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忘真坐到沙发上,花一点时间消化刚刚得到的信息,决定先从最简单的事情问起,于是看向陆林北手中的盒子,“这是什么?”
陆林北打开盒子,调整角度,让枚忘真能看到里面的透明镜片,“一枚薄膜芯片,戴在眼睛上就能让它运行,录下所看到的一切,很难被目前的技术检测到。”
“这不是……”
“没错,理事会科研中心的技术,经过改进之后,更加隐蔽。崔筑宁送给我的,用来录下我与枚舶雪的见面过程。”
枚忘真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喃喃道:“你现在是抢手人物了,人人都来找你帮忙。”
“不止是枚、崔两家,还有关竹前,她正式邀请我与甲子星合作,一同抓捕并删除农星文。”
陆林北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大致讲述一遍,几乎没有隐瞒。
枚忘真显露出几分兴趣,最后却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想让我帮忙吗?想让我成为知情者从而无法脱离这一切吗?陆林北,当初你退出的时候,我可没有阻止,更没有试图将你拽回来,为什么轮到我的时候却要受到阻挠呢?”
“你真要退出吗?”陆林北问。
“还有比众王星更遥远的地方吗?”
“退出与距离无关。”
枚忘真突然间变得怒气冲冲,好像随时都会拔出枪来——如果她带着枪的话,“你明明了解我的处境,除了走得远一点,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像你一样宣布退出?笑话,就算是三叔还活着,也不会允许,何况现在是枚舶雪掌权。”
“因为我姓陆,你姓枚?我当然了解真姐的处境,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看到你一味地逃避,那不是办法,在农场看来,真姐只是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就像三叔与枚舶雪在农场蛰伏,或早或晚,你还是得重新出山,承担更重的职责,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枚忘真的精力只够支撑一小会的怒气,向后瘫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还能怎么办?自杀吗?可我不想死。”
“生活如此美好,为什么要死?”
“美好?你将这种生活称为‘美好’?对你来说可能确实如此:癸亥的预言实现了,你现在成为重要人物,没有意外的话,以后还会变得更加重要。不管是想利用你,还是真的看重你,大家都来找你帮忙,你很喜欢这种生活吧?”
“我不讨厌这种生活,但也说不上喜欢,我说生活美好,是因为仍然咱们还活着,心中充满热情,哪怕现在一塌糊涂,未来可能也不会变得更好,但是总能一步一步前行,遇到问题解决问题,遇到困难化解困难,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个原点接着一个原点……”
枚忘真笑了一声,马上又变得严肃,“每次听你提起‘原点’,我的‘美好’都会减少几分。”
“那就不提它。”
枚忘真稍稍挺身,“瞧瞧现在的我,心中哪里还有热情?”
“有,只是被隐藏起来,让咱们一点点分析……”
“你是心理医生?”
“在乔教授身边待久了,多少学到一点。”
“他是个骗子!算了,你分析吧。”枚忘真又瘫倒在沙发上。
“弄清原因,就能解开心结,好像有这么一种说法,所以真姐为什么心灰意冷,要去众王星呢?”
“这还用问吗?”
“要问,而且需要回答,将心思宣之于口,这也是心理分析的重要手段之一。”
“假装心理医生很有趣吗?”枚忘真躺在沙发上,脸冲里,像个固执的孩子,无论家长怎么劝说与威胁,就是不肯起来与陌生的亲戚打招呼。
陆林北没有因此放弃,“你不肯说,就让我替你说。你感到厌倦,因为从前的伙伴不是‘背叛’农场,就是‘背叛’朋友,你找不到信任的人,还受到农场的压力,必须做出选择,而每一个选项都是你不喜欢的,所以……”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枚忘真突然坐起来,连喊三声,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甚至有一些沙哑。
陆林北被吓一跳,随后笑道:“嗯,有效果了。”
枚忘真站起来,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像一头在寻找幼崽的母狮,语速飞快地说:“你根本就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农场确实想让我去杀你,但是我拒绝也就拒绝了,没人逼我,顶多不再让我管事,至于叶子,他自愿接下任务,我没资格阻止,他是不是你杀死的,根本不重要,既然分属不同阵营,就没必要再说什么手下留情。问题是……问题是……我爸妈要离婚,非要让我当裁判,分个是非曲直。”
轮到陆林北愣住了,“看来我确实不是合格的心理医生。”
“你不是,你什么都不是,非逼我说出来,然后呢?我心里一点也不好过,你能解决吗?聪明的陆少校,你有办法让我的父母重归于好,至少不再逼我站队吗?”
