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
城关之上,他身披甲胄,守在她的身后。
远山眉,桃花眼,绛朱唇。她是帝京最美的女子,古时有人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用于她身,再合适不过。
她嫁衣似火,灼伤了旁人的眼,灼伤了天涯,灼伤了他。
春风冷峭,从塞外刮来的风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将她的衣裳与青丝扯成一道笔直的线。
人人都说她眼中有倾世桃花盛开,如今却在一夕间桃花雨下。
“殿下,吉时已到。”他单膝跪下,“请殿下上马车。”
她看着下方张灯结彩人潮汹涌的帝京,过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转身,裙裾曳地,一步一步踏下石阶,看也未看他一眼。
他沉默不语,一路护送她出京,远处残阳如血,从此烙在他心上如朱砂印记不可磨灭。
“今有圣上幼女,嫁与草原可汗为大妃,愿我朝与草原人民世代修好,永结同盟。”
史官在史册上记下这寥寥数笔,用三十一字,写下一场别离。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小小的人儿扎着两个羊角髻,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坐在桃树上双腿一晃一晃,用清脆的声音背着今日夫子刚教的一首《上邪》。
她自幼最得圣上宠爱,这偌大一片桃花林,便是专门为她而栽种。
“公主殿下千岁。”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走到树下,仰头看着她,眉目清秀,带着微微笑意。
“你是何人?”她好奇地问。这片桃林若没有她的允许,向来无人得进。
“臣为平威将军第二子,奉圣上之命入宫陪伴殿下,保卫殿下周全。”
她咯咯地笑,“护我周全?你未必有那个本事吧?”
本是无心之语,却在许多年后,一语成谶。
“臣三岁始骑射,从名师习武,若臣守不得公主安危,听凭责罚。”他不卑不亢。
“我不需要一个卑躬屈膝的臣子整日地对着我有问必答兢兢战战,”她跃下树来,面对他道,“那样的人我父皇有很多。但他们终究不是可以长久地伴着我的人。若你不能成为我的同伴,随我左右,护我一世,”她指向他来时的路,“那便离开。”
一时静默,只有花瓣偶尔从枝头落下,落到他与她的肩头。
他忽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听闻西域新进贡了几尾锦鲤,圣上颇为喜爱,已投入清涟池内,想必滋味甚好……”
她了悟,顿时兴冲冲地拉了他跑向清涟池。
此时正值桃花盛放之际,长安城内一如往年飞花漫天,却再不见少时欢颜。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他行在最前方,任由马匹慢慢走着。
耳畔似传来兵戈相交之声,吞噬旷野,厮杀一片。
这场战争从去年秋天持续到现在,他仍记得那时飞回的孤雁在天上盘旋,风扫落叶,依稀听见有哭声呜咽,低低切切,仿佛还能嗅得到风中的血腥味道,似酒般浓烈。
如今,终可结束了,他想。
却是用她,换了他们的江山。
她坐在树上,着一身天蓝色的宫装,三千青丝松松地挽了个髻,簪一支琉璃簪,此外再无雕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中《桃夭》一则多喻美丽的少年女子,风华正茂,容颜无双。而在帝京,若你吟起《桃夭》,必有旁人提及当今天子幼女,曰之绝色。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她轻轻念道。
“这么多年了你还未读厌这首《上邪》么?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倚在树下懒懒地笑。
她伸手摘了一朵桃花朝下扔去,吐了吐舌头,“我喜欢,你管我。”
他故作叹气:“是是是,随殿下您欢喜。”
她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他在树下看不到,于是又念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声音比方才更大,像是故意念给他听一般。
待她念完,他敛了笑容,悠悠道:“草原再度犯我边疆,圣上指名要我率军作战,诏书明日便会颁下来。”所以……怕是不能陪你了。
他说话向来如此,她却往往懂得他未说出口的是什么。
阳光自枝桠的缝隙中漏下,她眯眼看向那样高的澄净的天空,“我本没有想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羁的孤狼有供它纵横驰骋的草原,骄傲地雄鹰有供它展翅翱翔的苍穹,你自也有你该前行的方向。”
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那么……自当扫尘,侯君归来。”
那一年,她送他出征。如今在同样的季节,他护她出嫁。
诀别诀别,此诀永别。
她坐在车内安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再无半分往日活泼开朗的模样。
恨吗?无数个日夜里,她这样问自己。怎会不恨呢?明明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守护自己的那个人,却转身将她推了出去,让她独自面对那些**的利益丑恶。
可是她明白……明白自己既生为公主便不得不肩负起这一份责任,国是她的国,家是她的家,子民亦是她的子民,她不可以也绝不能为了自身的一朝任性而要这天下生灵涂炭来为她的任性付账。也明白了,为何古时那位公主临终前曾掩面低泣: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她用尽一生吟咏《上邪》,不过是因为他在听。既没了他,又何必再吟?
