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父与子
“呜哇——！温泉啊！！”
周六，老爸开车带我和老妈来到了碧云温泉馆。
温泉馆地处上海南面的某个不算繁华也不算荒芜的地域，总的来说比我家那一带更萧索一点，不过南边主要是各种科技园区与实验性商业区，所以住民自然会少一点了。
温泉馆是室内建筑，从停车场出来后可以看到高大的立方体建筑的正面以日式毛笔书法写着赫然“碧云”两个大字，旁边有“风吕”的字样与樱花的图案。
老爸老妈似乎对这里已经轻车熟路了，他们径直朝大门走去，我连忙跟上前，来到门口才发现就算是一般的周末这里竟然也排了长队。这要入场该等到什么时候啊。
“发什么楞呢，到这边来！”
我妈冲我挥挥手，只见他们往大门旁边的侧门走去。不，等等，那里不是守着个穿着西服的彪形大汉嘛！？这没问题吗！？
只见我爸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大汉仔细看了一遍，随即恭敬地将卡片双手递向我爸：
“原来是星涯先生，欢迎光临！请问今天一共几位客人？”
“三位，我，我爱人，还有这是我孩子。”
“哦！原来这位就是您家公子吗！这可真是幸会，里面请！”
（呜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嘛，你爸怎么说也是料理店的副总，这种招待卡肯定还是有的啦~哦对了，那个大叔听说是日本人哦！”
“诶诶！？明明是欧美派的画风，而且一口中文还说的那么顺溜！？”
“对吧？人不可貌相哦~？走吧走吧！泡温泉咯~。”
母上笑着和大汗打了个招呼。我跟在后面，硬着头皮向他点点头，他露出笑容也像我点头致意。似乎不是很难相处的样子？
来到大厅里面后，这里的装束仿佛是把日式的小庭院给搬了进来，左手边是寄存鞋子的地方，往前走是登记处；右手边则是移栽的矮竹与假山石围起来的小型池塘。池塘边有着那种流水浇注后会敲击石头的竹子装置。池塘里有三条锦鲤，非常漂亮。
换上拖鞋，在穿着和服谦谦有礼的姐姐那里登记、领钥匙，再往里面走会看到换衣间。原来泡温泉之前还要换和风浴衣吗？我好奇地挑了件黑黄色星夜装束的浴衣，老爸则选了灰底粉色樱花纹样的浴衣。至于我妈，她早就自顾自选好先一步到女性更衣间去了。于是我和我爸往相反方向的男性更衣间走去。
“为什么要换浴衣？”
“特色咯？让中国顾客体验一把日本的感觉？其实就是一个创意啦。”
“这样啊？”
当然泡温泉还是要把浴衣脱了。在更衣间换好衣服，拿上浴巾，我们朝温泉馆走去。拉开大门，袅袅蒸汽瞬时笼罩了视野。
“呜哇！温度好高！！”
尽管是室内的人工温泉，但扑面而来的温度还是让我吓了一跳。等差不多适应了这种环境，仔细一看，堪比两个体育馆大小的温泉馆分为了好多个区域——按摩风吕，冷水风吕，盐浴风吕，牛奶风吕，中药风吕……原来温泉有这么多的讲究啊……
“泡温泉之前，现在这里用木桶舀水清洗身体，然后再下到温泉里面去泡，也是为了预防温差太大引起抽筋。”
“诶！这么多学问啊？老爸你懂得很多啊？”
就在我这么感叹的时候，我爸挠挠头，指了指大缸前的石碑。
“不是啦，这上面都有写的。”
“诶？”
定睛一看，上面确实写着“入温泉洗浴须知”几个大字。
“真是诚实呢，老爸……”
“这叫美德！不搞面子工程。”
“嘿！以前没觉得你还挺有幽默精神的？”
“我可一直都是很幽默的人，是你不怎么和我打交道而已啦。”
“是这样吗？”
“你不一直都和你老妈交流的嘛？”
“那倒也是，呃，吃醋了？”
“可拉倒吧你，你当我是你妈啊，上次就和深圳的负责人多聊了几句关于之后发展的规划，结果她就把我那个月的薪水给扣了三分之二，吃饭都不够花了。”
“哈哈哈哈哈。”
（真是不可思议，感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和我爸这么亲密过。）
“走吧，这边泡温泉也是有讲究的，反正时间长，正好一个一个泡过去。”
冲洗的差不多后，我爸率先走向了按摩温泉，里面的水流很猛，如果不抓住旁边的扶手，我都怀疑自己会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样被扭成一团。之后是碳酸温泉，听介绍说里面的水对舒缓肌肉疲劳与镇定心情有奇效，只不过因为水温太高，我坚持了十分钟左右就不得不逃出去了。
之后还有牛奶温泉，中药温泉，差不多把视线范围内的温泉都泡过一轮后，接下来的是盐浴温泉。说是说温泉，其实里面是个类似于桑拿间的地方，木盆里装有浴盐，可以用于擦洗。
“这个浴盐听说可以排毒，多擦擦，用力擦！待会出去冲洗干净会特别爽。”
听我爸这么建议着，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抓过一把浴盐就擦起来，粗盐颗粒与皮肤摩擦的时候触感像是用砂纸在擦拭一般。
大概擦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一双不算柔软的大手搭在我背上。
“？”
我回头，我爸抓了把浴盐压在了我背上。
“帮你擦个背。”
“嗯，谢啦！”
他缓缓把浴盐抹在背后，随即缓缓推动双掌搓着。力气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感觉有些麻麻的，痒痒的。
“怎么样？不会疼吧？”
“不至于！你再大力点都没问题！”
“呵呵，是这样吗？总还觉得你是当年的小孩子，轻轻用点力都能弄疼你呢……”
时间真快啊，像这样帮你洗澡，大概还是你三年级时候的事情了吧。
你那时候好小，一定要站在凳子上我才能帮你清洗呢。
老爸这么感叹着，我怔了一下，这么说起来，在老爸还没有变得特别忙，公司还没有变得壮大之前，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也有很多，甚至我还去过当时的公司玩。时间真快，不知不觉间，公司变大了，他变老了，我与他的回忆也变浅了。只是，对他来说，我还是那个小孩，他也还是那个老爸。就算彼此很久没有交流过，甚至争执过，动手过，那些东西也没有变呢……
（是这样啊……）
我轻笑起来，想起以前很多回忆。
擦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移开了手，似乎打算出去冲洗了。我叫住了他：
