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高悬,银辉遍洒,一座坚城蛰伏于寂寥的荒土之上。
城中偶尔闪起点点火光,似一蜷缩在最后的领地上的垂暮巨兽在苟延残喘。
与之遥遥相隔,十余里之外的密林中,盘踞着一条火龙。
此处,名曰长平。
此地,汇聚了近乎百万兵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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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守城中,零散的篝火旁,往往围着数十人抱团取暖。
没有办法,战时物资紧缺,加之近几个月坚守不出无有补给,篝火这种消耗品也变得格外珍惜。
夜已深,士卒们手揣在怀中,互相倚靠着昏昏而睡。整座守城陷入沉眠之中。
除了贴近城墙根的一角。
一个少年兵正抬着头,望着头顶一轮明月,不知在思索什么。
少年兵简陋的布衣薄甲上满是草灰与泥泞,脸上也脏得分辨不出样貌,唯有那一双眼睛,却不似其他兵卒一般无神。
啪。
篝火中干柴裂开。
一个士卒皱了皱眉头,打了个哆嗦转醒过来。
天太冷了,些许火源只是聊胜于无。
士卒打了个哈欠,缩了缩手正要继续睡去,目光却被那少年兵所吸引。
“喂,小子,看什么呢?”
沙哑的声音传来,少年兵回过神,看了眼那问话之人,不由得一愣。
那士卒面色苍老,脏兮兮的衣帽下一头凌乱白发,怎么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而战争中再怎么不济,也不该让老人也上战场。
见老人眉头皱起,少年兵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道歉。
老人摆了摆手,昏黄的双眼盯着少年兵。
“小子,你今年多大?”
“十二。”少年兵小声答道,似是不想吵醒周围沉睡中的人。
“十二啊……”老人咋舌,“毛都没长齐就来战场,你家大人当是不为人子。”
少年兵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还口,只是低下头去。
“怎的,让小娃子打仗,当爹妈的还能没错不是?”
少年兵咬了咬嘴唇。
“不是的,我爹他……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呵,”老人咧嘴一笑,“这算什么借口。老头子我不也照样参军?这世道,我们这种活不了多久的人才该来送死,你家老子倒好,让个娃子替自己遭罪,这上哪说理去?”
“我爹他……”
“怎的?”
“我爹他就是在战场上断的一条腿……”
老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如此。”
少年兵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
“我爹他平日走路都费力,就算逃命都没有办法……我若是不来……”
老人默然。
“家中无兄弟?”
“大哥五年前参军就没回来,二哥去跑商,遭了山贼也……”
少年兵揉了揉鼻子,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
“家里就剩我一个能干活的了。我若是不来,我爹就要来。我寻思着反正我也没什么能耐养活不起我娘,不如就来赌一把了。没准回来混个军功,赚些钱财回去也是好的。”
老人看着眼前少年人强装欢笑的样子,沉沉的叹了口气。
混军功赚钱财?如此乱世,自己这等强行征兆来的杂兵哪里有什么机会。到时候就算横尸沙场,也不见得会有一钱抚恤送回家中。
参军,参军,不过是平白送死罢了。
死的毫无意义。
更何况,此处这场战争,己方已处于劣势。
老人看了眼少年兵,心中暗暗发痛。若是自家儿子还在,孙儿也该这般大了吧。
少年兵被老人看的不自然,腼腆的笑了笑。
“倒是老人家,为何上战场啊?”