她恍惚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念: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喂,今日来寻你那位丞相小姐知书达理温婉端庄,你不考虑考虑么?”她取笑道。
彼时他们正坐在清涟池旁的亭子内下棋,他执黑子落下一着,吃去了她一大片棋子,漫不经心道:“不劳您操心,有空不如多想想自己,你已及笄,自是可以嫁人了。”
“那你娶我可好?”
他一愣,抬首对上少女明亮的眸,笑语晏晏,竟是有些认真。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笑道:“你便这么急着嫁出去?姻缘可不是儿戏。”
“方才说我已及笄的人却又不知是谁了。”她做个鬼脸。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们以为彼此还有很多很多的时日来探讨这个问题,却不防时光早已从他们身旁翩然轻擦而过。
“殿下殿下!”侍女急急地奔进房内,打断了她的回忆,“将军归来了!圣上召您去大殿呢!”
她急忙起身朝外跑去,衣袖带翻了好几盒水粉胭脂。他终于回来了……
天边不知何时飘来许多乌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雷电交加,震耳发聩。
在踏入殿内的那一瞬,不知怎的她心中竟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殿内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唯一站着的他便分外显眼。
“父皇。”她行了礼便转头去看他。一年未见,他晒黑了,也消瘦了许多。她听过从前线回来的人的报告,心知这场战役并不顺利,否则也不会胶着一年之久。他此番回来,应当是胜了吧?可若是得胜归来,朝中又怎会是这般景象?她心头的沉重又加重了些。
皇帝看了一眼这个自幼宠溺的女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可汗派使者前来要求和亲,并答应立刻退兵,从此以往不再进犯中原。”
没有人言语,她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都在盯着她。那一刻,她这般孤立无援。
她霎时脸色惨白,他身上还披着浴血的战袍,朝她直直跪下,声音嘶哑无比:“求殿下,救我三军儿郎!”
大殿之内静了很久,久到众人都以为她会在下一刻坚决地拒绝并使尽力气哭闹,她才轻轻地笑了一声。非要这么胁迫我是吗……用天下人的性命,用中原的安危,用你的请求,来逼我。因为,你明知我无法拒绝。
泪珠在眼眶中滚动,她却绝不容许它落下。
她扬起明艳的笑容,颊边梨涡动人:“父皇既这么说,儿臣嫁便是。”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他,维持着那个跪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地下青砖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块水渍,似在嘲笑她的故作决绝。
她说,护我周全?你未必有那个本事吧?
是的殿下,我确实是没有那个本事。臣……愿听责罚。
在战场上,不知多少夜里他从噩梦中辗转惊醒,梦中皆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白骨森然,许多熟识的部下将领拉着他,有的被砍去了半边身子,有的头皮被削去了一大片,脑浆不住地往外冒,有的肚子被剖开内脏肠子撒落了一地,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语气中尽是不甘,又尽是苍凉。
他拼尽全力杀敌,也抵不过日夜的噩梦缠身,抵不过身边的人接连战死,倒下时脸上悲伤而绝望的神情。
所以他向她跪下了,乞求她,要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换得家国安宁。说到底,不过是他自私。
他曾以为他们可以一起地老天荒,此时却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过一句虚妄。
送亲队伍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他攥紧了手,却什么也握不住。
我早该明白,哪里是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分明这江山,早为你我说定了永别。
飞花又散落在这个季节,而你嫁衣比飞花还要艳烈,你启唇似又要咏遍《上邪》,说的却是:“我愿与君绝。”
公元二零一二年,陕西西安考古又发现一墓葬,通过墓志铭可判断其为一位将军与一位宗室女子合葬墓,主墓室存放双人合葬棺椁,但合葬棺内却仅有一具男性尸骨。
意外的是,墓志铭上该宗室女子封号与史册记载的一位同时代的和亲公主封号一致。目前不知何故。
你自将名字刻入史笺,换我把你刻在我的坟前。男子临终前,望着遥远的草原的方向,温柔一笑。
古墓周围开满了桃花,一枚花瓣落上一位考古人员的肩头,被他拈了下来。一阵风吹过,簌簌地下起了桃花雨。
“春去花不语,春来花还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人面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唯有这桃花依旧,笑着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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