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云层在天空中纠结，在高空的旋风中塑形，交织绘出交错的纹路。
但直到克兰半夜在船舱里被震天的雷鸣吵醒时，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似乎永无止息的暴雨席卷了这片海域，每一颗雨滴都有子弹大小，打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喜怒无常的大风掀动巨浪，将黑鳞号来回推动。且不谈被甩飞的货物，要是克兰一个不注意没站稳，也有可能被抛入海中。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看见的却是无数道雷电在闪现。穿透厚重的云层，那些光芒就像是将要破开的卵上形成的幼体血管，若隐若现。
“老爷，不太妙了。”
“你知道什么吗？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海上风暴对不对？”
雨水顺着坎黑尔的身体流下，濡湿了克兰的衣服与皮肤。他缓缓点了点头，话语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看，从那些打上船的浪里几乎看不见鱼类。只有各种海草和浮贝。有行动能力的生物都逃入了深海，留在这里的只有一无所知的我们。”
“它们在害怕什么？是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克兰看见船头有船员在向自己招手，还张开嘴说了些什么。但他的耳朵被掩埋在滚滚的雷声与雨声之中，完全听不见那头的声音。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你们马上就会见到她了。
老爷，送一些魔力给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要靠你自己了。
不要尝试逃跑，更不要尝试反击，把未来交给气运。
我们有麻烦了。”
说完这段话后，坎黑尔的声音便完全消失了。连同他围在克兰脖子上的实体，一同藏到了连克兰也找不到的某个角落，任凭他如何呼喊也不会出来。
反击什么？逃跑又是什么？
说到底，他们究竟要面对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克兰脑中盘旋，却始终得不到解答。
没办法，当下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坎黑尔。毕竟坎黑尔算是目前唯一理解状况的。
他催动体内的血怒，将感知与行动能力都提到极致。风雨的交响，浪涛的躁动...周围的一切都在克兰眼前一字排开。
很快他便发现了——发生的某种异样开始展露出冰山一角。
船体在不停的摇晃着，但向后的推力却很少出现。这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操控这些海浪，将这艘船推往某处。
“克兰殿下！船舵已经失灵了！帆也脱离了控制，再这么下去可能会沉船的！”
艰难地走到船头，克兰终于听见了刚才那个船员的声音。他正死死地抓着船舵，但完全无法控制其运动的方向，还险些被掀翻在地。
“不要慌！你们赶紧去船舱里躲起来！最好躲在一个封闭的小环境里，在风暴停止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想着逃跑！”
克兰撕下一块衣服，包住船员因为震裂而流血不止的右手。那对漆黑的眼珠里渗出看无尽的绝望，可这并不会成为克兰放弃的理由。
“记住！带上所有人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出声！”
“好...好！”
“放心吧，我们不会沉船的...暂时是这样。”
送船员离开后，整个甲板上就只剩下了克兰一人。闪电在黑夜中冲他咆哮，巨大的浪冲过他的脚边——这片海域似乎正在遭受诸神的怒火，而克兰就站在风暴的中心。他也无暇去摆弄船舵，只是在轰隆作响的黑夜中自顾自祷告。
“坎黑尔！”
克兰大吼一声，但脑海中仍然没有回应。不仅如此，在坎黑尔消失的现在，他就连双枪也没有办法使用。只有涌动的魔力与力量在体内滚动。
雨水和海水浇湿了克兰身体，袜子、内衣物也无一例外。明明体内的血液在沸腾，耳边尽是雷电的轰鸣，但他的大脑却出奇地平静。
不知等待了多久，直到又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照亮海面。透过这亮光——他看见前方漆黑的海洋中，呈现出了一个巨大而更为深邃的影子。
“出来面对我——愚蠢的家伙！”
低沉的声音响彻了整片天空，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窝在一个巨大的海螺里说话，将自己的声音放大了数百倍。
与此同时，克兰产生了强烈的耳鸣。
他的耳边响起了岩石龟裂一般的“噼啪”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痛。当他伸出手去触摸时，才发现自己的耳洞中渗出了温热的血。
对这声音产生反应的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耳朵里的某样东西。
——“通灵之闻”。
虽然这些日子在法德娜和坎黑尔偷偷摸摸的教学中克兰差不多掌握了魔族通用语的使用，但带着法德娜的“通灵之闻”与“通灵之言”还是会方便不少。
尽管通灵之闻起效了，但对方似乎有着反制魔法的特殊能力，将通灵之闻的术式连带克兰的耳朵一起破坏了。
辛运的是，虽然左耳的魔法已经失灵，但右边的术式似乎还在苟延残喘。进入克兰耳朵的成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唔——————（我明明感受到了，那家伙的气息！）”
“我不明白，你想找的是谁？”
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克兰朝着对方喊话。
凝视着水中巨大的阴影，巨大的压迫感让克兰的大脑开始嗡鸣，就连说话也变得万分艰难。
“唔——（虫子，是你在说话吗？）”
轰！
冲天的海水形成了一道水柱，骇人的咆哮足以震撼天空。
在察觉到克兰的存在后，水里的东西终于现出了身形。
虽然有猜到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克兰并不太愿意承认这种想法。
因为这是最坏的情况。
且不谈这玩意的身体，光是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如同巨镰一般的一对骨翼看起来就比整艘黑鳞号还要长，暗青色的鳞片布满整个庞然大物的体表。巨大的爪子毫不费力地便穿透了厚重的甲板，那只利剑形状的脑袋上长着三对眼睛，苍白色的眼珠每一颗的半径都大过克兰的身高。独特的黑色细缝式瞳孔死死地锁定近在咫尺的克兰，投射出轻蔑与不屑的影子。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龙。
且是一条比起巨龙港口常见的羽黑龙，能够使用语言进行交流的，是要强大上无数倍的古龙。
虽然克兰已经见过不少龙了，但真正能够口吐龙言的古龙，他也只在书中见过。
这种生物，和这种语言，原本都应该只存在于历史中。
本应如此...
