二月二。
在许一凡离开东海城不久,一人一驴悠悠然的来到了东海城。
头别玉簪,身着儒衫,腰间悬挂一把戒尺,倒骑毛驴,摇头晃脑看圣贤书,既像一个负笈游学的仕子,又想一个游戏江湖的游侠儿,在普通人看来,此人无非是装扮的古怪了些,但是,对于某些人而言,此人的到来,是一场祸福难料之事儿。
在进入东海城之前,孟浩然就不在高坐与驴背之上,而是牵着毛驴,缓步朝东海城走去,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数都是匆匆看其一眼,就自顾自的忙碌着身边事儿。
孟浩然在去年二月份,就已经走到了徐洲,而徐洲距离海洲并不算远,步行的话,也就一两个月的事情而已,更何况孟浩然还有驴作为代步工具呢,可他偏偏走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来到了东海城。
在来东海城之前,孟浩然突然转道,去往了北方,去了一趟嘉州城,又去了一个叫安民镇的小镇子,然后,顺着当年许一凡东行的路线,从嘉州一路走到了海洲,接着,他又在海洲转了一圈,最终才来到了东海城。
这一路上,孟浩然所见所闻众多,遇到的人和事儿也很多,不过,都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起初,他以为安民镇会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不然,怎么能培养出濮石、许一凡这样的人呢?圣地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可是,去了之后,孟浩然有些失望,镇子只是普通的镇子,生活在这里的人也都是普通的人而已,鸡屎狗粪,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这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镇子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其在抵达安民镇的时候,恰好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在镇子的东边,有一座桃花山,待到山花烂漫时,漫山遍野的都是桃花,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好一副美丽的山水画。
只可惜,桃花山依在,种植桃花的人却不在这里,以往人人可去的桃花山,现如今,已经被当地的衙门给封禁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违禁者,当重罚,这让当地的百姓,大失所望,随着一纸禁令下达,让他们在闲暇之余,又少了一个去处。
孟浩然悄无声息的登上了桃花山,从桃花山看到了远处的荒山,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于是,他登上桃花山没多久,就下了山。
那一日,孟浩然饮了一壶酒,那一日,桃花山樱花如雪般纷飞,那一日,有人拎着桃花枝下山。
心中的疑惑,寻找的答案,并没能在这里找到,于是,孟浩然开始东行,沿着当年某人离开的路线,去往东海城。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想了一路,到了最后,孟浩然只想到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他该去见一见那个少年了。
孟浩然抵达东海城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老人穿着一件浆洗的发白的儒衫,在寒冷的冬天,坐在城门口的茶馆内喝茶,茶只是普通的茶叶,一把茶叶可以泡好几壶,不管是泡茶的茶壶,还是饮茶的茶碗,都粗糙至极,廉价至极,而老人却喝得无比的舒畅,仿佛他喝得不是几文钱的茶叶,而是几十两的茶水一般。
老人不是别人,正是起点书院的院长荀德华。
孟浩然牵着毛驴,径直走向简易的茶楼,站在荀德华面前,习惯性的拍了拍衣裳,然后才坐下。
“荀师弟。”
“大师兄。”
朴实无华的开场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小二哥,麻烦再添一碗茶。”
“好勒,荀先生!”
一个粗布麻衣,肩头搭着一条毛巾的小伙子,闻言之后,先是应承一声,随即,手脚麻利的拿着一只粗瓷碗,快步走了过来,给孟浩然倒了一碗茶,又被荀德华的茶碗填满。
做完这些之后,小二笑着说道:“二位慢用,有事儿招呼我。”
说完,小二就转身去忙了。
孟浩然坐下之后,就一直看着荀德华,其目光既在看荀德华本人,又在看眼前正冒着热气的热茶,随即,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着荀德华,笑着说道:“师弟,你变了,居然喜欢喝这种茶了。”
“呵呵......”
荀德华闻言,笑着摇摇头,说道:“谈不上喜欢与否,能喝就成,师兄以为然?”
