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内斯省破败的王城总督府很冷,年久失修的壁纸大部分都已脱落卷起,宽敞的大厅里回荡着壁炉燃烧的“啪嗒”声。伊斯梅尔家族的挂旗被窗外的海风轻轻托起,针线绣成的阿尔法草也栩栩如生地摆动着,草丛之上是血红包的多内圣教堂和全副武装的剑士。
穆拉总督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抓着高脚杯侧头欣赏着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外海,精美的葡萄酒瓶堆放在他脚边。
他的家族因为密谋分裂国家而惨遭处罚。但念其家族几百年来的治理沙漠山地的劳务和庞大的地方势力,皇帝只处决了直接参与叛乱家族的全部成年男性。十几年后,穆拉就把一切的行政工作都交给了他母系那边游手好闲的叔叔,自己孤身一人来到王城寻求为父报仇的机会。居住在这下城区宅邸内,穿行于上层社会挥金如土,装扮成虚度光阴的花花公子。
卡西尔脸色苍白,黑色的发卡束起他湿漉漉的金发,洁白色的衣物上血迹斑斑。游魂和甘草笔直地站在卡西尔两旁,双手攥紧在身后。沉默片刻,卡西尔庄重地向前跨步,站立在房间的正中央,脚步声回响在大厅内。
“现在没外人了,三位要喝一杯吗?”穆拉拿起酒瓶继续看向窗外,他的声音沙哑衬托着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间,私低下的穆拉和聚会上那个说不完笑话的有趣男人判诺两人。
“如果工作正式结束了,我们会非常乐意。”卡西尔双腿分立,微笑地说着客套话。
“我最喜欢的青江兄弟呢?”穆拉问道,“他绝对会想和我共饮一杯这科尔多瓦产出的葡萄酒,那座酒庄足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青江与王手的战斗令他腹部受伤。”
“真可惜,”穆拉一边倒酒,一边问道,“那个……他伤的重吗?”
“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被切开了肌肉,但内脏没有受伤,”卡西尔回答道。“穆拉,这不会影响他在明天的正常行动,罂粟花会治好他的。”
“那就好,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一个有用的又使得一手好剑的人难如登天。”穆拉微笑着把杯子放到窗台上,他转过身眼睛快速扫过三人,总督站起身整了整沾满酒渍衬衣。
卡西尔沉默地点了点头,青江是他棋盘上至关重要的皇后。
“然后呢?据我所知,王手的目标是那位美丽的大小姐。你们的知情不报我并没什么意见,但那个女孩到底结局如何,虽然我不对你们的敢死队报有信心,但还是好心的问一下吧。”穆拉一手撑在储物柜上,另一手晃动高脚杯,他准备开始享用第二杯红酒。
卡西尔低落地说道:“那位可怜的少女,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救下一个人,不能在多一个了,那种情况谁来都无能为力。
“意料之中,就刚刚会议的着重点来看,我认为你们的老师也大体放弃了这支线。”穆拉话中有话,他听起来很关心那家船商的大小姐,他在争取我的意见。
“我猜大小姐只是打开某一房间关键的钥匙,她是不会有事的。穆拉,如你所说,这支线的重要性不高,我才没有上报。我不想她的一生就毁在了我们这群屠夫的手里,可是万一老师再安排这件事要继……”
“那个女孩对应了笛安·卡洛斯少校,”穆拉扬起酒杯畅饮入喉,“元帅的近卫军,女审判官一定会问出秘密,那他到时也没有理由向你们所隐瞒。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巴不得你们互相厮杀。”
“感谢,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跳过那个已经无依无靠的女孩了。”
“我不太认同你们老师的做法和理想,但是……”穆拉放下抓着高脚杯的手臂,他看去窗外,黯淡无光的家族旗帜在他头顶被风托动。“我的梦想,就是让我头上这玩意可以再一次光荣的重现在阳光下。所以我会尽我所能配合的,就算我们的路线不一致。”
“我想我们永远不会出卖同伴,”卡西尔调整姿势重新站正,他的跺脚声清脆,男人诚然说道,“统一阵营的同伴。”
“听起来诚意十足,”总督轻笑,“好了,卡西尔,接下来就来讲一些你老师也暂时不知道的情报吧……”他警惕地瞥了瞥游魂和甘草,最后定格在卡西尔身上,他喝起酒不在说话。
卡西尔皱起眉头,虽然他就一直没停下来过这表情。“穆拉,他们值得信任。”
“我也希望如此,但在这世道下,我只信任我自己……还有你,我仅有的朋友。”穆拉抿了口红酒,欣赏着他自己细长美丽的手指,大厅内又恢复了寂静。
“卡西尔,你可以在听完情报后,在自行决定要不要转述给他们。”穆拉给出了台阶,“吊个胃口吧,这可比元帅的事情大多了,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
“甘草……”卡西尔扭过头去,他把钱袋交到甘草的手里。
“走吧,青江那小子醒过来就会饥肠辘辘了,”游魂善解人意地笑着开口回应道,他拉过甘草的肩膀,转身向外走去。“你说说去吃什么比较好?”
