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能够感受到藏在夕山平静的表情下，那颗如风暴中的北海一样汹涌的内心。尽管以她现在的年纪和阅历还无法完全理解，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经过悠久岁月的沉淀后，逐渐复苏的事物之上。
此时，厚重的历史层层叠叠，像坚固的磐岩一般从地上隆起，把她推向高峰之巅，高山共有七座，环抱着一座奇怪的城市深入云海，城池周围星辰环绕。她的脚下，战士们穿着古老的铠甲组成方阵，从城中走出，向蛮荒的死寂大地发起远征，他们洒出的血把废土浸润，净化后的土地上很快长出鲜红的花。远征一次又一次继续，似乎到把血色花朵铺满的原野扩展到视线的尽头。
当这些花凋零之后，这些土地上来年一定会有一场好收成吧，毫无缘由地，埃德这么想。
忽然，一声咆哮似乎从远古传来，埃德抬起头，她看见了一道不可思议的身影。那是一条红色的巨龙，赤红的火焰围绕着祂，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盘旋，把深邃的天空染红。就在这时，红龙低下头，似乎发现了站在峰顶的她，祂展开双翼，仰头对着世间咆哮，如同高悬天际的十字。而后巨龙俯冲而下，整片赤色的天空都随之坠落。
埃德在一阵冷汗中醒来，耳边依旧传来街市的嘈杂声，夕阳从自己背后落下，在夕山身前留下长长的影子。夕山歪着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埃德？”
“唉？哦！没事。”
埃德擦了把汗，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突然进入了奇怪的幻觉里，抑或是先前的一切都是梦境？还是说脚下的排水渠以及失落帝国的存在本身就是魔法，只要提及真名就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沉溺其中？
“哪个……我们说到哪了？”
“十年。”
“十年？”
“是的，师傅用了十年时间，做了很多在绝大部分人眼里只有傻大户才做的事情。”
夕山说着不经意间抬起手，食指在鬓角的转了半个圈后他才转过视线，看着空空的食指稍微愣了下神。这个短暂的停顿准瞬即逝，夕山把手升到额头的高度，对着脑袋，划了个完整的圈。
“师傅并不是傻大户，比起只是从记录中窥视一隅的我，经历这些事的小埃德一定更加清楚。”
“布莱克大叔的冶铁法是师傅帮忙改进过的。“
“伍德老爷子的工坊原本在城外的林场，往来都是泥泞的道路。”
“克劳斯阿姨刚来迪内弗尔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小的推车，她购买店铺的资金来自师傅提供的低息贷款。”
“类似的记录还有很多，这些东西我昨天整理了一晚，直到破晓时分，我才理解师傅把这场庆典全权交给你的缘由。”
晚霞沿着街市流淌，如溪水一般绕过埃德，她看着夕山低头，一页又一页翻过手中的纸张，如数家珍一般把父亲的事迹告诉自己，其中有些事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德赫巴斯公国直辖的伯爵领不大，十年时间，足够父亲踏遍所有角落。他用了十年在这片土地上播下种子，精心呵护，就像是春雨中耕耘的老农，这项事业直到三年前的格拉摩根之战才中止。
但种子已经种下，土壤依然存在，即便没有父亲的长期驻守，它们的根系依旧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将整个公国牢牢拴在一起。
现在，一切只差一个破土而出的契机。
“现在只差一个契机。”夕山说。
他看着前方，视线不知道是落在埃德还是背后的夕阳上。埃德背对着光，她的脸藏在兜帽下的阴影里。
夕山没有告诉埃德，就在刚才，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埃德原本圆形的瞳孔变成竖直的纺锤形，像猫科动物一样——亦或者就是龙瞳？
她还年幼，但她终将成王。
夕山双手拿着那叠纸张，伸出双臂，郑重地朝埃德递去。
埃德尼韦恩从路牌后走出，趟过洒满街市的红霞，就像是走在开满血色花朵的道路上。她走的不快，脚步也很轻，但每前进一步却如同踏过百年的时光。夕山坐在轮椅上，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如同铁铸的雕塑。
埃德接过这一叠文书，用双臂护住抱在怀里。她闭上眼睛，站立了许久，才抬头看向夕山，瞳孔也恢复了原样。
“是时候让它发芽了。”
“是时候让它发芽了。”
同样的话语从两人口中说出，两人先是一愣，随即相视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这俩傻孩子从刚才就一直在表演啥行为艺术呢？
“喏，你先帮我拿着，我现在两只手都没空。”
埃德把文书又放回夕山的腿上，推着轮椅往城堡走去。
“其实……直到今天下午的时候我都在想要不要这么做。”
“什么怎么做？”
“就是直接替小埃德把开头的工作全搞定，然后摆出一堆大道理全丢在你面前，逼你选择yes or no。”
“又或者……我只有yes这个选项？”
落日的余晖已经逐渐黯淡，天幕的颜色逐渐夜晚被染深，今夜无月，繁星却愈发明亮。埃德回想起傍晚时的场景，才发现自己当时没有其他选择。埃德尼韦恩可以说no，但德赫巴斯公国的继承人只能说yes。
夕山把自己有意无意想要忽略的事情一件一件地从档案和史料里翻出来，写在厚厚的纸上，然后一股脑地抛在了自己面前，不给她留下一点懦弱退缩的余地。
就像一场比武大会，她本以为应该是双方开场前互相嘲讽几句，开始后划出几个剑花比划几个回合后然后再正式开打。但裁判还没进场呢，对方就提着刀就冲上来了，一剑把包裹自己的蛋壳劈开，毫不拖泥带水。真是漂亮。
就像那个晚上，他的声音传来，把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绝望彻底粉碎。
“抱歉，原本除了布莱克大叔以外，与其他店铺的交流全部都该交给小埃德进行的。”夕山小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能自己在慢慢的在筹备过程中理解师傅，做出选择。”
“没什么要道歉的，老爹花了十年时间给我搭了这个舞台——虽然我也知道他的本意是推动整个公国的变革，帮我搭台子才是顺便做的。可我总不能一直躲在你们背后吧。”
埃德仰着头，抽了抽鼻子。
“所以，能和我说一下为什么后来改了主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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