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恼人。
撑开油纸伞,看了看脚上的雨鞋,不自觉叹口气。
正是江南的梅雨季,潮湿、出行不便。若是只有此倒也罢,调整调整心态就当赏江南水乡落雨時那朦胧秀丽之美。可是迟迟未能从架上取下的衣物,一洗便整日难干的短发,书本不知不觉间皱起的页面,都令人生恼。
沐月擦擦手上的眼镜,试图让镜片上的水雾散去,蓦的想起,这也是秋晨惹人生恼的原因之一。
七時方过一刻,江南水乡的晨雾初起。朦朦胧胧,虚实相接,让人只可长望落雨如烟。若此刻沿岸而行,必能看到船夫持蒿运遁入雾,而晨雾几多渺渺,虚实几许莫测,让人难以辨明方才经过的小舟是实是虚。可若那船夫有几些雅兴,沿线高歌,粗犷厚实的声音自虚无莫测的雾中传来,嘿,别说,还真有些别具情调。
“沐月。”
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偏头,戴上眼镜,那若隐若现的身影自雾中奔出。呵,在江南晨雾初起之時,还是声音显得尤为真实。
“小熊,吴伯寿和小马没和你一起来吗?”
之所以会抛出这样的问题,自然是有原因的。倘若吴伯寿在,那么怕是根本听不到小熊的声音;若是小马在,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就该是两人纠在一起的样子了。
“小马她爸今天出早班,带着她们坐早舟先走了。”
声音越来越大,心中明了。迈开步子向前缓行,刚走几步,果然看到小熊从侧前方匆匆赶来。
“我们也寻一方早舟么?”
“不用了,我们走快点就好了。今天有点想去月桥那边,我们走那边吧?”
可是那边更远耶……在心中算算時間,微微偏头对她说—
“嗯,走吧。”
“好耶,我们走吧!”
伞外,雨仍于无边白雾融为一体,望不清真切的落着,但行数十步,小熊忽而偏过头,对我笑笑。
“伞好看,什么時候买的。”
“我妈年轻時买的,然后呢?”
由于昨夜家中来了客人,伞又没带够,妈妈就把我的伞借了出去,今早又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了这把上世纪的油纸伞。
“然后……”小熊“嘿”的一声钻入伞下,把自己伞一关,顺手抓住伞柄,“现在是我来撑啦。”
这货确实比我高的样子,还是趁着她没说出这句话前主动把伞交给她吧。
无言抽抽嘴角,松开了握着伞柄的手。
眼前就是月桥。
奶奶说,这桥是嫦娥在中秋一年仅此一回回落人间怀旧的地方,因而得名月桥。当然,这种一听就知道是瞎编的故事听听就好,听听就好。
“沐月,你有听说过这座桥的故事吗?”
“嫦娥那个?”
踏上月桥,望望河面,雾气缭绕,如梦如幻。
“不是,织女那个。”
“……又是谁编出来的。”
这是因为当地实在旅游景点了所以在造势么?如果是那样也请专业可靠点好吗?
“有人说,这桥在七夕時会化为鹊桥,飞上天让牛郎织女相会。因此,她们说这桥被织女祝福着,只要在喜欢的人生日当天于此地表白,就能顺顺利利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令人一言难尽的瞎编故事。
刚欲张口吐槽她,但望着她脸上的希冀神情,突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伴她行着。
每个人心中都有日月。
只是,不知我心中的日月又会是谁呢?
“梅雨入江南,晨雾起云间。
轻舟踏歌行,长烟落无声。”
“嘻哈——”
吴伯寿专属的企鹅叫。
一言难尽的微妙表情于脸上浮现了一秒,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虽说之前已经有人反应过她笑声很离谱。但当不身临其境而只是承担旁观者時,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只是,这里是二楼啊?我怎么记得教室在四楼,会不会有点太离谱了?等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接下来会是——
“嘎嘎嘎嘎嘎嘎……”
小马专属的鹅鸭混血叫声。
“小熊,这也……”
转过头,正准备同小熊找寻些认同感,却只见一道身影飞身上楼。而后,待到走上四楼楼梯口只见一个被戴上卫衣帽子的人影被小熊紧紧按住,鹅鸭混血叫声也戛然而止。
梅雨初歇,不见天晴。
天色入暗,秋风转凉。
“要去切糕店吃一餐吗?”
独爱江南炎热的夏天,只因每每至昼夜交替,江南水乡晚间特有的夹带大量水汽的微风就会拂过鼻尖,拂过耳畔,拂过发梢。
“小熊请我就去。”
微微凉凉,甚至夹带几许荷花清香。倘若赶上圆月高悬,小雨初歇,路间小水洼反射月光,小熊一跃一跃踩碎月光。夏蝉鸣叫,不远处万家渔火,似款款星河入夜,点缀人间,夏色动人。而后,小熊总会转头,冲我一笑,一笑。
“吴伯寿提出的,吴伯寿请。”
“吴伯寿只负责吃,不负责请。”
只是秋也会有秋的好。
听着她们三人斗嘴,微微扬眉,继续描绘着回忆中的江南。
秋末的夜晴初霜旦,万朵繁星嵌入夜空。不知有几多秋夜,小熊总会偷偷翻进院子,讲我从书房中拉出来,沿河徐行。每至此時,小熊总会张开双臂,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我也会有样学样地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一夏天……哦不,一秋末的风。两人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小熊突然转头,我也随之停下脚步,小熊才会告诉我: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河面,看着我有样学样的步伐,惹人生笑。然后她就真的弯弯眉角,抓起我的手朝来路奔去。
“沐浴呢?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正恍惚间,小熊不知何時放慢步伐,看着我的侧脸问。
“嗯……想去小熊家吃饭了。”
“哈?”
