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当——卡当——
浑厚的风如浪潮般击打着教室包铁的木框窗，窗框上下抖动着，发出烦人的声响。
垫高了的讲台上，语文老师正激情过剩地在黑板上画着这节课的总结导图，不时转过头来语速极快地解释两个点。
诺薇看着老师那似因激动而涨红了的脸，提不起半点兴趣。
“这个地方！这个意象的作用要特别注意！”老师没有发现有人已经走神了，仍旧唾沫星子横飞地高声咏唱着，“……啊，再看这一句，它要表达的是作者的...这个...南渡之后的迷茫。注意啊！这里这一句没有意志坚定，赏析的时候不要把主题套进去了。你看人家这里是怎么写的啊……”
尽管老师很卖力地在上课了，但诺薇仍无可避免地将注意力放在了窗外。
据说今年的雨季来得晚去得早，不少地方闹干旱了，不过诺薇的感受充其量就是最近半个月完全没下过一次雨罢了。
正因此，诺薇自从两个星期前就没再提着家里那把折叠伞出门了。
但此刻诺薇透过玻璃，看到天空中已经堆满了云团。
起初，层叠的灰黑云球的边缘还能看见一圈辉光，但没过多久，那些缝隙里的光辉便几乎消失殆尽，整个天穹于是被一床灰色的绵毯盖住了。
“……最后这里，用的这个手法要背住……”
极远的小山上突然闪现了一道紫光，顷刻，雷声也赶到了。
听起来像卡车开过减速带一样，“空隆”的一声。
诺薇胡思乱想着，试图缓解自己愈发烦闷的心情。
好像那些个下个雨就要写诗的词人也不是那么扭捏。
她突然和原先极不耐烦的诗人们感同身受了起来。
课的后半段诺薇已经完全没在听了。当上午第十次的电铃声和第二次钟声一前一后响起后，课又拖了半响。
等她一脸茫然地收拾好书包、站到走廊上的时候，应该快十二点了，诺薇如此猜测着。
“噗——”
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诺薇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像只泄气的皮球。诺薇环顾四周，发现被困在学校了的人不在少数。
“……于是你要怎么办？真留在这？”
“啧，我也不想啊……”
“……锤子，你看这个——诶！”
“你为什么还往学校里带这么多吃的啊，上次……”
整个教学楼内似乎都被这样的喧闹充满了，各种热闹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倾盆的雨声。
每十几秒，就有三两个人跟着一个带了伞的幸运儿消失在诺薇的视线里，很快大半个班的人就跑了个干净。
少女揉了揉头，思索着要不要觍着脸找现在笑的很嚣张的小胖要两包香肠先垫垫肚子。
“啪”
“诶？”诺薇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头向身后看去。
“诺薇？趴在这里干嘛——哦，你也没带伞？”
诺薇认出来人，发出了抱怨前标准的诡异长叹：“啊啊啊——羽宫啊，我都这样在这里了还会有什么奇怪的理由吗。”
“那就是又被罚抄了？”
“……好像也是事实没错——不是，问题不是这个吧——你有带伞吗？”
“有是有，但是我等下要去我妈厂里，没跟你同路。”
“行行好呗，可怜可怜，我家里还有三岁的漫画在等着我回家啊。”诺薇半开玩笑地说着，接着便从栏杆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压出了皱纹的衬衫，对着羽宫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手势。
羽宫叹了口气，把手上的折叠伞的系带解开。
“也不是不行……我最多只能遮你到学校对面——就文具店那里。”羽宫说着，已经先一步走向了楼梯口。
“那谢谢了。”诺薇小跑两步跟上，和羽宫并排走在了一起。
-
走下楼，来到一楼的回字走廊时，诺薇才真正感受到了这雨下得有多大。
露天的花坛里，那些叶子黄了大半，蔫得不行的花，现在连花带叶子全都给打在地上了，黄叶白瓣在花坛周围约五米的地方都贴着一大片。整个地板上溅起的水珠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层不算薄的水雾。
诺薇小步走着，侧头看着这幅景象，不经咂舌。而已经走到了走廊边缘的羽宫，这一脸平静地撑开了伞。
“你确定要跟男生一起撑伞？”
“什么鬼问题，我是还能找到其他有伞的人不成？”
羽宫不再发话，哦一声点了点头。
-
“……那我先走了。”
