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其实，我想知道你来这个世界的动机。”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男子瞥了一眼窗外的风景。
静谧的雨从苍穹中降临，笔直地划过天际，在大地上迸裂而逝。
远处的街巷早已迷离不清，到处只有朦胧的风景。
伫立于矮矮的木质书架边，广野站立着，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静静阅读，而穹，则坐在靠近书架的一把实木椅上，低头看着本薄薄的绘本。
看了一下那两个稚气未脱却充满认真的面庞，男子觉得自己似乎被无视了。
“不，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好书让你们阅读。”
“每种书都有自己的用途。”轻轻地合上书本，广野将手上的书放回了原处，“我来这里的动机，这种东西我现在还完全没有明白。”
“完全？”男子抿了抿嘴唇，“也就是说，你仅仅知道了部分而不是全部了？”
“最初，我仅仅是引导某个灵魂来到他所期冀的地方。”少年的指尖在整齐排列的书脊间滑动，他在选择着下一本将要阅读的书籍。
“但我没想到会是这里。”
《李尔王》、《哈姆雷特》、《麦克白》、《奥赛罗》，四大悲剧在书架正中间的位置上整齐地罗列。
“我记得你以前貌似干过很有趣的事情。”男子从放在离八音盒不远处的工具包中摸索出了一个镊子，“他们告诉我说你当时在各个世界来回奔走。”
“你还真是一个活脱脱的‘穿越者’。”男子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中间偏下的一行，一本黄黑的书斜放在一角，那是戈尔丁的《蝇王》。
“那是我自己的原罪，而且当时我只能够想到那种办法。”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少年凝视着自己手指所在的位置——《六个寻找剧作者的角色》。
轻微地叹息，不知是为谁而默哀。
接着，他的指尖再次在书背上游移，“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办法了，虽然在别人眼里我的行为不知有多可笑。”
《给麻风病人的吻》、《秃头歌女》，看来都是些名作家的东西。
“我能理解。”用镊子尖锐的底端细致地击打着八音盒底座的每一个部分，男子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每一下似乎都会发出不同的音色，如果能够听懂的话，说不定，它有如天籁。
“过去的错无法用回到过去的臆想来弥补。”
男子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细腻编织的丝绢，用镊子抵着丝绢的中央，仔细地在“森林”装饰的底座上擦拭着。
如此进行了约有十分钟，男子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将丝绢抽了出来——丝绢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黑褐色的灰尘结块。
“看来修好至少要一个季度。”男子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八音盒的底盖，“如果要重新上色的话或许要更久。”
“坏得有那么严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穹的脸上浮现出极度失望的表情。
“不，换成别人或许明天就能交货。”他再次捧起了八音盒，将其上下翻转着，看着那深红色的道道纹路，“但它可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八音盒’。”
“果然。”低下了头，穹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虽然拿到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
“它毕竟不是【物理机构】，这个东西是彻底的【魔术机关】。”
“你能够详细地解释一下么？”抢在穹继续说话之前，广野介入了谈话。
“看来，在修复之前我还得去温习一下东方式的【魔术机关构成】。”将指尖从光滑的木质基座上来回滑动，八音盒发出柔和的“哗哗”声。
“日本这个国家的机关偏向于西式，虽然艺术家们总是说自己有自己独特的文化。”
再次将八音盒轻放在台面上，男子拿起放大镜在装饰的每一个角落仔细地观察着，“明治维新让这个国家原有的机关系统被‘洗礼’得不成样子。”
“不可否认，现在的日式机关明显是杂糅体。”他喟叹着，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怎么表述呢？就是东方含蓄内敛的水流中突兀地生长出西方的一堆疯长的苇蒿。”
伸手从桌子右上角布满尘土的杂物堆积处里摸索出了一张皱褶的八音盒剖面图，男子将它在桌面上平铺开来。
“看，这里，这里，还有那种地方，我都不知道叫这种东西为什么了。”他在图纸上指指点点，惋惜之色溢于言表，“【机械构件】与【魔术机关】被毫无逻辑地切合在一起，这简直是随意烹制的一锅杂烩，对我个人而言，这简直是太让人受罪了。”
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男子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们其实更想知道我们带来的那个八音盒的详细情况。”考虑到男子处于一种自说自话的状态，广野的声音并不是很响。
而穹则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间变得激动的“民间艺术家”。
当然，这微弱的插曲很快就被男子有些“激昂”的话语所打断了。
“人们的继承毫无意义可言，他们不过是把以前的东西像是水泥一样敷在砖瓦的表面，可实质却是彻彻底底的现代的东西。”
他的双手在空气中毫无规则地舞动着，似乎是想勾勒出什么他脑海中浮现的形状。
“说的是融合过去和现代，可我看到了什么，剥去所谓的自己的外壳，里面的核心仍旧是别人的。”