“唔——唔—唔——（小虫子，是你刚才在说话吗？）”
巨龙又一次开口了，他那巨大的嘴里喷出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被利齿切碎的大鱼尸体散落在甲板上。
尽管是如此的庞然大物，但它的鳞片表面甚至看不见一片寄生的藤壶，呈现出幽暗的光泽。
所有的生物都不会想招惹上这样一个强大而古老的怪物。
“是我，另外我不叫虫子，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克兰。”
“唔—————（你应该很清楚我动动爪子就能把这艘船和你一起碾成碎片吧？）”
“是的。”
克兰对着巨龙背起手深鞠一躬。
他有些不敢直视这只巨兽的眼睛，害怕脑内那种落荒而逃的想法不知何时就会占据身体，酿成大祸。
“唔唔唔——唔—唔——（有意思，你还是第一只敢和我这样说话的虫子。不仅如此，你还听得懂我的话？）”
“过奖了，能和您这样伟大的存在对话，是我的荣幸。”
克兰已经拼尽全力地在控制自己的声音，但仍是需要祈求对方不会发现自己那难以掩藏的动摇。
“唔唔——唔唔——唔————（算了，我刚刚察觉到这附近有某个恶心的气息，没想到逮到的却是你们这一巢虫子。你有见过一条黑龙吗？大概比我还大，可能几个小时前从那边飞过去。）”
说着，巨龙用爪子指了指克兰来时的方向。
听到这话，克兰心头一凉。他赶紧绷紧脸庞，避免表现出脑中的震撼。
“没有，如果真有那样的家伙，我们不可能没有印象。”
“唔——（嗯...）”
巨龙抬起爪子扶住脑袋，像是在思考什么。
“唔唔——唔——（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难不成是我睡迷糊了？）”
“如果有情报的话，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见对方似乎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克兰赶忙摆了摆手以示无辜，又朝着对方鞠了一躬。
“唔——唔——（哦，你这虫子倒是自觉，该说不愧是虫子吗？）”
“那是那是！”
巨龙甩了甩脑袋，将爪子从甲板上拿起。
看起来它要离开了。
正当克兰暗暗松了口气时，他体内的危险感知细胞却警钟大作。
一种尖锐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漏气时发出的声音。
那是空气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
克兰抬起头，只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正狠狠地朝着自己拍下。
轰！
这一击将半边甲板都震碎了，船头几乎被整个切断，海水从巨大的缺口涌进船舱，黑鳞号开始向前倾斜。
就是魔族最坚固的船，也架不住巨龙的一记爪击。
“老爷！要跑就现在了！”
当坎黑尔的声音响起时，克兰才发现自己逃出了刚才的受击范围。一条黑色的绳子从他的衣袖中伸出，勾住身后的桅杆。正是这一拉救了他的性命。
“唔唔唔唔唔————————（坎黑尔！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啪嚓——
在巨龙咆哮的同时，克兰的右耳再次响起了刚才的声音。龟裂的声音再度传来，克兰双耳的通灵之闻终于都失灵了。他痛苦地捂住脑袋，看向那巨大的身影。
伴随着身后那一对骨翼的煽动，巨龙的身体逐渐显现。那足足有三艘黑鳞号大的身体，从背部以下竟然是一条巨大的蛇，一副形同三叉戟的骨刺立在尾端，轻轻一挥便砸碎了身旁的船体。
“快跑！”
“唔唔——”
在下一次爪击砸碎自己脑袋之前，克兰终于反应了过来。纵身一跳落入了海中。
“快跑！快跑！”
他冲着即将沉没的船大吼，和雷鸣相比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也不知能否传达。巨浪拍打着克兰的身体，卷着他在海中漂流。
“唔唔——”
见克兰想要逃跑，巨龙似乎是愤怒了。它仰天大吼一声，在半空中举起了自己的尾巴。
接下来的这一幕，将成为克兰永世难忘的梦魇。
巨龙的尾巴结结实实地砸上了黑鳞号，从中间像切蛋糕一般将其一分为二。
“不！”
克兰绝望地大吼，却无济于事。他划动双手想要前往船那边，却突破不了风与浪的重重阻碍。
“老爷！小心！”
绝望与愤怒磨钝了克兰的感知，在听见坎黑尔的警告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一块巨大的木板重重地砸在了克兰的头上，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发出，克兰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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