“嗯，谢谢了啊！”
诺薇挥挥手，看着羽宫走到骑楼走廊的尽头并钻入盛大的雨幕中。
今天这场雨，距离上次应该都要一个月了吧。
诺薇走在骑楼走廊的内侧，在人堆的缝隙中艰难地摸出一条路。
在回去之前，得先吃顿饭，本来诺薇计划的是今天再拉爱琳吃一次饭之后，买两本新出的月刊回去的……
今天应该是《漫画月刊》跟“少漫”到货的重大时刻啊。
很可惜，虽然找老板问过时间了，但真等到下午再去，估计又抢不到货了。
想到这里，诺薇默默在心中为自己记恨下雨天的理由加上了一条。
由于下了雨，餐馆的门口临时铺了两层纸皮，不过现在已经被踩得有些破烂了。
不少的人都挤在餐馆里，有些是吃完了饭也不走的，就坐在角落盯着天干等，老板也没出来赶人。
诺薇照例来了份鸡腿饭，但平时十分钟就能送上来的饭，这回却感觉花了半个小时才摆在了诺薇的面前。
不管怎么说，等诺薇出来的时候，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了，虽然还是在下，但也只是在飘着细密的水丝了。
路过路口的时候，诺薇注意到三个人正围着一堆被打湿了的画报搭一个棚子，虽然都是不认识的面孔，但还是能从画报的大字和旗帜上辨别出这群人是那些最近无处不在的“自由党人”。
一群给小学生做政治动员的怪人。
尽管久违地下了场雨，但除了衣服湿了之外，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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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兴街到了啊，要下车滴走后门！垃圾要带走，不要推不要挤啊。】
看起来蠢乎乎的巴士在街口的站亭减速停下，镶在车中段顶端的喇叭里传出了录好的极接地气的到站提示。
在充满大碴子味的提示响第二遍前，爱琳便从巴士后排挤到了后门边。
像船舱门一样带一块圆玻璃的后门应声向外推出并被支撑杆撑到一旁。未熄火的引擎冒出一团团人头大的黑烟，不算小的震动让车门上的水珠珠帘般落了一阵。
爱琳感觉自己的前胸后背带肩膀全都和人堆贴在了一起，下意识地把身体缩了缩，但还是一路被挤到了车门前。
爱琳试图把伞撑开，但很快就发现根本没有空间。一旁提着一袋盒饭的上班族还被爱琳手肘顶了一下，有些好奇地瞄了眼身旁这个顶着一头颇为显眼的金黄长发的少女，但随即便又仿佛毫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
等到车门不再滴水了，几个原就站在后门边上的人便挤出了巴士，快步跑到了站亭里。
待人都跑进了站亭里，巴士抖动着将滴着水的车门合上，便碾过一大滩水开走了。
站在空荡站亭里的几个人或脱下外套包在头上，或拎起扁公文包之类的东西顶着，便都小跑着散开了。
爱琳在站台里撑开伞，轻车熟路地绕着一地的水洼和细流走到了路口，拐过弯，走进右手边第五栋楼。
六层高的平房看上去还有八成新，平房在一楼的门口挂着张红底的牌匾，用毛笔字写着“德云书业报业”，由于下雨，门口还临时撑开了雨棚，把大字挡住了大半。
“欣姨，魏编人呢？”爱琳收伞进门，便侧过头对着墙边问道。
屋内前后开了窗，但由于下着雨的缘故并不十分敞亮，爱琳不远处的墙边坐着一位头发斑白，戴着圆框眼睛，正拿着一堆本子写写画画的老妪。
被称作欣姨的老妪抬起头，扶了下眼镜看清来人，也不发话，单抬起握着笔的右手，对着楼梯的方向在空气中点了点。
“谢谢。”爱琳自然会意，道过谢后，爱琳将背包放在那张桌子的侧边，便走上二楼。
二楼并不大，左右两边各排着三间房，然后右手第二间的会议室的门此刻敞开着，门后正传出两个男人放肆的笑声。
“……呵呵呵呵，那可不是”
“就是上次老李的那个社论是吧，我跟你讲啊……”
“哈哈哈——老李他这人，老神人了，之前三月，保守党那时候也是他……”
“三月？”
“前年啊，就那次……然后据说被人上门问话了……”
“这么狠的？”
“诶！他当时说的时候可吓人了，就这样……”
“真的？”
“这倒是……也不算是假的。就是那天他们那栋楼楼下有个小孩给走丢了，然后警察就来挨个敲门问……就这事，当时我们笑了他一个月……”
爱琳认出那个正不停抖着别人黑料的声音正是自己认识的魏编，但一时间却没认出另外那个声音的主人。
尽管有些疑惑，但爱琳仍很自然地走到了会议室门前。
门是敞开的，但出于礼貌，爱琳用手门上轻扣了两下。
