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蒲蒲也登上了平台。
她并没有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最多狼狈了些,模样凄惨了些,不太符合那珑月宗传人的身份。
圣女静默无言。
灵气盈盈,霞光肆意,轻纱遮面时羽衣也随之扬起。
她现在倒是很符合白月谷圣女的身份。
那又如何呢?
江蒲蒲就趴在菩提叶构筑成的翡翠平台上,趴在徐寒衣的边上。
想要爬起来的动作僵硬又呆板,好像还没有从那最后的冲击里缓过来。
血汗交加,女孩身上的伤并不能算浅。
任何人都清楚,她看上去固然凄惨,但那是胜利者的勋章。
正如同圣女此刻光鲜亮丽,美艳动人,却也只是对失败者的怜悯。
半晌。
徐寒衣扶着江蒲蒲起来休息,目光落在了圣女身上。
赤日照佛像,清风拂山岗。
徐寒衣的眼神就是清风。
白月谷圣女的无奈就是山岗。
在清风中,圣女柳眉微颤,“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贺成子真的是在骗我们。”
徐寒衣神情淡然,说道:“又或者他不是刻意想骗你们,只是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贺成子都不知道的事。
天底下真的存在吗?
圣女不知道。
但如果贺成子不是有心欺骗众人,那他那无所不知的传闻就会因今日之事而被打破。
无论最后是哪种结局,对于贺成子而言都不是好事。
圣女深吸口气,注视足前台阶。
既然江蒲蒲已经证实了徐寒衣的话属实,那么她自然也有登临巅峰的资格。
此刻她正处巅峰状态,灵气丰盈得快要满溢而出。
趁此雷霆之势,登顶也是唾手可得。
狂风大作。
雪白羽衣化为暴雪,鼓动着圣女渴求登顶的心。
她的气势何其磅礴,就连足下的菩提叶台阶都仿佛在战栗。
仿佛只要她抬腿,就可以轻松迈上最后的台阶,完成登天路。
圣女黛眉凝蹙。
并非是感到压力,而是在深刻沉思。
良久。
徐寒衣与江蒲蒲注视着圣女。
她在犹豫和思量过后,做了一个让江蒲蒲和徐寒衣都有些意外的动作。
转身,然后放弃。
……
……
菩提树下一片哗然。
秘境外参越峰里,白髯老者满是震惊。
同样身披雪梅道袍,神色肃穆的白月谷老前辈,也是在短暂的呆滞过后,无奈摇头叹息。
白月谷众人不解。
既然珑月宗的女孩都已拼尽全力,证明了登天路不只有一人能成功。
那为何只差一步之遥的圣女选择了放弃?
是因为她自觉已败,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和另外两人再去争抢至宝?
“为什么不走到最后?”
问出问题的人是江蒲蒲。
女孩精致的瞳孔里满是大大的疑惑。
这段登天路上,她遇到了太多太多自己不理解的事。
起初,她不理解花清影为何如此执拗。
后来她又不理解背棺人到底在权衡什么。
再然后她还不理解玉龙书生怎么说走就走,如此干脆。
现在她最不理解的,就是白月谷圣女分明有能力登天,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放弃。
面对提问。
白月谷圣女背对着两人,叹了口气。
“论能力,我不如行天司的斩役。”
“论胆识与魄力,我也不如珑月宗的你。”
“可如果我出手,现在的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这是实话。
她吞服了菩提果。
玄钟秘境中尤为珍贵的宝物,既能丰盈灵气,也能淬化肉身。
徐寒衣说到底也只是筑基。
江蒲蒲此刻又精疲力尽。
圣女想要出手控制住他们,进而带走秘境至宝,轻而易举。
“白月谷做不出这种事。”
她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江蒲蒲。
那是颇为欣赏的表情,如同遇到了才能上相仿之人,产生的那股共鸣。
圣女微笑,对江蒲蒲说道:“你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
江蒲蒲很可爱地歪下脑袋,“什么话?”
“输了就是输了。”
圣女的笑意里含着些自嘲,“这一次,是我不如你们,下次就不一定了。”
她转身离开,走得很潇洒。
徐寒衣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收起了他原本想对圣女说的话。
既然下定决心,旁人就无需再多作劝说,那只会显得自作多情。
江蒲蒲则是挠了挠头。
她琢磨了几息功夫,这才嘀咕出声。
“怪人真多。”
徐寒衣赞同,“为了尊严和自我,人总是会做出些很怪的事。”
江蒲蒲也很赞同徐寒衣这句话。
仔细想想。
刚才她之所以敢踏出那最后一步,正是为了尊严和自我。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觉得方才很危险,几乎是已经触碰到了死线。
心脏悸动地加速跳跃,江蒲蒲莫名有些后怕。
如果真的失败了,或者真的登天路只能成功一人,那她可能已经是一团死肉。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手,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徐寒衣看着她,莫名感到有些好笑。
这丫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令人震惊,又多么了不起的事。
“走吧。”
他也转身,向着菩提平台深处走去。
江蒲蒲已休息了段时间,身体力气也恢复了一点,勉强能够站得稳。
她踏着慢步跟上徐寒衣,问道:“去哪儿?”
