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梦——
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我想起了上周期末考试之前，国文老师在最后一节课堂上释义的成语。
碧海晴天在名为车窗的画框里面被调成相同的蔚蓝色调，模糊了海平面与天际的界限，唯有参照着不断向着车后飞快退去的护栏，才能分辨出虚幻与现实。
听说许多人在踏上通往天国的长梯之际回望自己的整个人生，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时仿若置身于天国行车之中的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现在从我思绪中里冒出来的「以前」，其实也并没有多远——
「嘿，苏朗祈，听说你下学期要转学了啊？」
「是真的吗？这初一学年才刚结束你就转学了啊......不过嘛，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成天碰上倒霉的事情，自然就想要换换风水啦！」
「噫呜呜噫，衰祈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们会想念你的，没有人表演平地摔和脸接棒球，以后想要找余兴节目可就难哩。」
「你们啊，别老拿苏朗祈来寻开心了——嗯，我觉得除去他们那些开玩笑的部分，说的确实也对，朗祈不在的话，忽然少了一个朋友，我们还是会没法习惯的......」
......
我看到了在那最后一节语文课下课之后，围绕在我周围议论纷纷的同学们。
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追问着我为什么要转学，为什么要离开琳琅京。我想要回答他们，可是我却张不开嘴......
因为这是梦，我知道，我现在正坐在前往龙澳的接驳车里。
于迷梦间睁开眼帘，透过这辆双层巴士的车窗向前望去，可以看见漆刻在前方路牌笔直竖线顶端的图画与字样：
「闽洲——》龙澳·奥黛丽娜港」
......
「妈妈，我们这是打算要去哪？」
「龙澳，我们回龙澳。」
「回龙澳？」
「回到龙澳，去找你的爸爸。」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我回到家，在晚饭之后做完了作业，妈妈突然对我说要带我去龙澳。
——去找我的爸爸。
我对龙澳的了解，仅仅只有历史书上非常简略却又极其引人注目的那句话：
「石碑的城市诞育众王，耀眼的众王益加使其辉煌」
「众王的城市」究竟是怎样的呢？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龙澳是妈妈的故乡，爸爸和妈妈在龙澳邂逅，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再听妈妈提起过关于龙澳和她以前的事情。
小的时候，我也会像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那样问妈妈，「我的爸爸去哪了？」。妈妈的回答也总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大人口中对小孩子说的「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并且也接受了那样的事实。
但是我没有想到，妈妈说的「你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还能去找我的爸爸......
......
「妈妈，我们能找到爸爸吗？」
「一定能。」
「等找到爸爸以后，我们一家人就留在龙澳生活吗？」
「嗯。」
「那妈妈，在龙澳的新家，我可以养只小猫吗？」
「好。」
......
我的爸爸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的新家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家？
我们一家人即将定居的这座城市，龙澳，又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半梦半醒之中，对关于未来的疑问，我的梦境无法作出解答。
——龙澳应该是比琳琅京还要美丽的城市；
——我的新家应该是比在琳琅京时的租房还要大的房子；
——我应该会在放学回家之后的晚餐桌上，跟爸爸妈妈炫耀着今天在学校里交到的新朋友；
......
我知道我想象的这一切，应该都是梦。
应该都是接驳巴士的车座上、依偎在妈妈肩头熟睡的我所做的梦。
应该是在巴士上的我，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日常的憧憬，于白天渡到黑夜这一日眠中的幻想。
即使是身处灾难的人都会心怀着对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景，何况是像我这样对未来充满着期待的人。
在行途的梦中，我只能依靠合理的遐想，将幻想之中的一切美好画面尽数展现在我的眼前......
本应该如此。
可是我完全听不到温馨家庭景象应有的欢声笑语，在下一刻，那些本应留着在心底反复回味的幻想也在火光之中破灭。
「轰——」
那一声巨响之后，只有如同鼓膜遭到撕裂一般的耳鸣占据着我的听觉，只有橡胶烧糊的刺激性气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
火光清楚地照亮了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绝望。
在那一边燃烧着的钢铁残骸，是本应该载着我和妈妈前往龙澳的接驳巴士。
倒在地上的人们，是本应该和我们同行到奥黛丽娜港的友好乘客们。
燃烧的车骸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剧烈的光爆配上与之不相称沉闷的震响让我感觉到桥面都在被撼动着。
其他人的哭着，喊着，但是我听不到他们在喊些什么。
我本能地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只要我稍微动弹一下，像是整个人要被活生生肢解一样的剧痛从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袭来。
所以，我只能就这样靠着大桥的护栏，坐在地面上，然后望着眼前地狱图绘般的场景。
人们都在奔跑着，但是很快他们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火中，有的甚至在倒下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完整的人形......
一条袖子朝我这边飞了过来，打在了我身旁的栏杆上。
我认得，那是邻座先生的手，这只戴着腕表的手在今天早上还很亲切地给我递来了一个餐包。可是现在，断臂的主人已经消失在那一端的火海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正有着什么东西从那条断臂的齐整的切面一端汩汩流出，在地面上涂出了像是死亡世界里才有的字符。
我想要大喊，我想要哭号，就像其他人一样——然而我喊不出声音——或许是我已经喊了，只是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但是，就算眼前的一切多么地可怕，我也不会觉得恐惧。
因为妈妈现在就在我的身边。
即使我无法完全认清现状，即使茫然和慌乱让我无所适从，只要妈妈仍在我的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
「妈妈。」
我知道我叫了这个称呼，就像所有无助的孩子呼唤自己的母亲一样。
妈妈转过身，蹲下来。
背着火光，我看不清妈妈脸上的表情，但是我能看到妈妈在这一次没有掩饰自己那毛茸茸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
她抱紧了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一句话，我永远无法忘记——
......
「苏朗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妈妈的语调很平静，就像往常，她嘱咐我「一定要早点睡，出门时一定要小心看路，考试答完题以后一定要记得多检查」一样。
「留在龙澳，找到你的爸爸。」
妈妈伸出了手，对着我身后的空气轻轻一握，我背后靠着的那一片钢铁护栏应声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没有等我回答，妈妈便将我从大桥的缺口往下一推。
妈妈给我留下的最后记忆，就是此刻的身影，还有那最后的话语。
「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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