孟浩然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茶叶廉价,口感不佳,水虽然是井水,却不适合泡茶,可能是因为靠近大海的缘故,茶水自带一股腥味,茶水初入口之时,让人有种难以下咽的感觉,不过,多喝两口,也就习惯了。
对于这种茶水,孟浩然喝的惯,在他游历的这些年里,比这好难喝的茶水,他都喝过,没什么难喝不难喝的,不管什么样的茶水,只要能入口,只要能解渴,那都是好茶,这就像一个处于饥肠辘辘的人,只要有吃的,管它是冷的热的,馊的臭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
但是,荀德华却不一样,要知道,荀德华的家世很好,从小不敢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但是,也是差不离的情况,其在纵横书院求学的那些年,喝得茶都是家里人重金购买的茶叶,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存在。
荀德华不但在治学、为官、行医上很有造诣,在茶道上也颇有造诣,荀德华喝茶只喝好茶,饮酒也饮好酒,这是熟悉的他都知道的事情。
荀德华在离开纵横书院,进去朝堂之后,这个习惯依旧没有改变过,哪怕其回到了家乡洛洲的白鹿书院,这个习惯依旧没有改掉。
孟浩然跟荀德华有很多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荀德华还在朝中为官的时候,算算时间,差不多就二十多年了,没想到,这一次见面,荀德华变了很多。
见孟浩然端着茶碗,悠悠然的品茗着,荀德华笑了笑,说道:“你来晚了,他已经离开东海城了。”
“我知道。”孟浩然淡淡的说道。
“既知道,为何还要来?”
“想来此看看,也顺便看看师弟你。”
“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
“哦,这样啊。”
荀德华哦了一声,抬起头,看了一眼孟浩然,继续说道:“这么多年,师兄你一直在外游历,可曾找到答案?”
孟浩然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道:“刚游历的时候,走过几个地方,见过一些人,看到了一些事儿,我以为我找到了,后来,走的地方多了,看到的事情多了,遇到的人也多了,我又觉得我没有找到,就这样,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几十年过去了。”
“那找到了吗?”荀德华问道。
“没有。”
“哦。”
荀德华又哦了一声,不在继续这个话题。
一碗茶,终究是要喝完的,荀德华在喝完了茶碗当中的茶汤之后,看向孟浩然,恰好,孟浩然也喝完了他碗中的茶汤。
荀德华看了看孟浩然,又看了看那头毛驴,最后,看向城门口,问道:“进城吗?”
“好。”
“那就走吧。”
“好!”
二人不在言语,荀德华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从袖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子上,转身对正在忙碌的小二,说道:“小二哥,我走了,茶钱放在桌子上。”
“好勒,荀先生慢走啊。”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茶棚,并肩而行,两人一驴缓缓的穿过城门,进入了东海城。
进入东海城之后,孟浩然并没有去客栈,而是跟着荀德华去往了起点书院。
对于东海城,不管外人怎么说,怎么评价,孟浩然对这个地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就像他对长安的印象一般无二。
进入东海城之后,孟浩然先是在起点书院待了两天,旁听了几次荀德华的授课,然后,他就独自一人在东海城逛了起来。
孟浩然去的地方很多,其足迹几乎遍布了东海城的每一个地方,又看到了很多事儿,遇到了很多人,和他之前经历的一切,没有什么不同的,只是,在这里,他终究还是感受到了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东西。
被称之为妖楼的百货楼,被誉为文人耻辱的四季楼,孟浩然都去过。
百货楼的很多东西,在外人看来很稀奇,很特别,但是,在孟浩然看来,算不得什么稀奇,只是别具匠心而已,实用的东西不少,华而不实的东西也不少,很有意思。
四季楼的菜肴确实不错,相对于其他酒楼而言,四季楼的饭菜确实要高出一筹,不单单是味道好,其吃法也很有意思。
至于说四季楼那悬挂的九副残联,孟浩然觉得有点意思,九大残联他能对出五对,不过,他并没有展现出来。
就这样,孟浩然在进入东海城之后,在东海城兜兜转转了一个多月,才重新回到起点书院,然后,他就成为了起点书院的一名授课先生,专门给那些仕子讲学。
看似平静的东海城,在孟浩然进入东海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暗流涌动,很多人都在盯着这个儒家弟子,想看看他要做什么,而结果却是,孟浩然什么都没做,他就像是来游历的一般,这让众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深深地疑惑,尤其是在孟浩然成为起点书院教书先生之后,这种疑惑愈发的浓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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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斋。
方承运和姬如雪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放着一个矮脚桌子,桌子上放置着一副棋盘,二人正在对弈。
二人下的不是围棋,而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五子棋,棋局很糜烂,一副棋盘几乎被黑白两色的棋子占满,空余的地方不多。
“他来东海城多久了?”方承运问道。
“三个半月了。”
“还在书院教书?”
“是啊。”
“有意思。”方承运嘴角微微上扬,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
姬如雪略显疑惑的看向方承运。
“呵呵......”