“爸！”
“嗯？”
“我帮您擦背吧！”
他愣了一下，虽然还是抿着嘴，但我总觉得他像是笑了。点了点头，他坐了下来。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浴盐撒到背上，张开双手推起来。
“咿哟喂乖乖！轻点轻点！”
“啊？我这没用力呢！”
“你是年轻人，我是老人！身子骨不一样啦，不中用啦！”
“哈哈，少来吧，用点力就当是按摩了，保证您待会身子骨要多舒络有多舒络！”
“诶哟哟哟别别，死小子，寻机报复呢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泡在外面的露天温泉里，我们父子俩怔怔地看着小小的一块天空。
“呼——，真舒服啊。”
“是啊，今天气温也合适呢。”
……
想了很久，我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被报社辞退了。”
“诶？”
“编辑对我不是很满意，我不服气，顶撞了两句，结果被辞退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来之前刚被辞。”
“是吗……”
我爸又闭上眼睛，扬起头仿佛沉浸在温水之中。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诶？”
“以前一直对你指手画脚的，现在你都长大了，是大人了。有的事情你有自己的打算吧。那我也没必要瞎操心啊。”
而且那样也惹你烦，不是吗？
“老爸……”
“嘛，之前听你的语气，再想想你突然跑回来，也难怪了。”
“呵，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啦。”
“怎么？还有别的事情？”
“呃，很难说清楚的事情。”
“这样啊……”
我和他泡在池子里，都看着前方，陷入各自的思绪。
“那也没关系啊……”
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告诉我们的话，那就等什么时候你可以说得出口的时候再说吧。
反正，我们总是支持你的就是了。
这里是你的家嘛……
这么说完，老爸呼出一口气，摆弄起头上的毛巾来。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谢谢啦……）
“嗯？你说什么？”
“谢啦，老爸。”
“诶，为什么？”
“感觉，松了口气呢。”
“真是奇怪的回答呢。”
我笑笑，扬起头看到天上的乌云缓缓地飘移着。
我说，老爸……
如果，我发现其实我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另外一幅模样，
如果，我发现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存在们，都是超乎常理的存在，
如果我的生活已经变得与你们熟悉的那个我截然不同的话，你会怎么想呢……？
我爸扭过头看我，我认真地注视着他，于是他又仰起头，也看着头顶的乌云。
我说星野啊，这世界上呢，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记忆也好，你好也好，总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会忘记一些什么，会记住新的一些什么，就像每天我们都会遇到很多人，也许他们一辈子和我们都只是陌路人，但也许下一秒就会成为我们的知己。世界总是要改变的，你会长大，我会变老，曾经的岁月再不会回来了。
不过呢，那也没关系啊，有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像现在的你，现在的我，我们的这份心情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吧，就算有一天会消失，会被取代，但是，它们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也是有它们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只不过我们要不断前进，所以总需要适当地做出让步，或者妥协，或者，进步。
发生什么，遇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因为世界很大，未知很多。只要能不留下遗憾，能够坦率地认可自己，那就足够了。
各种各样的问题，其实自己一开始都有答案了，只不过考虑的太多，往往就看不清真相了。
无论怎么样，感到惶恐的时候，你就回来好了。
家里的话，总是比外面的世界更安心的。
……
（一开始就有答案了吗？）
……
“老爸？”
“哦？”
“下次，一起喝一杯？”
“不，我戒酒了，身体真的不行了啊……”
“已经发生改变了吗？哈哈，真是遗憾呢。”
“不过，以茶代酒的话，随时都可以哦？”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
泡好温泉回家睡了一觉，第二天，我稍作打理，就要回北京了。
“这就回去了？只呆了两天啊？不多留一段时间吗？”
“等事情结束后，我就会回来啦。”
我收拾好行李，伸了个懒腰，扭开大门。
“有的事情需要去做个了结了！等全部解决后，我会好好解释清楚的。”
（当然，包括那些孩子们的事情也要解释清楚呢。）
“这样吗？那你就去做吧！我相信你呢。”
“哦！当然了，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拜拜……”
和老爸老妈挥手告别，我离开了家，往飞机场赶去，往北京赶去——
终于还是要迈出这一步了！
……
“老头子？你和儿子又怎么了？”
“啊？怎么了吗？”
“突然话就变多了啊？拍马屁成功了？”
“你就嫉妒吧你，我那叫人生咨询。”
“诶哟！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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