“好小子,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被掳来的。”
“啊……”
“呵,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倒也不怕。这破世道,早死早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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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62年,赵孝成王四年,秦率大军攻韩,大破野王之地。韩地上党与都城新郑被分割,韩桓惠王畏惧秦军大势,各地求让,让出上党郡以求平息战火。
上党郡守闻听秦军暴虐,秦法严苛,不愿降秦。
较之秦军,赵自发展胡服骑射之后国力日增,军势颇大。韩赵毗邻,较之秦或可交涉。
上党郡守乃献出上党郡十七邑与赵,赵得之,遂出兵抗秦。
秦震怒,调兵攻上党,破之。
赵遣老将廉颇驰援,于空仓岭与秦军交战。
秦军势大,连破赵防线。赵军不敌秦铁骑,向东退守故关,坚守百里石长城。石长城立于山势陡峭之处,左右延山五十余里,易守难攻。廉颇领赵军驻守此关,屯粮聚兵,居高临下击退秦数次进攻。
廉颇坚壁固守,秦军久攻不下,遂围而不攻,相互消耗。
两军僵持一年,秦赵交涉无果,双方皆疲惫。
赵军据石长城而守,自关内征兵,少年兵和老人便是这时被送上战场的。不如说,此处据点方圆百里的人家,只要是能动的,都被征召来了。
如老人这般孤身寡人的士卒并不少,这年头,就算不死在兵马之下也逃不过饥荒疫症。不过如少年兵这般的,却仅此一个。
盖因少年兵不仅年幼,还是一女子身。
余生,便是她的名字。
女子体弱,本不该上战场。可战场上刀兵无眼,单就送死而言,是男是女也无何分别。
余生还未长开,加上脸上泥污遮挡面容,也没被发现并非男儿郎。至于身材瘦弱这一点……在这人人都吃不饱的时代,骨瘦如柴直不起腰的男子比起余生更甚之。
近几月来,秦军只是在城外的山上驻扎,没有一丝进攻的迹象。
被征召来的民兵们三五成群,无所事事的守在城中各处。放哨的事自有精兵负责,他们这群连正式兵器都没有的杂兵平日里也无需做什么,只是开战后冲在最前面便可以了。
此时的余生,正直勾勾盯着土地上的一块碎石发呆。
自被征召而来已数月,余生还未经历过一场战争。如今秦赵两军隔石长城对峙,早些时期爆发过的几次大规模攻防战已许久不见了。
整日守在城中,平日所做无非是发呆,吃饭,睡觉,继续发呆。以至于余生至今仍感觉有些不真实。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余生叹了口气。
“这才哪到哪就受不了了?”
熟悉的沙哑嗓音自背后传来,余生扭头看去,只见前些那老兵拎着个包裹,正笑着打量自己。
“诺,”老兵从脏兮兮的包裹中掏出一团灰褐色物,“吃点吧?”
余生接过,稍事揉搓后才看出这貌似是某种植物的根茎。
这东西,能吃吗?
见余生犹豫如何下口,老兵笑呵呵的往旁边一坐。
“吃吧,没毒。”
余生咽了口口水,终于还是试着咬了一口。
干涩,无味,比起军粮的干饼而言更加扎嗓子。
简单来说,就如同吃了一口包裹着稻壳的沙子。
“来,就口水。”
从老兵手中接过水袋灌了两口,余生这才费力的将口中之物咽下,喉咙依旧干涩。看着还剩不少的食物,心道再也不吃了。
见余生将根茎揣入怀中,老兵摇头笑了笑。
“你们这群年轻人啊,真是半点苦都吃不得。”
“可是……”余生清了清嗓子,“老人家,真的不好吃。”
“好不好吃另算,能吃饱就行。你现在嫌弃,等再过些日子没吃的了,你不把它当成宝就怪咧。”
“军中怎么会没东西吃……”余生小声嘀咕。
诺大的故关,关内幅员辽阔,长平赵人在这里生活了几代人都不曾闹过大的饥荒。
“嘿,”老兵敲了下余生的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子懂个球嘞。”
“说我不懂,那你懂?”
“那当然,老头子我活这么久,什么不懂?”
说着,老兵凑近过来,悄声道。
“娃子,我和你讲啊,这军中就快没粮了。”
见余生一副不信的样子,老兵撇了撇嘴。
“你别不信。我问你,你知道现在这军中多少人吗?”
“几万……吧?”
“几万?几十万才对。”
“那么多?”余生瞪大双眼。
“不然呢?你以为打仗那么容易呢。这几十万张嘴,半个赵国那么多的人,一天两顿饭,你说,就故关这点粮食够不够?”