看着男子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自己内心对于现代人的不理解，和对于传统技术被胡乱混合的现状，广野和穹觉得真正地被无视的是他们自己。
“演说家先生。”广野刻意用力地拍了拍男子的肩膀，“麻烦您先说明我们的八音盒的情况，然后再自由发挥行么？”
“啊？”一脸疑惑地看着广野，男子显得十分的费解，“你们的八音盒？”
“哦，对了，是你们的八音盒，抱歉，我一时激动。”男子又坐回了自己的木椅上，“你们的八音盒很幸运，是纯粹的东方机关，出自一个负责的中国【工匠】之手。”
广野的右脸抽搐着，脸上布满了抑郁，“结果，你说这么多日本的，然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八音盒是中国的？”
“至少你上次的猜想对了，哥哥。”似乎是想为这有些荒诞的局面打圆场，穹的微笑显得有些勉强。
“但正因为是纯粹的东方式的，所以被损坏之后就很难修复了。”
“就现在看来，它上面的装饰物似乎是魔力的结晶，也就是说，应该有很多种形态。”
“说真的，除了万灵解毒剂的味道，其余的一切都很出色。”
“另外，谢谢你那让我嗅觉暂时失灵的魔术。”
陈述完了所有的看法，男子以手撑着桌面，缓缓地起身，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来，他最近没有这么专心致志地忙过。
“真的不能再快了？”明知道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但是，穹仍旧小心地再次询问。
“不，这取决于你们要我把它修复到一个什么水平。”
“如果是一个装饰品，很简单；如果是一个八音盒，当然要长一点的时间；如果要将它恢复成【机构】，恕我直言，一个季度，最少了。”
拍打着自己沾满浮尘的上衣，男子开始整理自己的服饰：先收了收因为闷热室内空气而敞开的领口，接着，又将袖口边缘沾上的些许木屑拂去。
“你怎么想，穹？”将头转向穹，广野询问着。
“好吧，如果能够全部修好的话就感激不尽了。”虽然她那小巧的脸上仍旧写着不情愿的神色，穹仍旧向着男子鞠了一躬。
将手轻放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广野的话语带着些歉意：“抱歉了，穹，平时多来看看吧。”
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安慰的话了。
从那对兄妹的身边走过，男子打开了工作室的房门，“好了，我会尽力而为的。”
接着，他将右手顺着门敞开的方向伸展，脸上流露出“请出来”的神色。
“话说，维克多呢？”
“谁知道，我现在正打算去找那家伙，最近这家异常的兴奋，我这个主人貌似已经被它遗忘了也说不定。”
合上门，男子熟练地掏出钥匙，将门锁死。
由于没有灯光，整个楼层骤然间显得昏暗、压抑，除了走廊尽头的窗棂，仍旧在它的附近撒下一小块有些黯淡的光明。
“好了，这里不方便，下楼去吧。”穿过广野和穹两人中间的空隙，男子走下了楼。
“你最近也常出门，不是么？”虽然已经撑开了伞，广野仍旧站在屋檐下。
“因为那群人消停了。”伴随着“咔咔”声，男子锁上了房门，“说真的，那群人的气息最近消失了，是因为和你干过一架之后怕了？”
“怕我？怎么可能。”少年耸了耸肩，看向围墙外那绵长街道的尽头，“他们最多是在等人到齐，【使徒】每次的行动人数都在五人以上不是么。”
“而且，我连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实力都不清楚。”
“你在开玩笑么，就算不知道实力，以你的能力解决他们不是——”话到嘴边，男子又把它咽了下去，“如果真这么简单，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对吧。”
在头顶撑起一片黑色的天空，男子走进了雨中，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直抵院门。
雨伞将雨水分流成无数的细丝，在男子的身边垂下，他的形象变得难以辨认，即使相距不足五米。
少年少女眼中的，是一个通体黑色的方正躯体；男子眼中的，是两个瘦削的身形，和交织在雨帘中的黑与白。
“到时候就麻烦你们了，谢谢。”
冲着少年少女行了一个极其不标准的军礼，男子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快步离开了。
如同薄雾般的雨水将他的脚步声全然淹没。
渐渐地，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雨巷之中。
“正因为人们无法看到未来，所以才会期待未来吧。”
将左手伸进了口袋中，广野走下了屋檐下仅有两格的石阶。
将伞举高了几寸，又将伞的一边向着穹所伫立的地方微微倾斜。
“请下来吧，我的公主。”广野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真是的，随你了。”有些妥协的意味，穹也钻进了这方小小的天地——没有雨水的天地。
“那真是谢谢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广野摸了摸穹那银白的头发。
“呜——”有些抱怨又有些享受的“哀鸣”。
“别弄了，很痒的。”抱住了头，穹蹲在了地上，雨水将她垂到地上的裙子浸湿。
“抱歉抱歉，不弄了。”笑了起来，广野停止了将手放回了口袋，“那么，晚饭怎么解决？”
“去超市之类的地方看看吧。”面带愠色，穹缓缓地站了起来，“又要洗澡了，都怪哥哥。”
“好了，出发吧。”似乎无视了穹的话，广野笑着向前走去。
“等一下，伞在你手上啊！”虽然雨水增加了负重，但穹仍旧很快赶了上去。
很快，黑与白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洋房的周围终于重归寂静。
壁炉中的火焰渐渐地黯淡褪色，零星的。
终于，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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