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沿着崤山古道向西,抵达湖县。县内宗周时期的周天子祀,除了祭祀用青铜鼎,别无他物。倒是寂静五人。一株高约十丈的柏树。五狼拿出酒肉就在树下大吃大喝。
“那鼎湖宫是何用处?”
阴向仁道:“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此,因此叫铸鼎塬,鼎既成,有龙须垂胡髯下迎黄帝。天子在此修筑鼎湖寿宫,以礼黄老之士。”
“张家的大粮仓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粮食。”
“那是秦王牧野瓒的秘密粮仓。每次漕运和陆路粮食,均会在这里折耗。函谷关和潼关之间,可是司隶漕运的中转点,大司农每岁从河洛转输三百万石漕粮进关中,张家可是讨得一个肥差啊。”
屠向义道:“嘿嘿!少扯犊子,老二快让你那两个儿子出来认叔伯。”
阴向仁道:“好儿子,来认识认识你几位叔伯。我们是崤山五狼。这是大虎屠向义,我是二虎阴向仁,三虎陈向礼、四虎叔陈向智,五狼程向孝。”
屠向义红色面皮,满脸横肉,一条刀疤从眉稍斜拉到嘴角。阴向仁是一名白面落第秀才。陈氏兄弟蜡黄的面孔,两人的眼睛只是骨碌乱转看秋细君。程向孝却是一青年,怀抱单刀看着天空,并不答话。
屠向义道:“老二,你认得这两个儿子不错。”
阴向仁道:“大哥,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读书十几载,却未有功名。我想收手不干了,回家好好教养两个儿子读书写字,莫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屠向义道:“老二胡说什么?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
程向孝道:“二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在刀口上混饭吃?以前只顾跟着四位哥哥逍遥快活,如今您要收山了,还真想问问。”
“我年轻时苦读圣贤书,经宿老推荐,县令察举为秀才。这秀才啊,只要经过太常礼官大夫、曲台属的审查,便有机会出任官职。邻家毒舌妇竟然举报我又盗嫂之嫌,遂罢。此后见我总要尖酸刻薄羞辱几句,我与他家只是田水之隙,竟然毁我前程。后来我儿子染病身亡,我也没钱医治。我心灰意冷,割了她的舌头,连砍她十八刀。”
程向孝道:“原来如此,我说二哥见了多嘴多舌的妇人,过去就是一刀。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哥、三哥、四哥你们呢?”
屠向义道:“我原本是居延服役的老兵,老家在关中岐山原郁夷县。数月未雨,汧水时而断流,全县大旱,县令组织百姓凿井、搭设桔槔自救。未料秦王府竟以‘机变械饰,机心巧诈,奇技淫巧,祸乱民心’的罪名将县令逮捕下狱,填平水井,烧毁桔槔。我调查得知,县中大户李氏訾产颇丰,囤积粮食,巴不得小民颗粒无收,破产卖田卖身,兼并其土地。李氏之兄便是秦王府的宾客,力大得很。那厮说:‘民心的失德,泰一神示警,全县反省思过,斋戒修得!’那时数千亩土地,颗粒无收,百姓哭号哀鸣,嚎啕之声,十里可闻。我一怒之下,杀了李氏七十多口!”
程向孝怒道:“这是他娘的什么道理?关中天府之国,小农只能卖掉田地,做大户的奴婢了么?”
阴向仁道:“关中的口赋、算赋都已经收到三十年之后了,百姓脱籍者众,大多沦为奴婢、寄客、逆旅、赘婿!豪强隐匿之,以践更或耕作获利,更与胥吏勾结,隐匿土地,逃脱赋税。豪强岂知百姓劳苦生,生民艰辛?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刍,乡部私求,不可胜数。‘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良景早已破灭。”
陈氏兄弟道:“我们兄弟两个家中穷困,凑钱买了个媳妇。媳妇漂亮又勤俭持家。我兄弟两个砍柴打猎也算有个奔头了。哪知此事被县里狗官得知。狗官说兄弟二人共娶一妻,有伤风化,将俺们媳妇捉进大牢,后又游街示众。媳妇回家便悬梁自尽。我兄弟二人便趁夜活剐了那狗官。”
程向孝道:“《田律》:五月征赋,十月刍稿。县中狗官秋冬不收,待春播时强行收取。乡里百姓度日艰难,只得秋冬贱卖,春播高价再买回。家赀不足,只得向大户借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我家勒紧裤腰带,留了刍稾不予贱卖,县中大户便派恶少一把火烧了。我的两个哥哥死于大火之中。家无劳力,胥吏却强收践更税,家中老母和年幼的侄儿侄女,还有三十亩田需人耕种,我只得再借高利贷交更钱。哪知次年,胥吏却叫我服传役,押送粮食到陇西金城边塞。家中实在无钱,我得从命。一年之后返乡,田地荒芜,老娘死在垄头,侄儿、侄女饿死在家中,白骨无人收……”
程向孝哽咽了,潸然泪下,忽而又大笑道:“好歹,大哥帮我杀了狗官,烧了他的宅子。我还在那豪华大床睡了他漂亮的妻妾。这辈子不亏!”。
阴向仁道:“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言顾之,潸焉出涕。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又掉书袋子。”屠向义道,“我等皆有恶名,如不杀人越货,反而文绉绉的,岂不是负了这恶人的名头。”
忽闻夜色之中有人道:“心存积怨,为非作歹。我若不手诛五狼,岂不是负了侠名。”
五人闻声肃然变色,同时抽出钢刀,结阵而立。火光映照下,一名黑衣男子自黑暗中走出来。那人八尺长躯,骨骼长大,双肩宽阔,颧骨棱棱,两道挑眉,细眼宽鼻,看来三十五六岁。
屠向义道:“羽公子?”