“诶,不错,也算让小熊请客了。”
“管饱就行。”
小熊一挑眉,快步走上前,一把掀起小马的卫衣帽子,连同小马的马尾一同盖上。
“行,那走吧。”
谈罢了秋,再来说说冬。
印象中,江南很少落雪。唯一有记忆那年,是小熊唯一不在的那次。
诶,奇怪。为什么总能想到小熊呢?
手中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悄悄歪头看了眼正和吴伯寿争夺鱼肉的小熊。
不知不觉间,我的回忆已经满载小熊了啊。
那時,小熊因为上课总是睡觉,被家人罚周末一天不能出房间门,只能在里面睡觉或者看书。明明那日夜半遇雪,清晨雪满江南道,布遍白霜。绿叶夹杂雪白,刹刹不似人间。
难以言明之景伴着难以平静之心,肆意玩耍,不知不觉间东阳已显。初见冬雪時的欢喜已然褪去,定定神,蓦的想起小熊来。
小熊睡够了吗?
“小马,吴伯寿,我想去看看小熊了。”
小马正将一捧白雪塞入吴伯寿脖颈。闻言,一把合拢上吴伯寿卫衣大声叫嚷。
“沐月你先去吧,等会我和吴伯寿买些点心再过去。”
回忆至此,放下碗筷,道一声:“我吃饱了。”便离开餐桌,踏入庭院。
小熊倚在窗边,听我描绘外边的雪景,一言不发。我也只好用尽学会的语言,尽力去为她填补上此刻对她而言外界的空白。小熊笑笑,我也笑笑;小熊听完后叹口气,我也叹口气。
无言沉默片刻,小马从院子大门走进,手中握着一串钥匙,冲我笑笑。
还没反应过来,吴伯寿就已抢先开口,震乱屋檐上积雪,白茫茫落入我发端。
“小熊,这可花了我们几十块才买来你爹称心的酒,什么時候报销。”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言笑间,房门已被打开。小熊“嘿”的一声跳下台阶,冲我挤挤眼,一把抓起我的手,往门外跑去。
“小马,吴伯寿。快快快,等会雪要融了。”
跟着跑了几步,望望她希冀侧脸,莫名从心底涌出一阵欢喜。
小熊开心……
“沐月,我们去月桥那边走走吧?”
思绪被人中断,可并没有回头。确认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后,扬扬嘴角,淡淡的说。
“小马她们呢?”
“菜没吃完,说要负责清桌”
这世上确有物不可言说。
主动向院子外走去,心中莫名空白难言。
故,沉默是好的。
天色依旧阴沉。
和小熊一同踏上月桥,看着彼此,小熊忍不住笑道。
“总觉得这一幕已经不知道上演过几次了呢。”
“嗯而且想必也会长久的持续下去吧。”
小熊没肯定也没否定,拍拍脸,向前走出几步。
其实我已经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了,只因我看过她对日记。但让我猜猜,她会不会用更迂回的话来试探我呢?
“沐月,我大学想去南京。”
正欲跟上她忽而向前的步伐,却听到这么直白的言语,不由得顿了顿。
“嗯,我们应该会留下吧。”
这其实是不必言明的事情,彼此确实都早已心知肚明。
“再说,南京啊……”
总感觉很遥远呢。
这句话并没能说出口。
总感觉一旦说出口,就要失去些什么。虽然那已经在消逝了,但还是不想面对。成长也好,回忆也罢,我总不喜欢面对,那就让我不要面对好了。
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细细想来,总感觉染上了几许哀伤。不由得低落起来,抬头朝她望去。
“不,沐月,我的意思是,”小熊回身看来,语气温柔,“我想和你一起去。”
刹那间,仿佛流年暗转,换了人间;并没能回过神,任凭思绪纷飞。
“我知道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是……算了。”她挠挠头,背过身子,自顾自向前走去。
蓦的,又想起那句话——
这世上确有物不可言说。
故沉默是好的。
沉默是好的吗?我不知道。
看着小熊的背影,暗自出神。
但我想,我终于寻到那一轮日月。
“好啊。”
秋风忽而大起,吹乱思绪,吹乱细发,吹开云层,吹落细雨。半轮新月如雪亮光倾泻,小熊怔怔回头。
雨忽自天来,连绵成线,如烟。
江南又落雨了。
小熊笑笑,快步走来,握住我的手,歪歪头似在征求意见。
呵,怎望雨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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