“应该是……不够的。可别的地方可以送粮过来嘛。”
“想得倒美,”老兵翻了个白眼,“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这边打秦国,那边防着匈奴,国内大大小小战争数不胜数,哪还来的余粮?我跟你讲啊娃子,也就是老头子我有先见之明,提前刨了些土食。再过些时日粮食不够了,你瞧着吧。”
余生没有作答。以她的头脑,搞不明白局势这种东西。但她总觉得自己所在这地界应该是个重要的战场,汇集数十万人的大战役,该不能会没有粮食的……吧。
“不说这个,”老兵沙哑的嗓音再次传入耳中,“你听没听说一个秦军那边传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关于廉大将军的。”
余生摇了摇头。她一个草头兵,连件武器都没有,哪里听得镇军大将军的消息。
“这都不知道?”老兵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最近传的挺火的。说是廉大将军老了,不敢打了。”
“这可不能乱讲。”
“是不能乱讲,不过我看吧,八成没错。”
余生没什么兴趣,老兵却打开了话匣子。
“你琢磨啊。听说对面秦军也就二十万人,结果人家一路打过来,愣是堵着咱们赵国家门口打得咱们不敢露头。咱们这几十万号人缩在这长城里,跟个王八似的,憋不憋屈?要我说,就算咱们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对面淹死,可咱们这廉大将军,偏偏就下令死守。你评评理,传闻对不对?”
“听说在上党那次,也是廉大将军下令退守。我寻思着,要是一开始没退,打他娘的秦狗,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从上党到长平这么大片土地,但凡是个人都没理由放弃。我是不懂咱这大将军怎么想的,要我说,咱这可离都城邯郸不远了。这都被人打到王城了,我这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老兵越说越来气,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旁边几个草头兵们许是听到什么,也好奇的凑了过来。
营中无事,草头兵们闲时也就聊聊八卦整点荤段子。此时聊到最近几场战役,一个个也都开始指点江山起来。
“说起来,我还真听说廉大将军身体不行了。唉,人老了,不能不服输啊。”
“也是,不知道咱们赵王怎么想的,何不派其他将军来?我听闻有一将军名曰李牧,用兵如神,打得匈奴不敢言怒。若是其人在此,我等哪至于受这种罪过?如今打又不打,退又不退,是何道理?”
“冬天也快到了,再这样干守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倒是听闻一将军威名,似是名曰赵括……秦狗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这赵括将军实力不凡。这场仗若是他领兵,单就把他名号挂出来,秦狗就退了。”
“哎,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位将军,之前倒是名声不显。这赵将军……当真那么厉害?”
“可不?听说这赵括是马服君赵奢赵大将军之子。”
“当真?那可是名门望族之后了。赵大将军那可是咱赵国的英雄。”
草头兵们越聊越痛快,从赵国将领分析到军事局面,继而感慨王权昏庸领军无能。若是给他们一壶酒,许是能扯到天王老子上去。
余生默默坐在一旁,看着老兵他们几人一副谈古论今指点江山的样子,不置可否。
将军战如何,不战如何?自己这般小兵,有些想法又能如何?
几人聊得酣畅,身后却传来一阵兵甲碰撞的声响。
几人顿时收声,齐刷刷向后看去。
只见一队精兵身披锁甲,手持长戈走过。为首的士卒察觉到视线,冷眼扫过。
“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几人齐声谄媚笑道,“兵爷辛苦……”
精兵士卒似是不愿在草头兵上浪费时间,冷哼一声继续前行。
“没半点正形,敌人攻来都派不上用场。”
“是是是……兵爷训得好……”
目送精兵离去,几个草头兵收起脸上笑容。
“娘的。”
“还敌人攻来,要来早来了,还等的到现在……”
话音未落,地面似是有了些颤抖。
一旁发呆的余生眨了眨眼,视野中的碎石滚向了一旁。
几个呼吸间,地面颤动的幅度越发明显。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自城墙上传来。
“敌袭!”
“秦军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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