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海边吗？」
薇尔稍鼓起些勇气，询问她。
仿佛在云间熟睡的少女，察觉仰慕之人的执着，在一阵静谧后，翩然睁开了眼。
“海边……？”
沃伦轻轻眨了眨眼，窗外的虫鸣都清晰的涌进来，淡淡的青色光点从四周萌发出。
她轻声哼了哼，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今天的云是很明亮的，天空的蓝也酝酿得透澈。灰尘在空气里细小的震动，伴着松明的阳光，落进小小的屋子里。
沃伦半边侧脸莹亮，眼底有些许暗红。许是有些不适应这明朗，她不经意地蹙眉，稍别过眼，揉了揉额头。这光太过鲜艳，她的美与伤痛都被揭露出来。
“……去做什么？”沃伦闷闷地说了一句，就转过了身。
薇尔碰了碰她的肩，把手伸向她，沃伦瞧她一眼，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放在她掌心里，温温热热的。
她坐起身，缓了一阵，说：“早安。”
「昨晚，睡得不好吗？」
不起眼的粉尘晃悠着，飞落到金发上，闪着一点星星的光。
空气里没有回话的声音，只有少女浅浅的哈欠声。
“……依旧如此。”沃伦抬了抬眼，见女孩明显的担忧，语气缓和了些 ，“我好了许多，是这天气暖和的。”
薇尔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了会，又写道：「能用餐吗？」
沃伦半阖着眼，端详了那字好一会，慢慢的，她移开身子，走下床来。
“海边吗……”
她侧了身，望着窗外。
一切都渐渐明晰起来，愈发灼热的暖风浮动她的长发与感官，太阳耀眼着在蓝色碧空上，万物润泽。
薇尔眼里消逝过一抹哀愁，很快，她也站起身来，要去准备餐点了。
身后掠过一缕风，沃伦知道她离开了，自己也浑浑噩噩地走到桌边，沉默着坐了半晌。
等到蔬菜沙拉被端上来，她才恍恍惚般抬头。薇尔有些讶异，她似乎被她吓了一跳。
“你想去海边？”
待女孩坐下，沃伦便这么漫不经心似的问起了。
薇尔拿着银勺的手微顿。须臾，她看了她一眼，水色的眼波颤动。
「听说盛夏里，海上日落颇为壮观」
她默了默，拿笔的手顿住，也许是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她又放下了。
沃伦见她沉默，也大概知道了她的意图，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细细想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连日来自己的状态实在是牵动薇尔了，便轻轻点了头。
她身躯疲惫地挪了挪，背抵着椅，“那去吧……我也想看海。”
薇尔看了她一会。
「可以吗？」
“嗯。”
沃伦又走到床边，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半晌，颓然般，她直直地倒入白色柔软，闷不作声了。
薇尔盯着她的后背，见她既不询问，也不显露情绪的模样，知道她是不大感兴趣的，说是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担心着她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搬动了好一阵，暖阳在枕头上，烘得沃伦困意愈发倦怠了，但她仍是无法入睡，只是闭起眼来，当作小憩。
直到房间里安静下来，沃伦感觉到有只小手在抚她的肩，便坐起身来，向后一看，女孩换了身米白色的长裙，她抬起手臂，递着一件米白罩衫，袖口边的碎蕾花跟着晃。阳光在房间里正好，女孩上前走近几步，踏入光里来，一瞬间，光染了她的裙，沾了她眼里的金色和蓝，变得愈发鲜明起来。
沃伦愣愣地看了她几瞬，莫名别过了些视线，落到那只托着罩衫的小手上。
片刻，她接过罩衫，道了声谢。
出了门，阳光就隐隐泛了些青色，照着已经爬上墙根的石楠花。薇尔正要给沃伦戴上塔尼帽，见她怔怔地眺望蓝天，她的蓝色眼睛与天空遥相呼应。今天没有云彩，天空纯粹无暇。
她们依旧能一眼就望见绿与白色蒲公英之间的马车，马的喘息声闷热地打滚。远远的，马车夫向她们挥手。
薇尔刚迈出脚步，她的右手微微抬起，一只轻盈的小手同时落入她的掌心，沃伦稍稍抬起头，便牵住了她。两人的裙摆轻轻动了动，慢慢的带起一点蒲公英的飞舞，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熠熠生辉。
她们走近了，才发现是停了两辆马车。另一位马车夫走下来，却并没有靠近她们，而是站在马旁边，向薇尔轻轻致礼。
“格林殿下。”两位马车夫摘下帽子，向她致意。
沃伦眨了眨眼，似乎略感到意外——但她并没有显露出惧怕的模样来，神色也很平静。这让薇尔放心了许些。
马车夫接过行李箱，“行李都会放在另一辆车上。”
薇尔点了点头，便执起沃伦的手。沃伦的目光在她们之间徘徊了几下，最后定格在另一辆马车上。见薇尔示意，也收回了视线。
沃伦坐在车上，她一言不发。她既没有望着窗外，也没有看向薇尔，而是双眼无神，漠然地望着布帘在晃动。
忽然，薇尔察觉少女握紧了自己手，下意识地看向她。
“……谢谢。”少女十分平静地看着她。
薇尔望着她，眼睫微颤。她心口鼓动了一下，须臾，她别过头去。