“魏编？”爱琳说着，一边站在门口，用眼神询问着自己是否能进门。
而也正是这时，爱琳发现两个男人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魏编正点着根烟，满脸笑意，而坐在魏编对面，背对着爱琳的男人，却是爱琳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咳，呃咳咳咳——请进。”魏编听到声音，回头一看认出了爱琳，竟一时被吸进肺里的烟气呛了一口，在爱琳进门后赶忙又从身边拉了把椅子，摆在自己右手边的空位下，一边还伸着手转动手腕，把烟按灭在灰缸里。
“咳——咳。”尽管烟已经被掐灭了，但不怎么通风的房间里的空气对于爱琳依旧有些刺鼻。爱琳连着咳了几下。
另一头，魏编到显得有些尴尬，局促地站在位子上，手放口袋也不是，伸出来又仿佛摸在了火上，就在腰间来回摆动。
一旁的陌生男子似乎有些好笑地看着爱琳一边用手在面前扇风，一边一脸微妙地坐在了魏编的身旁，便起身走到长桌末尾旁的窗户边，拉起拴柱将窗户向外推开，然后又随意地坐了回去，语气戏谑地向魏编问道：“这你家的小孩啊？”
在窗外徘徊了多时的凉气在阻碍消失的刹那，冷不丁地便夹着些许的水线灌了进来，登时就从爱琳的发梢边又跑到了门外，木门被推动着缓慢地划出一个弧度拍了墙上。
一瞬间，魏编的脸色变得更加尴尬了，但很快他的表情便恢复了严肃。
被称作“魏编”的男子在座位上调整坐姿坐正，便沉声道：“这就是你要找的‘西木’了。”
那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爱琳一通，似有些发蒙地开口：“西木？”
“老实说我第一次跟她见面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当时连载到了二十几期了——貌似——然后主编想着说把人找来签个长约……我们当时哪知道人会是——额——这样子……”
魏编花了大概三五分钟，好不容易安抚住了那个陌生男子，但对方仍是有些将信将疑的感觉。
“……总之就是这样，你要找的人确实就是她——爱琳——确实是本人，我，和主编，都可以担保。”
“不是，这你能信？你家小孩十四岁多写万字连载？而且你也没告诉过我人会是个凛冬人啊。”
“我这不就是信了吗……”
爱琳就安静的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两个人纠结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于是，就是这位，额——先生，有事要找我，然后魏编你才突然给我发加急件？”
魏编闻言，也不继续和那个陌生男子纠缠，又转头开始跟爱琳解释，期间那男子也不时补两嘴澄清自己的意图。
爱琳花了好几分钟才捋清楚，这个姓李的陌生人跟魏编是大学的同学，之后在德云社一起干了一段时间，但前几年被城西一家出版社给挖走了。
然后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人看了德云社这四十几期连载的爱琳的小说，听说这连载马上就要完结了，竟然直接从城西一路跑到城南跑了三五趟，说是愿意把这连载出成书，版税十五个点，不收爱琳一分钱，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三年的独家出版权。
“不是，老李，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十八个点跟五年的吗？”
那男子搓了搓手，抬头就是一句：“你自己看看？换你你好意思？”说着，头还向着爱琳的方向晃了晃。
“确实不好说……”
之后爱琳和李姓出版商大概谈了些基本原则之类的东西，表明了意愿。尽管实际并没有太大进展，但得到了爱琳肯定答复的李氏一时竟长出一口气。
“……总之这样就很好了，真的。起码这下我的车费就有脸让他们给报销了。”
“我说你怎么就给人挖走了，什么时候社长也给我报销路费了，我直接把我鞋子吃下去……”
爱琳又旁观魏编和李氏讨论了一些细节，确定下周五马上把合同拟好带过来，没再发表什么意见。正事谈完之后，李氏兴高采烈，要请爱琳和魏编到城西的酒店搓一顿，但爱琳无奈地表示自己下午还有课要上，李氏也没有再劝，便和魏编约了明天中午一起吃一顿大的。
爱琳心知之后的几天大概都是这样了，由魏编替自己把合同之类的东西都谈妥，自己只要最后负责签字画押就好了——这也是当初和德云社签约时特别约定的东西，按理出版这样的事，报社是插不上手的，全得作者自己运作。