“我不觉得这大半夜的有什么好吃的地方,”甘草拍开他的手,“更何况现在还是戒严时期。”
“你这按时入睡的乖宝宝根本就不懂王城的夜晚,你以为那些夜船的船夫吃什么?老婆准备的爱心便当吗?”
“该死的,我觉得我还是回……”
蛛网密布的木门被轻轻地合上,隔音效果异常的优异。穆拉悠闲地坐到了壁炉前的沙发上,他翘起双腿,手中擦拭着一枚新的杯子,火光让他东方风格的黑发看起来偏向棕色。他招了招手,示意卡西尔入坐,
“敬那位送我美酒的——我忘了她名字的女士,”他倒满一整杯递给卡西尔,俊俏的脸上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容。“工作辛苦了。”
“谢谢。”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别那么客气了,搞得我都不习惯了。”穆拉耸耸肩。
“你不也不太像你,我们都做出了妥协。”
“我这个温暖人心的花花公子面具,纯粹是工作需要。”
“那我也是为了工作,只有冷冰冰的怪胎才能让人害怕。”
“你这张脸显然不是很想配合你的想法,我倒觉得你需要一副真正的面具,反正你就是令人过目难忘。”穆拉晃动手指,“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像我这样。多一条后路不是坏事,卡西尔。”
“我不是忌食者,但我也不能随意抛头露面。而且我觉得,我现在藏起来的身份就是最好的后路。”
“小心驶得万年船,”穆拉缓缓道来,他专注地盯着卡西尔,那对翠绿色的眼眸里流转着各种秘密。“有什么问题吗?”
“你何时变成我的间谍老师了?”卡西尔撇了他一眼,“如果你对我的美貌很在意的话,就快点说完让我回去休息吧。”
“哈?你对我都冷冰冰的起来了?现在可不是工作时间吧!”
“哼哼——”卡西尔笑了笑,“怎么?”
“真拿你没办法。”穆拉叹了口气,“还记得坦吉尔的总督吗?”