“呃……先坐下吧。”陆林北十分尴尬。
“我不想坐下!我想离开翟王星,躲得越远越好,狗屁的‘生活美好’,生活一点都不美好,生活对我就像猫玩弄老鼠,一会拨一下,不咬死,也不放过……”枚忘真越说越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坐回沙发上,呆呆地不说话。
陆林北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努力回忆枚忘真的父母,居然没有印象,他是孤儿,极少去普通小孩的家里,总是枚千重、枚忘真来找他和陆叶舟一块玩,回忆起来,他们好像也住在孤儿所里似的。
“为什么……要离婚?”陆林北问道。
“因为普权会。”
“嗯?”
“妈妈同情普权运动,爸爸正好相反,总觉得理事会手段不够强硬,本来这也没什么,许多家庭都有类似的分歧,可是……他们一直有矛盾,妈妈不喜欢农场生活,总想回到城里,爸爸年轻的时候还有一点野心,后来就消失了,在农场扎根,一天也不想离开。在我小时候,他们经常为琐事吵架,但是也有许多甜蜜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磨合。因为普权运动,积累的矛盾彻底爆发了,妈妈说爸爸残酷无情,是家族腐朽身躯上的寄生虫,爸爸说妈妈单纯无知,总以为享受到的一切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来不问背后的原因,竟然为敌人说话。”
陆林北问出了原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道:“是很麻烦。”
枚忘真又变得怒气冲冲,“所以请你告诉我,谁对谁错?哦,我忘了,你就是普权会的高官,所以肯定站在我妈妈这边,对你来说,问题简单极了,可我能怎么办?跟着妈妈指责爸爸?那会让我成为农场的叛徒。赞同爸爸的观点?那会打击妈妈心里对家庭和农场的最后一点留恋。最重要的是,无论我怎么选择,都是在加速离婚,拒绝选择,更让我里外不是人,所以除了离开翟王星,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呃……我没想到……”
“你当然没想到,陆少校春风得意,喜欢你的人、憎恨你的人,都围着你转,人人都在揣摩你的心事,你习惯了,以为‘枚忘真肯定是不想杀我才要逃离翟王星,所以我要将她拽回来,她一定感激’。而且你是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当然不会遇这样的麻烦事。”
陆林北更加尴尬,“我向你道歉,真心道歉。”
枚忘真双手捂脸,像是要哭,最终挪开双手里,眼里却没有泪痕,语气也变得缓和许多,“不不,你没有必要道歉,至少你是一片好心,需要道歉的人是我,我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而且不公平,完全是在无理取闹。”
“没关系,需要发泄的人是你,所以你有资格无理取闹。”
枚忘真笑了一声。
“有点效果吗?”陆林北问。
枚忘真再次瘫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无力地嗯了一声,沉默多时,开口道:“叶子是怎么死的?”
“他在玩那款游戏的时候,被新结交的女友注射镇静剂,导致过度沉迷,在游戏和现实中同时死亡。”
“游戏和女友,叶子的两大爱好,最后果然亡命于此,这肯定是关竹前的手法。”
“嗯,关竹前担心叶子完成任务之后会受到农场的重用,她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所以先下手为强。”
“她亲口对你说的?”
“嗯。”
“她竟然不担心你会报仇。”
“农星文是更大的威胁,她知道我别无选择,只能与她合作,毕竟她背后有整个甲子星。”
“也可能她的目标就是你,抛出农星文只是让你安心,放松警惕。”
“有这个可能,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动手。”
“关竹前睚眦必报,她若想杀你,肯定不会亲自动手,而是会拣起曾经失败的计划,再次将陈慢迟引进来。”
“慢迟……”陆林北想说妻子永远不会再与关竹前合作,更不会杀他,突然间却没有那么自信。
“有这个可能吗?”
“据说所有融合人在接受改造时,都被留下‘印记’,在某一时刻必须服从癸亥的命令,而农星文正在努力破解癸亥的核心代码,争取这份权限。”
“所以关竹前与农星文真是敌人吗?没准她已经被控制,正在引你进入陷阱。”
陆林北想了一会,笑道:“欢迎回来,真姐。”
枚忘真没笑,“那么就来一次终结吧,拿命来搏的那种,或许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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