一路无言。
西山夕下，她们不知来到了何处，路途先是变得坚硬而干燥，大树叶唰唰作响，暮光半遮半掩，仅留一点余光让她们足以看清彼此。渐渐的，五官变得模糊，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了，直到马蹄仿佛踏过浪花，脆落的海浪声一重接一重，青盐灌入风吹来，霞光慢慢猫下去，树叶摇晃，海，这时拥抱了夜的彼岸，翻滚着赤色的海，才慢慢在她们视野里、听觉里和心灵上隆重的升起来。
即使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但薇尔却向马车夫示意要稍作停留。她们便在原地下了车。
伴随着一抹玫瑰的盛开，银月出海了。沃伦怔怔地望着那一轮银月，呼吸微微颤抖，久久不能回神。波光粼粼，银月宛如沉璧，无数的银鳞小鱼朝慕而来。海平静异常，她温柔地呼吸着，胸口的银月慢慢起伏。
沃伦轻轻捂住心口，蓝色眼睛与紫色星月对望，她能感觉到，不知名的东西断开了，从裂口流出来的泪水，如同流星，沉默而闪耀着划过星空。
薇尔轻轻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沃伦抓住她的手。
“……这是你给我准备的吗？”她喃喃着，似乎是为了确认，又似乎是在询问。
薇尔点点头，陆风逐渐变大，她解下自己的披风，围在了沃伦的肩上。
风呼啸而过，此时夜终于降临，蓝色星云笼罩骥跃的群山，星辰烁放。海面如银如墨，万物在她的怀里，她是万物，万物亦是她。
这只是海上再平凡不过的一夜，却鼓动着不平凡的事物生长。
沃伦流泪了一会，便停息了，只是仍凝望着这夜的海，深深呼吸着，如同新生的感官，迫不及待地要触摸这个世界一般。
薇尔是担心沃伦会着凉的。等到草木皆鸣时，微凉的，薇尔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了马车。她们仍需要前行。马车夫点了灯，马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夜空在她们眼前又开始转动起来。
沃伦一直看着窗外，她眼里不知何时掉了几颗星子进去，亮晶晶的。
路面慢慢细小起来，直到它的尽头，一片广阔的沙滩呈现，马车才停住。
在她们下车的不远处，离海边有着几栋小屋，门口和窗子都溢出许些灯光，她们栖息的地方便在此。
和主人家打过招呼，两位马车夫就开始搬行李。夜有些深了，可沃伦兴奋劲不减，在主人招待薇尔的间隙，她望着滩涂，莫名的被吸引着。
“我想去海边走走。”她回头，对薇尔轻语道。
薇尔没有说什么，只是给沃伦披上一件外衣，并叮嘱她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
“格林殿下！这边来，这边来，大家都很仰慕您，很想见一见您的容貌……早就听闻殿下要来，她们准备了可久……”男子显得十分激动的样子，在薇尔面前几乎是手舞足蹈。
薇尔无奈地笑一笑，就跟着主人家出了门。
可行到半途，她忽然觉得心口一悸，肺部被心脏压迫得厉害，隐隐的不适。
“明日可以新摘下几个椰子，您一定没有尝过。”
“别说了。罗尔罗诺！”他的妻子拍了他一下，惊叫起来，“天呐！殿下，您怎么啦？脸色这样的发白！”
薇尔摇摇头，她在门房边踱步，突然，她望向深海，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让殿下休息吧！就你神神叨叨的，人家赶路赶了一天啦！身体要紧的。”
“老婆娘话真多……”男人搔了搔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菲奥娜，你送格林殿下回去。”他对不远处的一个少女说。这大概是他的女儿，听了这话，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上前来。
薇尔摆摆手，委婉的拒绝了。她疾步冲到门口，凝望着海面。
忽然的，她开始奔向远处的海。沿着滩涂边一路跑去，愈是奔跑，心跳得愈是激烈，不安的感觉也愈发凶厉起来——直到她终于看见了海浪里的少女。
少女小半部分的身影已经被吞噬到海里去，可她仍在前行着，肃冷的月光掠过她的脸颊，繁星遗落大海，她大概是追光而去，前行毫无顾忌。
薇尔很想呼喊——可她做不到。她只能冲入大海，去寻回她。
许是察觉到什么，沃伦回过头，手腕便一下子被人抓住，略微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蹙眉。
“……薇尔？”她愣了愣，很快，她就轻声解释道：“……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不知为何走到此地……”
沃伦平静异常，但薇尔却仍感到难以安定。
“回去吧……这里风大。”沃伦抬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乱发，说道。
马车夫寻找了二人许久，见她们安然无恙，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行了个礼，就到别处去休息了。
“你先休息吧。”沃伦这么对薇尔说。她似乎并不打算睡眠，只是观看一整晚的海夜。
薇尔自然是不放心她，却也没有阻止。当沃伦坐在沙滩上，她也跟着坐下了。
