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马车在队伍中间,她们当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观若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似乎所有的马车都停了下来,很快四周变的乱糟糟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也只是混乱了片刻,周围就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也队伍没有继续朝前走。
缠绕着观若的窒息感,在马车猛然停下的时候就消失了。她收起了注意着马车之外动静的心,很快又把注意力落回了马车里。
吕婕妤似乎没有力气重新坐好,她仍然跌坐在地上,似乎已经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眉头紧皱。
观若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没事吧?”
这自然只是一句废话,吕婕妤没有回答,双手紧紧的捧着她的肚子。观若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她的手攀上她的手臂,像是绕树而生的菟丝花终于寻到了得以生存的支点。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方才用言语带给了观若无尽的窒息感的女子,此刻又化为一个柔弱无依的母亲,低声下气的想要从她手上求一条命。
她没有和孕妇打过交道,她只会包扎一些简单的伤口,还是前生在云蔚山的时候,那个人教给她的。
她没有办法帮到她,就只能去求别人。
马车还是没有朝前走,看来前面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她也不敢轻易下车去寻求帮助,这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正在踌躇间,她听见了一阵鼓声。是原地休整,安营扎寨的意思。队伍太长,军营之中往往是以鼓声来传递各种讯息的。
前生她也在军营中生活过数月,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不会再忘。吕婕妤攀着她手臂的手落下去,她已是疼的晕厥了过去。
观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也没有冷漠到见死不救,这毕竟是两条性命。
众人都在陆陆续续的下车,别人没有用,她只有去寻郑嬷嬷。那位晏将军也算是看得起她,就连派来看管她的嬷嬷,都是最有威望的。
观若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在附近的一片树荫里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郑嬷嬷。她毕竟年老,走了这么多路,纵然此刻在休息,看起来神色也很有几分不耐烦。
她快步走过去,恭顺的行了礼,“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方才骤然停车,她感到身体不适,烦请嬷嬷救命,请一位军医来为她看一看。”
郑嬷嬷连正眼也不看她,“如今你已是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救别人的命,真是自不量力。”
她心平气和,“正是知道自己不过如蝼蚁一般,所以才来求嬷嬷救命。”
“你倒是乖觉。”郑嬷嬷冷笑了一下,“想找大夫,可以。把那一日你手上的宝石发钗给我。”
观若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愿意?不过这点东西你也不肯,出头装什么博爱?那吕氏也是梁帝的妃子,你们从前在一起,难道还能没有一点龃龉?也不知道是要装相给谁看。”
她应该知道,在这里她是无用的,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她早就应该接受了,上辈子就应该接受了。
但她偏偏还是想要证明,她该有的一点价值。这比她拥有着这支发钗,这支发钗陪伴着她,是更大的价值。
观若把那支发钗收藏的很好,离开了锦匣,也离开了她的发间。她用衣裙上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将它包裹的很好,妥善的收藏在身边。
她把它递给了郑嬷嬷。
郑嬷嬷眼中只现出了片刻的贪婪,便又恢复了她刻薄的本性,“你既然要替她求医,军医就在队列前面,你若是不怕,便自己去吧。”
平日观若生活的地方,周围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女俘,还有一些从梁宫中被带出来的内侍。而军医是和其他的士兵住在一起的。
并不是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多少自信,只是这里毕竟是军营。
她和郑嬷嬷说话,又浪费了许久的时间了。观若没有再犹豫,她没得选,总不能白白的把那支发钗递了出去,“谢嬷嬷成全。”
队列前面的都是男子,动作要比他们快的多,她一路走过去,已经看到了不少扎好的营帐。她尽力的低着头,偶尔向路过的士兵询问军医所在的地方。
但她身上俘虏所穿的粗布麻衣和女子的身份毕竟还是太过显眼,有太多的人都曾向她投过来目光。她不想去分辨,也不敢去分辨。
她一直低着头快步向着方才问到的方向走,她觉得她离军医所在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伤兵出现在她面前。
而后一匹马横亘在了她眼前。
“看管你的嬷嬷没有告诉你,战俘是不准随意走动的么?”
观若不必抬头,也知道坐在马上的那个人是谁。云蔚山的小屋只有一间屋子,夜间他们也住在一起。虽然不同榻,但是也常常在黑暗之中与彼此说话。
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着彼此的声音,想象着彼此说话的模样。
而此刻她低着头,能看见他的靴尖,也只能看见他的靴尖。除了声音,她对他已经一点也不熟悉。
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突感不适。妾恐怕出事,请示过看管妾郑嬷嬷,才独自一人斗胆前来求医。”
他没有说话。下一刻,他的剑鞘抵着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既然彼此不能像在云蔚山时一样平等,她只能仰望他,那他们的对视就是毫无意义的。观若没有望他,始终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低处。
她可以很恭敬,只要他能放过她,在她逃走之前。
“看着我。”
对于他此刻的声音,观若的脑海里忽而又有了更具象的描绘,就像抵着她下巴,戳着她的脖颈的剑鞘一样冰冷而坚硬。
她顺从的把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只是仍然避开了他的眼睛。一个俘虏而已,怎配和掳掠了她的将军对视?
含元殿前他做的事情很有效,至少儆到了她这只“猴”。她总觉得若是她不肯听话,下一刻抵在她脖颈上的就是他的剑尖了。
不过过去数日而已,今日的晏既和那一日的晏既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装束,也是一样冷肃的神情。她也不至于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对一个时刻威胁着自己的生命的人生出什么旖思来。
晏既冷笑了一下,“众人都说,梁帝的珩妃,有七分肖似文嘉皇后。上次看来,如鱼目与明珠,今日看来,仍旧是云泥之别。”
文嘉皇后,晏皇后。她的族人已经尽数获罪,她却仍然是皇后。梁帝的确是爱她的,但他的爱也是自私的,只服务于他自己。
搜罗一个像发妻的女子,雕琢她,爱护她,究竟于文嘉皇后本人又有何益?
晏既收回了他的剑,观若即刻便又低了头,做出恭顺至极的样子来。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放她走,吕婕妤的情况,想必已经很是不妙了。
他对她的嘲讽却还没有结束,“梁帝不过把你当个替身罢了,你对他倒是真心真意。纵然他要杀你,今日你还是要为了他的子嗣冒险。倒是当得上一句情深义重。”
观若没有说话,也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尽管在心里她已经反驳了一万遍了。
她才不是这样的。
方才吕婕妤对她的嘲弄,纵然在当下时她觉得窒息,可到了马车猛然停下来的那一刻,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生出了更具象的恐惧的时候,她忽而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若她没有经历过在云蔚山的那几年,她骤然听到这些话,是一定会感到痛苦的,而且恐怕会痛不欲生。
那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爱梁帝的,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告诉她,你不爱梁帝,你可以不爱梁帝。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把她人生的价值归纳成梁帝的附庸,仿佛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走到他身边去,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她那时很傻,她从十二岁起就被他占有,圈养在华美的牢笼中,从没想过这是不对的。
但有一个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谁的附庸,她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有权利拒绝,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
那个人是她的良医,把她从昭台宫的那条白绫里救了下来,帮助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选择过了,她不爱梁帝。
她也早已经接受了梁帝对自己并没有多少爱意的事实,既然是如此,她很可以不必在意他对她的占有欲,施加在她身上的病态的爱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对她的也好,是透过她施加给另一个女人的也好。
这场宫变纵然也给她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但至少,给了她逃离了一辈子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的机会,让她可以不用一辈子那么傻。
也许是观若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晏既也很快失去了嘲讽她的兴趣。但他还是施舍给她一点怜悯,“邢炽,你带着吴先生跟着她过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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