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公爵，再没有逗留帕尔马的理由，骑士团和亲卫队的成员们纷纷接到了次日一早就要开拔的命令。
只有极少数人例外，他们要带上女皇和教宗联署，鲁斯凡公爵附议的文书，分别前往不同的诸侯领地，通知他们提供兵力和粮食。
从帕尔马往费拉拉的路不算短，但是这一回跟上来的，多数是女皇自己的部下，那些随行的贵族基本都做不到凌晨就起床赶路，也没有这个必要。
摆脱了臃肿的大队伍，通往费拉拉的路也就显得不怎么费时间了。
算是教宗派来的卫队，总数在四千出头的队伍开始朝着预定的集结地进发。
在这样需要赶时间的情况下，女皇自然不可能骑着那头温顺的白马一路招摇。而马车里封闭的空间，刚好给两人提供了互换感想的机会。
“我说，你昨天之所以会对那个精灵公爵说的话那么生气，其实并不只是气那家伙的幼稚病吧。”
“要是真的这么简单的话，朕应该开心才对，毕竟这样一来，就又多了一块可以考虑入手的肥肉。”
欧仁妮鼓着腮帮子，有点嘴硬地接了一句。
“嗯，看起来不过是花花公子，内在可是个熬过了六百来年风风雨雨的老头子来着。”
“恐怕这一回，朕的打算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掺和了一脚啊......这位昨天还数落别人是阴谋家来着。”
假设精灵公爵真是明知真相，那么这样的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立场说昨天那番大话。
“关于这一点，你还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公爵很明显只是把朕当作发泄口而已，毕竟难得找到这样一个适合作为政治之恶化身的对象。”
“发泄这么多年以来所感受到的，属于人世的恶意吗？”
“在政治的漩涡里坚持了六百年，换谁都会坏掉的吧。”
“可以想象个大概啊。”
“而且，无论他一时兴起说了多么过分的话，朕也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说不定就是吃准了这一点。”
“......”
听到进一步的分析，刚刚才泛滥的同情顿作烟消云散。
“朕是会坚持利益最大化的人，朕和威托涅亚大公不和的消息传扬出去，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好处可得的发展。”
如此说起来，陛下你自己也是自作自受来着。
“不过也无妨，朕不会和这个被黑暗囚禁了六百年，以至于自身都和铁链融为一体的囚徒多做计较的。而且——”姣好的鹅蛋脸上忽然绽开诡谲的笑容，“而且，朕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个为了获取权势，不惜践踏他人的阴谋家。一切的黑暗，也的确是由朕这样的阴谋家所催产至人间的。”
“作者”凝视着欧仁妮脸上那仿佛薄冰雕出来的，一呵气就会崩塌的笑，察觉到笑容不过是这个女孩脆弱的遮掩。
可他终究没有去打破这伪装，因为伪装卸下后就是绝对的真实，而他负担不了承受欧仁妮的真实，这样一份沉重的责任。
“你知道吗？”
“我能选择不听下去吗？”
在堤坝崩塌、亲历洪流之前，“作者”最后做了一次保持距离的尝试。他只是一个陪皇帝说说话的人，他没办法离的太远，那就只好尽量不要站得太近。
可他失败了。
“朕命令你听清楚接下来朕所说的每一个字。”
“......”
“你知道吗，朕在很小的时候就曾梦想过要当成为帝国的皇帝，而现在，朕的确成功成功坐上了御座，却永远也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朕......我的梦里，皇帝就应该像奥托大帝那样，因为不完美而超越了完美。像他那样......像他那样——做皇帝如同做一个英雄。”
欧仁妮的眼神迷离失焦，像是要随风而逝的烟，不知道飘离到了哪一方净土。最后，像是一个惊醒的人那样，睁大眼睛，呼出一口口郁结的废气。
“朕或许愤怒的，是自己既然是这样的阴谋家，却还保留着一份自以为是的伪善也不一定。”
如果一开始就无血无泪，只是一味地去想着如何扩大权势，那么就这样堕入罪恶与黑暗的深渊，迎合名为暴君的命运，该多么简单呐。
可是自己偏偏还虚伪地谴责这些，虚伪地想着事后要如何补偿百姓。
难道最后会因为这种自责而放弃做恶吗？难道自己施加一些善政就真的能治愈战争带来的创口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的，所以欧仁妮的良心并不能称为良心，那仅仅只是一种伪善而已。
“......”
