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老，喝口热茶吧。”
一位壮年男子捧着紫砂壶，轻走到坐在在大殿门前，久久不肯离去的老人身边，嗓音忧愁着道。
“老夫不渴。”
老人闷声地回应道，眼神依旧盯着殿外的高山浮云，仿佛那样能盯出一道花儿来。
被张为书挂了消息后，老人嘴上虽然骂骂咧咧，但却一直等在这里不曾离去，从天明到傍晚，直到天边泛了红霞，路正一才发现原来都过去了这么久了。
路正一不是迂腐死板的老头，他也想过主动前去寻找张为书的人马，结果脚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一道结界树起，将老人以及数千门人全部圈在其中。
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无法再踏出南方偏殿哪怕只是一步了。
“路长老，还能联系上张长老么？”壮年男子轻声询问道。
老人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然后摸出命牌，从中可以看见标注着张为书的那块区域也变成了黑色。
张为书，陨落了。
“我们甚至连动手之人的身份都尚未弄清，就已连续损失了三位长老，留下我这个最弱。”路正一自嘲，眼神中倒没有多少恐慌。
事到如今，大多结果都可以直接盖棺定论了，三位长老的陨落，让路正一并不觉得自己能够逃出生天，因为他这人的运气一向都不怎么好，每次打赌他都是输的那一方。
在基本确定了自己的下场过后，一切执念也随之无奈地被迫放下，路正一忽然有了种无欲无求的错觉。
突然自体内传来了一声闷响，老人下意识去查看自身的灵力修为，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他刚刚突破了结丹九十九重的门槛，晋级到一百重的大关，虽然以一种极其潦草的方式，但老人现在确实是实打实的结丹巅峰。
老人不由得苦笑，他追求了一辈子清心寡欲的境界，然而直到将死的时刻，方才是终于领悟了些许。
壮年男子也平静的很，席地而坐，缓缓放下茶壶，拱手贺道：“祝贺路长老突破成功。”
老人则摆摆手，示意不需要对方这种虚礼。
“路长老，我跟随了您几百年，知道您脾气温和，待人和蔼，却不知为何您一见张为书长老就像变了个人，经常对其指责吵闹。”壮年男子了解老人的性子，于是转移话题道。
“怎么？到今天还惦记着我和那蛮子的事情呢？”路正一瞥了眼男子，不冷不热道。
“在下怕错过今天，以后就再也没有问的机会了。”男子嘿嘿笑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路正一呵斥道，但男子显然是老油条，对老人的脾气见怪不怪，仍在笑着。
路正一摆着架子哼了两声，见男子真的做出悉心听讲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这么爱听老夫我的八卦么？”
“这叫主动去了解我们最最最敬爱的路长老嘛！”男子做出求饶状。
“那老夫说了，你小子可要给老夫紧闭口风，若是传了出去，拿你小子是问。”
“得嘞！”男子点头如捣蒜。
路正一气得想发笑，咳嗽几声后出声道：“我和那蛮子的故事，要追溯到六百年之前，那时我俩初入结丹，是修仙界颇有名望的天才呢！”
“嗯嗯，路长老真棒！”男子作为一个捧哏无疑是及格的。
“是吧？我也记得我真棒。”不管对方是否真心赞誉，反正老人全都收下，道：“我和张为书各属不同的家乡，我们江湖上的第一次相遇便起了争执，但不打不相识，此后我俩一同游于天地。”
“那次争执谁略胜一筹欸？”男子问出了不该问的话。
路正一闻言吹胡子瞪眼，语气极其不友好地道：“你管那破事何为！”
男子认错般地低下头，心里“哦”了一声，想来猜到是路长老输了的结果。
路正一收回目光，道：“虽然那家伙是个莽汉，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之高，连我都得稍避其后……咳咳！我这叫谦虚，谦虚懂么？”
“我懂我懂！”男子连忙点点头，心中的想法更加确定。
“然后故事就落入了俗套，我俩有天遇见了一位女子，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漂亮到我俩不约而同地用尽浑身解数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力。然而女子并不想由于自己让我和张为书之间的关系，因此平日里的交流她一直保持着距离。”
路正一停顿片刻，饮下两三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转折点是在我们仨相识过后的第一百二十年里，那女子的家乡遭到了山匪的侵犯，她要回乡援助，作为朋友的我们两人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可是直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山匪，而是邪修。”
“邪修？”男子呼吸停滞了几息，眸子里闪过恐惧。
这个词对于所有修仙者来说就是禁忌，邪修是修仙者下的一条分支，而他们最标志的则是修炼方式的不同——邪修饮人血、茹人肉，更有甚者还会对婴孩下手。
总之这是个人神共愤的群体，世间只要邪修现身那便意味着将会有一场劫难要发生。
“是的，邪修。”路正一声音低迷。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老人，在谈到邪修时的语气里也会有些颤抖的意味，想必是当年之事给老人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邪修出没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面对挨山塞海的邪修人群，我与那女子皆是应对得手忙脚乱，唯有当时实力最强的张为书方能在围观中占据一片天地。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怨恨平日里我为何不更努力些，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被动，我只能勉强保住自己的性命，挡在最前方的，是那个蛮子。”
“反应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周围全是残肢断臂，被劈碎的头颅遍地都是，我们太累了，有条沾满血的肠子挂在我的脸上，我都没有力气去摘掉。”
“我们成了英雄，斩杀了数百名邪修，其中结丹期不下十位，战绩辉煌到让我们的名声超过了那些元婴强者。”
“说完了。”路正一两手端着凉了的茶壶，淡淡道。
“结局还是很好的嘛。”男子安慰道，而后发现到有什么不对，问道：“欸？我问不是路长老您为何对张长老有偏见么？”
“什么叫做我对他有偏见？”路正一不乐意了。
“是我用词不当！”
“……真要听？”老人挑眉。
“路长老说的话我就听嘛。”
路正一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蛮子在与邪修的战斗中大显神威，还为了保护我和那女子受了重伤，但他没有退后哪怕是一步，所以他感动了女子，在战斗的过程中，女子朝他来了一场深情告白。”
“我讨厌那蛮子，不如说是讨厌我自己的弱小，如果当时站在前面顶天立地的人是我，被告白的人会不会是我。”
“所以张长老和那位女子在一起了？”男子试探问道。
“大概会的。”老人的回答没头没脑。
“可是……据我所知，张长老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身侧并无女人啊。”男子小声道。
“那是自然，因为她死了。”路正一道。
老人脸色平淡得不像话，仿佛死去的那女人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三人面对数百邪修，哪儿是能轻松地一笔带过的？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子被一刀劈开，然后倒在了我的身边。如果我够强的话，她就不会死，即便告白的人不是我，我也不希望她死。”
“张为书在那件事之后开始变得活泼起来……用聒噪形容他更为合适，整天在我面前蹦蹦跳跳。我知道他是在照顾我的情绪，为了不让我继续沉浸在悲伤中，他像个小丑一样，就算挨一顿我的臭骂，那蛮子也依然顶着一张笑嘻嘻的脸。”
“可明明最该需要安慰的，是他才对啊。”老人叹息，目光穿过大殿的门，遥遥地望着远方风月云华，以及和煦的暖阳。
他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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