“我向来就不擅长记他们的名字。”
“是个秃顶的高大中年男人,耳朵后面还有一条刀疤。你应该在三个月前的舞会上见过他。”
“想起来了,”卡西尔语气中透出厌恶,“那个令人作呕的家伙。”
“听起来你已经饱受其害了,确实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坦吉尔的总督居然是个同性恋。”
“我倒认为他只是单纯的贪恋美色。”
“他在私底下特意跟我提起过你。抱歉了,我只好说你是我的男宠,来彻底打消他的歪念头。”
“感谢你帮我——婉拒了他和大多数人的好意,不过他依旧对我骚扰不断,以至于我换了一个新住处才没让青江杀了他。”
“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个充满野心跟欲望的人。”
“你手中的情报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家父曾邀请他参与起军。他甚至只需要默不作声的让家父的军队通过,家父就可以轻易夺下帝国的半壁江山。不过这卑鄙的家伙表面答应,背地里却向上告密,导致家父的计划提前暴露。我坚信此人却有反心,否则他也不会答应邀请。他一直在卧薪尝胆等待时机,小心翼翼……”穆拉摊开手,“只可惜百密一疏。你如果记得他,那么也一定对他那个最小的女儿留有印象。”
“弥赛菈?她大体上和她父亲没有差别,包括外表。”
“哈哈哈,那个女人的外表确实不可恭维,但她比起他父亲要大方的多。”穆拉将他的右手伸向卡西尔,手腕系线上是一块雕刻成雏菊的绿宝石,在侧边火光的照射下玲珑剔透。“作为回报,我就屈身陪伴了她一个晚上。还好我继承了我那该死老爹的夜盲症,难以置信,我这辈子还没庆幸过我身负这种疾病。”
“再蠢的人也不会向外人谈及家事。”
穆拉讪然一笑,他把手收回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最后一瓶酒也喝完了。“我用出我最真诚的表情,对她说我想娶她为妻,所以,我需要怎样才能讨他父亲的欢心呢?”
“她认为你看上了她哪一点?”
“显然我找不到第二个门当户对,又有如此特别容貌的女人。”
“认真点,穆拉,我必须确认你情报来源的可靠性。”
“拜托了,卡西尔,你平时有看见我佩戴这些娘娘腔首饰吗?你显然没搞清楚刚刚那块宝石的价值,这一块小小的宝石就足够买下我家族那个贫穷省份一半的城市了。我不清楚卡罗拉小姐是从哪里搞来这东西的,但如果我要是个普普通通的穷公子,我一定会无可救药的爱上她,就算——不是真心的。”
“我不是宝石的鉴定师……”卡西尔撇撇嘴,“你也扯远了,重归正题吧。”
“昂里斯总督,”穆拉用指尖摸向自己的小胡子,“他在自己的海景大庄园中召集骑士和佣兵。居弥赛菈所述就单单雇佣兵就大概有接近四千多人,还有更多一穷二白的骑士为了领土头衔陆陆续续的涌来。”
“按照革新法律,昂里斯作为省份的领主,应让他拥有的全部战士都跟随皇帝前往北方参战。”
“一部分讨人厌的旁系骑士加上农民,皇帝需要的指标很轻松就能填充完毕。至于铠甲和武器,贵族们最不缺的就是钱。”
“还有那些总督参与?他不可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独自起兵承担压力。”
“只有王城周围的省份才能参与这场夺权竞赛,除去皇帝的叔叔,格拉纳达和安达卢西亚也有密谋起兵的嫌疑。”穆拉站起身朝着橱柜走去,这场对话还需要更多的红酒来支撑。“但他们危险不大,好叔叔达林顿有能力依靠地形解决他以北两股省份的叛军。”
“达林顿在下城区被谋杀的事务官和此事有关吗?他有调查密谋者的理由,近卫军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目前为止,看不出来,”穆拉摇了摇头。“但凡事皆有可能。”
“这事牵动的动作可不小,理论上很容易被发现,不是吗?”卡西尔视线跟随着他,“不说皇帝陛下,元帅都会杀光这些碍着他事的竞争者。”
“早有预谋,他女儿对我说部队是近几日才集结起来的,大概是在国外的港口伪装成平民分批次出海。她想要让我一起加入,我琢磨着不是他父亲的意思,那老东西不太信任我。”穆拉无奈道,“宝石只是见面礼,她想用结婚来控制绑定我的政治地位,毕竟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位总督——一份不小的政治筹码。”