想要安慰这个女孩的冲动涌上心头，可是他没有半点办法开口。
女孩是可怜的，但那些将会因为接下来的战争而饱受灾难的人民一样值得同情。究其根源，女孩是操纵屠刀的施害者，而那些翡冷翠人才是受害者。
诚然，这些翡冷翠贵族的傲慢是酿成这祸端的酵母。可是，把刺杀事件扣在他们头上，不由分说就借此机会要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又是另一个不争的事实。
栽赃陷害就是栽赃陷害，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没有容许辩解的余地。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前进了，沿着这条无法获得救赎的道路前进下去，不断前进下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为止。”
淡雅的蓝眼睛重新定格在自己的身体上，看到的却是来源于另一个灵魂的光芒。
“朕能做的，只有前进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你身边还有众多优秀的臣下，你拥有帝国皇帝的头衔，有着你的父祖留给你的领地。对于你而言，前进，并不是那样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心里知道这不过是避重就轻的诡辩，就算对于孰是孰非了若指掌，他仍旧在努力地想要为女孩找出一点希望的星光。
“......”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幽灵女孩。
如果要解决内心的矛盾，那么要做的事情将会再简单不过。即便是在大军云集的现在，只要欧仁妮发布旨意，收回之前的命令，声明翡冷翠人的清白。
这样做的唯一好处就是免掉良心上的自责。
劳师动众所带来的巨大消耗放在一边不算，这样朝令夕改的做法会令身为女皇的欧仁妮威信大降。就算是免掉了一场兵祸的翡冷翠人，他们也绝不会对欧仁妮有半点的改观，甚至还会因为这件事更加地蔑视和仇恨外来的邦君。
当初，是欧仁妮自己选择把毒箭搭在弩括之上，如今箭在弦上，更是不得不发。
始于光辉的梦想，却在追求的长路上沦为野心的温床，一步一步，看似靠近了目的地，在终点等待着女孩的，只会是与目标南辕北辙的另一个极端。
他抬起手，拉开车窗，清晨时分略显冰冷的风打在脸上。没有了那层玫瑰玻璃的阻隔，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一分不减地传入耳畔。
清幽的光驱散了夜色，却又不像红彤彤的太阳，能带给人温暖和安心。天空好像铺满了暗蓝色的羽毛，营造出一种有别于黑暗的混沌感。
两个人都不再继续说下去。
大体上，通往费拉拉的路可说整备得不错。四千人的队伍得以全速推进。才不到两个钟头的功夫，帕尔马城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似乎费拉拉也就要抵达。
威托涅亚公爵领并没有宵禁的规矩，就算是在三更半夜，也照样可以全力赶路而不必顾虑巡逻的士兵。
如果顺利的话，在下一个日出以前，就可以赶到费拉拉的城门之下。
这趟抓紧时间的进军，也确实顺利进行到结束为止。赤红色的凤凰旗帜比旭日更早地光临这座海港城市，维斯塔家的褐色法典早就在城中随处可见，现在两军汇合，声势更加惊人。
听到女皇驾临的消息，弗兰尼斯军的头头脑脑，自蒂利子爵以降纷纷聚集起来。费拉拉当地市政官员也赶来迎驾，整座城市因为女皇的出现而提前苏醒，万人空巷。
到了日出时候，女皇没有进市长为她安排的宅子休息，而是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鲁斯凡公爵果然做到了他所许诺的，两千五百名士兵带着足够一万人用上半个月的粮草，早女皇两天来到这里。
蒂利带来了六千人，女皇这回又带来了几乎四千人，而诺埃尔签下的佣兵团统共有五千以上。全军的总数达到了一万八千人，并且物资充足，排除掉赶了一昼夜路的四千人，其余的一万多人随时可以为女皇而战。
几十名声音嘹亮且识字的战士们被选出来，大声地宣读翡冷翠人的罪行，并最终公布讨伐的命令。
再紧跟着，是教宗的使者，受命统帅那五百士兵的年轻骑士，用他那还带些稚嫩的声音宣读绝罚谕旨。
“所有为女皇服务的人，都会在胜利后获得奖赏与战利品。”
说完这句话后的几分钟，是这天最疯狂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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