“张训满门,四子七女,被饥民掠杀,五位做的好事。”
“哼!关中游侠似大河之沙,皆不过是权贵的狗而已。你这位关中大侠,恐怕也是秦王的走狗!”
“炎杀九重!”羽公子大喝一声,金刀直劈。只见刀尚在空中,灼热杀气已至。崤山五狼知晓他武功高强,却不知他内功竟如此霸道,劲气如千钧压驼。圆月之下,寂静长空,轰然巨响,五把刀齐齐断裂。五人自知必死,反而更加凶悍,挥舞半截钢刀,招招拼命。羽公子静气沉刀,挡住屠向义同归于尽的一刀。忽然身法一变,单臂擎刀,移步重斩,陈向礼自头顶到腰被劈开为两半。
阴向仁大骇,转身提起李坏和秋细君就跑。陈向智跟随其后窜入林中。羽公子飞脚踹倒程向孝,挥刀洞穿,了结其性命。眼看屠向义逃入林中,羽公子抛刀飞旋而至,刀锋正中其割破喉咙。他双手在空乱抓数次,断气而亡。
陈向智、阴向仁带着李坏和秋细君侥幸逃脱,山林中奔了一夜,均筋疲力尽。天亮时分,抵达泉鸩里,阴向仁看见山中一破屋,四人就在破屋之中休息片刻。
阴向仁忽然吐了口鲜血,委顿在地。原来他早就受了重伤,一路逃命未曾觉得,此刻却发作了。
阴向仁道“老四,羽公子的炎阳内劲霸道,我怕是活不成了。我这两个儿子就交给你了。”
陈向智道:“二哥,你真是傻子。这又不是你亲生的,命都没了,还想着他们。”
“我是真后悔走上这条道。当初忍一忍在镇上做个私塾先生也是好的。如今后悔,临终想做件好事。”
阴向仁说着又喷一口血。
陈向智道:“哈哈。二哥,难道你看不出,这个是女娃娃么?”陈向智一把撕开秋细君的破衣。
阴向仁大急道:“老四,你不能动她。你糟蹋那么多女人。二哥没有管过你,这一次你听一次二哥的。这孩子还小,她既然叫我爹就是我闺女,也就是你的侄女。”
“我呸!听你掉书袋子这么多年,我恶心得慌,去死吧。”陈向智一掌劈向阴向仁,阴向仁当即气绝身亡。
阴向仁虽然不是好人,但是对待李坏却十分不错。李坏大怒铁剑刺来,陈向智挥刀将铁剑击飞,一脚将李坏踹翻在地。
李坏一把抱住陈向智的腿,大呼:“秋姐姐快走啊。”
陈向智道:“小丫头,你跑啊。你敢跑我就掐死这小子。”
秋细君跑了几步,回头看见李坏被掐得口吐白沫,手脚弹腾。
她走了回来:“麦子是好人,你不要杀他。”
陈向智道:“你回来陪我一会儿,我就放你们走。我说话算话,”
李坏大急道:“不要管我,快走啊!”
秋细君却泪流满面道:“我不走,我不想你死。”
李坏大哭道:“秋细君,你个傻子。”
陈向智走过去,拉着秋细君的小手道:“你乖乖的陪我,我保你们姐弟再不分离。”
李坏闭目不忍看秋细君受辱,却无法拯救秋细君。但耳边传来秋细君恐惧而凄惨的喊叫声。
李坏绝望哭道:“苍天若有眼,怎教生民受此苦难!”
……
陈向智看着被他折磨晕死过去的秋细君,笑道:“为免你姐弟二人分离,我会将你们活埋到一块,黄泉路上好做伴。”
李坏被踢进一个深坑之中。紧接着,秋细君也被扔了进来。陈向智便一言不发朝坑扔泥土。
“姐姐,我怕!”
秋细君用衣衫遮住李坏的面部:“麦子不怕,姐姐陪着你。听人说阴间有阎王判官铁面无私,那里定是没有恶人的。”
李坏道:“姐姐,会见到我的爹娘么?”
秋细君道:“会的!”
两人互相低声安慰着,身上的泥土越来越重,逐渐看不见光,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们再也不用遭受人间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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