走之前，李氏貌似还是有些在意：“这个衣服，你还是凛冬人，你是在二中还是在公协上学吗？”
“二中。”
“二中？那怎么会想着写这个……我亲戚说二中很——额，很忙的。”
“……这个，”爱琳迟疑了许久：“也没什么，就是……为了生活费吧。”
“可是二中……算了，抱歉，当我没问。”李氏话语中的疑虑更重了些，但最终还是没有接着打听，便一脸纠结地走出了会议室。
“……”
会议室的窗外，最后一点的雨也停了下来，虽然风依旧吹得窗户吱呀乱转，但细碎的阳光已经开始从云堆中露头了。魏编走到窗前，锁好窗户，便转身走向门口：“对了，爱琳，等下记得找欣姨领一下七月的稿酬，也省得你再到邮局跑一次。”
说着，魏编走出会议室，带上门之后便向走廊左手第一间的办公室走去。
“你等下，我签张单给你。”
“谢谢。”
另一头，魏编左手扶肩，脑袋后仰，又举起右手挥了挥，便走进了办公室。爱琳跟着走到楼梯口等了一会儿，魏编便举着一张发票出来了。
“慢走。”
“啊。”
看着爱琳走下楼梯，魏编扭了扭脖子，便又转身回到办公室中，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又一头扎进了信件与稿纸的小山中。
而爱琳走到一楼后，便看见欣姨还是坐在墙边，拿着一沓的报表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欣姨，魏编让我找你支七月的钱。”爱琳走到桌前，把那张单递给了欣姨。
欣姨扶了扶她的圆框眼镜，接过那张发票看了两眼便拿起右手边一盒章中的一个在上面按了个红戳，接着便放好单和印章，拉开桌子下的抽屉，拿出一张用硬纸板垫着的表，然后转身打开身后的钱柜，点出一叠钱，并连着那份表自己手上的笔一起递给爱琳。
“七月一共六千三，自己好好点一遍。”
爱琳也不发话，安静地站在桌子前，在欣姨的注视下花了几分钟仔细地点清了每一张大钞，然后便和欣姨点头致意。
欣姨会意，扯过一张牛皮纸，帮爱琳把这一叠钱包了起来，然后又交到了爱琳的手上。
“谢谢。”爱琳接过牛气纸包，提笔在欣姨一同递过来的表上开始涂写。
欣姨看着眼前留着一头栗金色长发的孩子安静地在自己面前写字：“你还没我孙女大。”
“……”爱琳没有回话，只是眼睛一闪，接着在表单上写下了“6300”。
欣姨仿佛不在意爱琳是否回答，接着用如自言自语般淡然的语气倒：“她今年刚十六，还在高中上学。”
“……”
“……你在家一定是个好孩子啊。”
“……没有的事啦……”爱琳放下笔，语气古怪地谦虚了一下。
欣姨也没再说什么，又埋头在她的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一行行的字，也没关注爱琳取了伞后走出门去，继续专心地和数字战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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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来上学前，天气已经完全放晴了，但诺薇仍拎着把伞到学校来。
在把这把放在家中备用的伞放到办公室交由老师们代管之后，诺薇道了声谢便走出了办公室，来到了班里。
教室里还有大半是空着的，而已经到了的人也大多是聚在后黑板前围成一圈有说有笑。诺薇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放下背包，从抽屉里拿出下午第一节要用的书摆在桌面上，便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后的栗金色长发的少女。
爱琳的手边同样摆着要用的书，但爱琳此刻还捧着一本书看的投入。那是最近还挺有名的小说，据说在东煌之外的地方卖得也极好。
“爱琳。”
“嗯？”
诺薇拍了拍爱琳的手臂，接着便看到爱琳抬起头看着自己。
“学校右边那条街，前几天又开了家新店，貌似有卖很多新漫刊的样子，等下放学之后跟我去看看呗？”
爱琳一愣，随即莫名一笑：“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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