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归平，呼吸恢复，天地在震颤之间重归平静。
三条吃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像个刚从深水区上浮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呼吸，阻塞了口鼻的灰土也随之被吸入肺部，让他拼命地咳嗽起来。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这是乔安娜建议他挖的那条战壕吗？壕沟底部渗出来的水冰凉地拍打他的脊背，而一阵阵来自地表的震动不断传来，轰鸣着把新的土石盖到他身上。
父亲的脸庞浮现在眼前。紫红色的嘴唇飞快蠕动，但耳畔嗡嗡作响，三条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三条稍稍扭头，看到躺在战壕另一边的芒莱，他的大哥正奋力地摇晃着他的肩膀企图让他清醒过来。一道被水稀释的很淡薄的红色小溪从羊角少年血肉模糊的小腿处徐徐涌出，在晨曦之下分外刺眼。
自己也受伤了？三条不安的想，用刚从昏迷中苏醒的神经迟钝地感受着四肢。
没有过分强烈的疼痛和麻木，看来自己走了大运，在同伴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安然无恙。
“清醒过来了吗？希望脑子没被震傻。”
冷睿理智的话语在耳畔响起，父亲抓起肩带，把沉重的双筒猎枪砸到三条的怀里，强拉着他在没过脚踝的地下积水里站起来。
一枚炮弹在堑壕几米开外被神树的纸条拦截而爆炸，三条刚起身就被喂了一嘴飞扬的浮土和木屑，努力甩甩脑袋，保持呼吸和视力正常之后，他看见了整齐排列的、即将发起冲击的第一波敌人：
百余名身着褴褛皮袍的佝偻老人。
与此同时，炮击结束了，其他人也大着胆子把脑袋探出掩体，紧张地盯着那些颤颤巍巍站立在分界线附近的人们。
“派一群老弱病残过来是做什么？”辉虹把燧石枪架在一个隆起的马鞍形土堆上，“这些人对我们没有威胁，双方应该都知道。”
“也许是要和谈呢，派一批最没有攻击力的弱势群体充当使者，来放松我们的敌对心理。”
辉虹看了眼说话的三条，又看了一眼在角落里靠着墙沉重呼吸的芒莱，轻蔑地对着堑壕外面啐了一口。
“呸！”他伸手把芒莱的那支枪也拿过来，摆在自己身边，“阿卡姆才不会和这群走投无路的暴徒谈判。”
“不可能是来谈判的，”横纹轻声，“老人没有生育能力，也无法像年轻者那样高效率的工作和战。老人唯一的用处就是保留文化和记忆，可是如果一个群体不能活下去，再辉煌的过往也是无根云烟。”
“所以对奔狼部落来说，这些老者无非是累赘，是可以用来消耗和试探的棋子……”三条看向父亲，得到了一个残酷又不安的结论，“可是，把他们派过来试探有什么用？我们有枪，有人数，有工事，还有神树。这种试探根本找不到一丁点好处啊！”
横纹压了压自己的草帽，沉重地咳嗽了一声。
仿佛是某种默契的反应，沙丘高处传来了一声微弱却明晰的枪响，那些充作炮灰的老人发出沙哑的低吼声，迈动因为面临死亡而分外僵硬的双腿向分界线的另一端冲去。
堑壕里的亚种兽人们感到地下传来隆隆震动，什么东西正在伴随着这支敌人的进发而自我调动着。
即便知道神树会有所反应，但所有人还是把手指搭上了猎枪的扳机，同时默默祈祷自己不会有必要去扣下它。
就在大伙都神经紧绷的时候，三条观察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老弱病残们前进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个微浅的小坑，而神树褐色的枝干正在从其中缓慢生长而出，不紧不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一只赤足踏进了最靠前的坑洞里，脚的主人突然向前摔倒在地，像不经意间被拌了一跤。
他倒地的瞬间缠住他脚踝的枝干从洞坑里迅速攀生出来，轻而易举地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囫囵吞枣地将其卷入坑洞里。
坑洞自身则迅速被某种增生的物质填平，仿佛从来没出现这个坑洞一样，受袭击者更是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这段序曲之后的半秒钟，更多的人踩进了似乎无处不在的陷阱里。
迷茫，困顿和畏惧在他们心中顿生，但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的结局都一样——神树并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者，每一条枝干都重复着处决第一个受害者时施用的动作，不断地将其入土埋葬。
奔狼部落的炮灰们以一种高效而无情的方式被掩埋于地下。
蹒跚着行走，蹒跚着逃跑，蹒跚着倒下，蹒跚着死去。试探的队伍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就消失了，像一场梦境在大脑里被抹去了最后的痕迹。
亚种兽人们压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松开，但没有一个人因为这场胜利而欢呼雀跃——没有一个人见过神树以这种方式歼灭入侵者，以往误入阿卡姆隔离带的旅行者大多只是被飞叶刀和枝条抽打的面目全非，而不是以这种方式被掩埋和杀害。
三条突然很想呕吐，但是他知道那样会让整个战壕的积水里都漂浮着他的呕吐物，于是他转过半边身，用咳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其他有的人也这样做了，但更多的人只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那么一百多个人就这么死了。”横纹却意外地表现的很冷静。
“死的毫无意义，”辉虹回答他，声调微微有些颤抖，“他们一定会滚的，有这么多人被轻轻松松地杀死，那些人一定会滚的！”
“他们人很多，但是神树站在我们这一边，神树让他们损失惨重。”
横纹说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辉虹突然有些失控，红着双耳看向横纹，大声的喊道：“对啊！战争的胜利是我们的！他们输了！他们会离开阿卡姆！”
“离开或者不离开，都是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辉虹。”男人看向自己沉不住气的老友，对方的眼底似乎有恐惧和激动搅混后积蓄的泪水，“你会离开吗？还是抓住虚无缥缈的希望，拼死一搏？”
“他们还没输，他们还看得到希望，因为那一百个人用了一分钟冲过了一半的路程，那么两百人呢？两千人呢？也许神树会反应不过来的，那我们就完蛋了。”
横纹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
缄默。
让一切都安静下来的缄默。
远处的奔狼人不动声色地重整旗鼓，似乎已经收集够了信息。
太阳照常升起，残酷地发散着自己麻木不仁的光芒，粗暴地嘲笑这些探讨生死问题的渺小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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