徐寒衣随手指向前方。
“见佛。”
……
……
通天佛像。
头顶赤日。
当真正来到这尊腐朽的佛像面前时,江蒲蒲才意识到它到底有多么庞大。
两人就近距离站在佛像的唇齿位置,那早已锈蚀的金唇像是峡谷两侧的悬崖峭壁,那条本该极细的唇缝在江蒲蒲看来,简直就像是横断平原的鸿沟。
要知道,树叶都很难自然地钻进人的唇缝里。
江蒲蒲却觉得几百个自己都塞不满这佛像的唇缝,更不用提若是它开了金口,那会是怎样遮天蔽日的景象。
女孩在佛像面前站定。
位置就靠在徐寒衣身边。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仰望这尊巨佛。
望得脖子都开始酸痛,开始僵硬,她也还是没能从任何角度看清佛像的头顶。
如此庞硕之物,天下绝无仅有。
这就是佛。
江蒲蒲低声感叹道:“真大。”
徐寒衣说道:“那是自然,这不是普通的佛。”
江蒲蒲闪动着灵光十足的眼睛,“是【大】佛?”
有点像是冷笑话。
菩提台上本来无风。
江蒲蒲这番话落下后,徐寒衣突然觉得有点冷。
白衣少年解释道:“它是这方天地唯一的佛,也是顶天立地的佛,所以它才必须这么大。”
“如果它太小,就顶不了天,就踩不住地。”
江蒲蒲听得似懂非懂。
她现在只好奇一样事情。
至宝在哪里?
女孩环顾四周,想知道这玄钟秘境如此珍贵的至宝在什么地方。
只是放眼望去,除了菩提,就只有菩提。
还有这尊大佛。
“宝贝呢?”
江蒲蒲问道。
徐寒衣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就地坐下。
坐的自然是那随身携带的石凳。
他到现在都还带着它。
“宝贝就在这里。”
白衣少年沉静地坐在石凳上。
现在他的眸子里已经不再古井无波,反而充满了无奈和些许的厌烦。
江蒲蒲瞪大了眼睛,朝徐寒衣问道:“这尊佛就是宝贝?”
如果真是宝贝。
那她要怎么带回去呀?
珑月宗当然很大,也没有大到能容得下这尊佛的程度。
江蒲蒲有点苦恼。
徐寒衣揉了揉傻丫头的脑袋,说道:“佛不是宝贝,是给宝贝的人。”
江蒲蒲乖巧地噢了声,接着又反应过来,惊奇道:“它还活着?”
徐寒衣点头,“当然活着,它还在说话。”
钟声鸣响。
梵音四起。
女孩再次关注起那佛像里传出的浩渺玄音。
如风如雪,如月如歌。
梵音诵唱的好像是人世,又好像是仙路,也好像是天地。
江蒲蒲听不懂如此玄妙深奥的梵音,只能听懂一句。
“佛仍在此。”
“佛仍在此!”
这句话不断地被重复。
语气总是如此坚定,就像江蒲蒲方才的那句“我要登天”一样。
决绝,不容置疑。
女孩思索许久也想不出其中意味,只能求助于徐寒衣。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寒衣眯起了眼。
他坐在石凳上,凝望着佛像。
它早已腐朽,早已锈蚀遍身,就连坐下那尊莲花都是由焦土构成,漆黑如墨,丝毫没有佛门金像的神圣。
就算如此,佛光仍然耀眼,也依旧神圣不容侵。
徐寒衣说道:“这片土地已经被焚毁了上千年,原本应该是国泰民安,举世繁荣的世界,在天灾人祸之下,终于还是化作了满地焦土,成了现在的模样。”
江蒲蒲静静地听着。
她意识到,这似乎是个很久远的故事。
她不知道徐寒衣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但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则故事到底和这尊佛像有什么关系。
徐寒衣继续道:“按照生死寂灭的道理,这方土地应该永远地消散于寰宇之中,化作随处可见的尘埃,就像其他那么多世界的末路一样。”
“有人不甘心。”
“他在天空崩塌之前顶住了天,在大地龟裂之前踩住了地。”
“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阻止其他生灵的陨灭。”
“生老病死乃寰宇定理,他就算能阻止天地消散,也阻止不天地间的其他生灵一一离去。”
“最终,这方土地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可以选择放弃,不过他还是不甘心,所以就算只剩一人,他也愿意坚持百年、千年乃至万年。”
……
江蒲蒲不明白。
她这次是真的不明白。
一个人守护世界,听上去固然有气吞山河的魄力。
可当世界上所有人都已逝去,只留下一人的孤寂无力。
他还有什么必要要继续?
这方天地已经烂了。
烂了千年万年,早该化作尘土。
如此坚持,有何意义?
徐寒衣朝江蒲蒲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坚持吗?”
江蒲蒲想了没多久,摇起头来像拨浪鼓似的,“莫说几年,连几个月都坚持不了。”
天地只剩下自己。
天地又早已烧成灰烬。
坚持毫无意义。
“对,我也不会。”
徐寒衣抬起头,仰望这尊巨佛。
“所以我和你都不是佛,也成不了佛。”
“它才是佛。”
梵音不断。
平稳又宁静祥和。
仿佛千万年来,它总是不断地念诵着梵音。
并且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
那最想告诉这方土地的那句话。
那最想告诉踏上这方土地的所有人的一句话。
“佛仍在此。”
“佛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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