方承运放下手里的棋子,抬起头,看着姬如雪,笑着解释道:“儒家弟子众多,内院弟子却极少,满打满算也才十余人而已,各个性格怪异,咱们这位孟浩然小先生,作为内院弟子的大师兄,是性格最为正常,又最为怪异的一个。”
“师叔,此言何解?我听闻,孟先生为人很好,无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修行上,都极为出彩,只是,其常年不在书院,而是在外游历,跟儒家子弟没什么不同的,何来怪异一说?”姬如雪好奇的问道。
听到姬如雪这么说,方承运点点头,说道:“你的没错,孟先生的学问很高,仅次于纵横书院的院长,其修为天赋也很高,读书治学,都很厉害,但是,你可曾知道,咱们这位孟先生,其实没有读过圣贤书。”
“啊?!”
姬如雪闻言,震惊不已,显然,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孟先生的讲学,你可曾听过?”方承运问道。
“去听过几次,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讲学很风趣,也很有意思,受益匪浅。”姬如雪如实道。
“纵横书院藏书十万卷,孟浩然却一本都没有读过,哦,不对,他读过一本,《三字经》,平日他喜欢看杂书,越是稀奇古怪的书,他越是喜欢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学问却比很多大儒要高很多,你可知道为何?”方承运又问道。
姬如雪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她自己都不太确定的答案。
“天赋异禀?”
“呵呵......”
方承运闻言,顿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大摇其头。
“儒家圣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咱们这位孟先生,既读了万卷书,又行了万里路,有此成就奇怪吗?”
不等姬如雪回答,他直接给出答案:“奇怪,也不奇怪。”
姬如雪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道:“可这也不算怪异啊。”
“圣人曰:不教而罚谓之虐,儒家子弟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往往都是先教后罚,可是,咱们这位孟先生却不同,他是先罚后教,这些年,他杀过的人和他救过的人一样多,不相上下的,很多人都害怕见到他,看到他腰间的戒尺没有?”
姬如雪下意识的点点头。
“那柄戒尺,是儒家圣人用过的,被这一任院长赠与孟浩然,既是律人亦是律己,有很多江湖武夫,还有修行者,可都曾被咱们这位孟先生,打过手心的,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被囚禁在纵横书院的无涯楼苦读圣贤书呢,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被孟先生惩罚之后,自行去往纵横书院的,你说怪不怪?”
“......”
姬如雪瞬间无语了,没想到,纵横书院还有这样一段秘闻,她作为日月斋的斋主,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那孟先生为何会在起点书院成为教书先生呢?难道就因为他是荀德华的大师兄?”姬如雪想到一件事,开口问道。
然而,方承运却摇摇头,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不过,我想应该跟荀德华的关系不大。”
“那跟谁有关系?”
“你觉得呢?”方承运反问道。
“是他?!”姬如雪微微睁大了眼睛,试探性的问道。
“哈哈......”
方承运笑而不语,重新拿起棋子,继续落子,姬如雪则满腹狐疑的看着方承运,开始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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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书院。
一间朴素到令人发指的房间内,隔着一张书案,坐着两个人。
坐在书案后面的,正是荀德华,他正拿着毛笔,在抄写着什么东西,而在其对面,坐着的正是孟浩然。
“讲学的感觉如何?”荀德华在写完一页纸之后,抬起头,看着孟浩然问道。
“还行。”
孟浩然手里拿着一个酒壶,时不时的抿一口,听到荀德华的提问之后,他随口回了一句。
“呵呵......”
荀德华闻言,只是呵呵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你就打算一直留在这儿了?”荀德华不说话,孟浩然却开口问道。
“留在这儿又有何不可呢?”荀德华反问道。
“先生很惦记你,你是不是该回长安了?”孟浩然又说道。
“不回去了,留在这儿,挺好的。”
孟浩然闻言,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喝了一大口酒而已,有些话,有些事,多说无益。
“你如此看好他,不遗余力的帮助他,可曾想过后果?”
荀德华放下手里的毛笔,抬起头,看向孟浩然,笑着点点头,说道:“自然知晓。”
“既如此,为何还要如此?”
荀德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先生知道他吗?”
“知道。”
“那先生知道他的身份吗?”
“自然。”
“既然先生知道,那先生可曾做了什么?”
“不曾。”
“这就是先生为何让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孟浩然默然,不再说什么了,有些事儿,他心里明白,只是想不通而已,所以他很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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