“她挺聪明的,”卡西尔感叹道,“小女儿的地位不高,她也不是美人,难怪处心积虑。”
“的确在客观上,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穆拉撕下包裹酒瓶子卡纸,将起瓶器用手插紧,“都是生来缺乏权利,却渴望权利的人。”总督拔起瓶塞,往玻璃醒酒器内倒了起来。
“他们家族必败无疑,”卡西尔推论道。“不妨想象一下,昂里斯的骑士和雇佣兵都是以一敌百的半神,但他们的凡胎肉体也砸不开古老的城墙。围城嘛?王城人口基数大是很容易陷入危机,只可惜平民占了总共数字的八成,而且都集结在第三城区。还有两道墙呐,饥饿的市民发动暴乱打开城门,也不太可能引起大规模的损伤。”
“倘若守城士兵们撤回了第二城区,”穆拉指出,“这粮食问题就要轮到叛军处理了。”
“这般考虑,那么秋收之后便是起军的时刻。”卡西尔道,“今日已是纪历的七月十号……”
“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呢,”穆拉玩笑道,“他花重金雇来的佣兵们要帮忙收获粮食了,这一点恐怕在他当时交出农民滥竽充数时并没有料到。”
“他没有多少日子耽搁了,越多拖一天消息传到北方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皇帝和元帅都清楚割地赔款总比丢了王座好。”
“所以说昂里斯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真的掌握了每一种可以轻易破开城墙的方法,他好色却不愚蠢。”穆拉点了点头,“弥赛菈小姐没多说了,恐怕想要更进一步的情报,就不止是和她上床那么简单了。”
“你准备涉足入其中?”
“如我前面所说,我认为就我目前的身份,实在找不到比她还好的结婚对象了。”
“就算你和他的女儿结婚,帮他打赢了这场仗,昂里斯也不会允许你将帝国省份独立出去的。”
“这倒不是我害怕的,政治手腕方面他在我身上拿不到便宜的,我从来不会履行没有合同的工作。”
“那是为何?”
“卡西尔,你认为小姐们会和有妇之夫把酒言欢敞开心扉吗?”穆拉笑道,他慢条斯理地为两人倒满了杯子。“说实话,我不太乐意去往一个全新的环境,去赌一条不能回头的曲径。”
“你与我到这肮脏腐败的王城来,就不是孤注一掷吗?”
“我想是安逸的生活让我不再是危险的毒蛇了。”
“穆拉,记住,蛇的毒牙是不会褪去的。”卡西尔安慰道,“在你的伪装之下,它能成为你的底牌。”
两人举杯相撞,醉人的液体摇晃在杯中。
穆拉优雅的饮下美酒,他似乎突然间喝多了,漂亮的脸蛋下透出迷人的红晕。“卡西尔,这么多年的交情。在你看来,放手一搏是不太符合我的作风吧,审判部的人都评价我狡兔三窟。”
“去翻开新的一页,就如同我做的那样,但书写空白,我没有资格去劝说你决定内容如何,仅有鼓励你坚持下去。”卡西尔将手掌搭在穆拉瘦弱的肩上,那些刻刀画在他手臂之上的魔力网散发着微光,在衣袖下隐蔽地运作着。
“复仇,”穆拉的手无力地瘫放着,他不曾长大,只是善于伪装。“真是件毁灭他人和自我的危险行为。”
“你勇敢的父亲和那些流淌着自由之血的梅克内斯人,”卡西尔散发出足够将普通人变成提线木偶的魔法,他教唆道,“所有人皆会为你这个少主感到欣慰的,包括你母亲。”
“卡西尔,真的很谢谢你。”穆拉单手撑在膝盖上扶着他的头,“我的朋友……”
“介时若有需要,就尽管向我开口。”卡西尔见此情形,端庄地站起身,“穆拉,金丝诡狐直到世界终焉都会与你同在。”
“谢谢你……”总督双手一松,醉倒在地毯上,酒杯滚落碰到壁炉的铁栅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卡西尔解下身上的披风,跪下身为穆拉盖上,总督朝上的侧脸平静祥和,他嘴角微微扬起。
他撒了谎,他何时说过实话?金丝诡狐是没有朋友的,从来没有人触及过他的内心。传颂这称号的人不知道其背后的故事,只有死人在地狱中燃烧的怨恨,才真正诉说着卡西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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