“……你要和我一起么？”
薇尔点点头。
沃伦没再说什么，她转头，看向银月。
可大抵是真的疲累了，不多时，沃伦便感到肩头一重，茸茸的耳朵触着她的颊，她微侧过脸，瞧见女孩脸上的乱发，和略显苍白的睡颜。
沃伦摸了摸她的头，便让她枕着自己的大腿睡下。而她仍是望着海面，思绪飘远。
海上的墨云渐渐染粉，变得小小一团，群山与海被粉色点明，天地似乎相恋而可爱起来，一段佳话辉映于朝霞。
薇尔此时也转醒了，她一睁眼，便看见这样的景色，内心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愉悦。
“醒啦？”
细小而轻如羽毛的声音拂过面颊，沃伦理了理她的发，眼中是一片柔和的波光。
“进去洗漱吧。”她说。
薇尔意识到自己枕在她的大腿上，刚慌忙起身，面上忽然就发了红，如同这天边的情愫一般。
沃伦戳了戳她的脸，轻轻笑了声。
“我想……也是时候来坦诚我自己了……”沃伦缄默了一下，“不过，在此之前……先让我做些准备吧。”
薇尔有些怔愣，她看着沃伦平静的神色，隐约的，她意识到沃伦将要和她讲述什么——她似乎从葬礼结束的那一天，就开始这么准备了。不……甚至更早。
薇尔沉默着，站起身，走进房屋。
沃伦在海边守了一夜，此时也有些疲倦了。简单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她就在被窝里蜷缩起来。
等到有脚步声靠近，沃伦才闷闷的唤了声她：“薇尔。”
女孩在她床前蹲下，牵住她的手，沃伦坐起身来，倚着墙边。
“我……想了很久。”沃伦看着她，“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我的过去，也不知道你是否能接受我的不堪……”
沃伦盯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找到些什么，意料之中的，她并没有看到一丝怜悯和憎恶。那纯粹的眼眸啊，多么美好的人！那上了锁，难以启齿的，真的可以就这样吐露吗？
她继续说：
“我不知道……米勒先生告诉了你多少……我也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你应该也从老先生那得知了一些。”
“一开始，是史蒂芬夫人救下了我，十分幸运的（……又或许是不幸吧……她沉默了一下），我存活下来，只是带了一身的脓疮。我试图独立，可我的身体并不好，还是只能依靠别人的帮助。我感到愧疚，我觉得我就像别人的累赘……”
“我开始学着帮助他们做一些事情，尽我所能帮助那些帮助我的人。我时常会梦到——十四岁那一年的火海，一切都破灭了。我遭人唾弃，不得不沦落他乡。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如他们所说的，我遭遇了一些困难。”
“不过……都过去了。”
她沉默了一会。
兀然的，她流下一滴眼泪，“这条疤……”她抬手，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痕，忍不住颤栗，“是我所造成的。”
“一个庄主追求我……就在有一天雨夜，他对我实施了暴力。我大概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晚的一切。他压在我的身上，抽打着我，并企图撕开我的衣服……”她又沉默了。
“我无法挣脱他。在挣扎过程中，他气急败坏，用酒瓶砸我的头，但是很幸运，他砸的并不准（因为他那时候醉了，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酒瓶砸到了我的手，他用酒瓶，碾碎了我的小指……”
沃伦说着，顿了顿，扫了眼右手的断指。毫不在意似的，她收回视线。
“最后，我抓到一枚碎片，却无法攻击到他，于是，我划破了自己的脸，他大概是被我脸上的鲜血吓到了，松开了我。是老先生在那时候救下了我。”
“但，或许是淋了雨，我生了一场大病。我感到死期将近，时时备受煎熬。米勒先生是很好的人，他一直在鼓励我振作起来……这让我更无法忍受了。”
“我想死……”
“终于有一天，我逃了出来。我想要买一瓶毒药，就那样离开。”
“我进药店的时候，身上只有三个铜子……不知为何，我丢失了两个铜子。最低价的毒药也要五个铜子，他们连一瓶毒药都不会卖给我！”她说着，低低地恸哭起来，“三个铜子！连死亡的代价都不足够！”
薇尔握住她的手，温度是多么惊人！死一样的冰冷在她的手上。
薇尔擦去她脸上不断滑落的泪珠，可怎么也止不住。她心口闷得发胀，几乎要把身体刺破了。
薇尔很想告诉她，她还值得很多美好的东西，至少——大海和天空，她拥有。
薇尔仰起脸，吻去她眼边的泪。咸涩刺入，薇尔只觉得舌尖一阵苦涩。沃伦只是默默地哭泣，任由薇尔无用功地拭去眼泪。她不断地亲吻她的泪，额头，眼睛，脸颊，鼻翼。
她说不出口。她也只是悲哀。哀愁与忧伤的重量压得她胸口疼痛，爱意就在这心的囚笼里挣扎。她说不出口。
薇尔看着沃伦，泪水似乎也漫入她的身体，她眼角也流下泪来。
最后一吻，她含着一滴泪，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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