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娅小姐？”
就算是正被要杀死自己的凶恶目光紧紧盯着，但对于此刻的冒险者公会会长而言，已经难说成是一种恐怖的感觉了。
一只兔子再怎么在眼前张牙舞爪——当你意识到它所谓的“我超凶别惹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威胁时，甚至会觉得那举止似乎都有点可爱。
这幅模样他很熟悉，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她们真的都好像……
“知道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只有你是不存在感情的。”
男人被女孩踮起脚扯着衣领站在那里，仿佛没意识到对方的胁迫一般，就这么慢慢说着。
——“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呢？
很难解释它是如何形成的，就算固执的坚称那是人脑中的化学反应，怕也没人能写出可以创造出情感的方程式吧，只因为方程式必然要合乎固定的逻辑而情绪则似乎往往会不讲道理。
就同自我意识或者说“智慧”一般……
爱与恨的概念，仿佛在生命成长进化的某个阶段自然而然就苏醒了，教育、交际、欲望还有理想，种种的自我意识的集合体，在一个无比模糊亦无法描述的过程中，终组成了属于个体的真正灵魂。
可是像史莱姆它们这般的存在，貌似缺乏了一切能形成情感的要素：
几乎就是简单元素聚合物一样的东西，缺乏对食物的饥饿，没有对繁衍的渴望，又因为不存在组织化的社会亦同时缺失了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求，没有能滋生出只会和文明的一丝火种。
除极少数从诞生时起就具备高智慧的异常个体外，它们本该没有产生任何复杂情绪的可能。
而“茜娅”，本来也就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史莱姆……
会被选择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
可正是这一点将她和其它转生体区分开来，也正是他和那位大人所看重的，一种最普通却又最不普通的奇妙特质。
——不会产生感情就不会产生憎恨的情绪，内心就坚强冷酷到不会被任何意外和悲伤击垮，那自然也就不会被被诅咒的力量从内到外污染得面目全非了。
而茜娅最终也完美诠释了这一点：在格兰特的遗迹中用只属于自己的意识，压垮了那里满到溢出的疯狂和憎恨，再以倾倒一切的姿态正面击溃了由亚莉克希亚疯狂的内心培育出的魔鬼。
可若只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话……
那她也同样只会是个怪物而已，只会继续为这个世界徒增更多悲哀罢了，就如亚莉对此所回应的一样——
那不是胜利，而同归于尽；
那不是净化，而是玷污和堕落。
可是察觉到了吗……
你心中的某处已经被那东西污染了。
被压抑的记忆，被隐藏的不安，心里的犹豫和懊恼，好像变得很容易就会被几句话挑动，再回忆起那座城你已不再是可以置身于事外的神明，反倒是清晰地看到了手上沾染上的红色痕迹。
但可以肯定那并非是坏事。
不是诅咒终将把你侵蚀，而是对你而言，所谓的诅咒充其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罢了。
可你终究还是会变得不安。
四万人的惨死真的可以说与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关吗，活到最后的人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吗，在那里亲手杀死了被称为“圣女”的瑞伊的你，今天真的能被那些孩子们原谅吗？
或许就如你所说，就算再怎么不对，什么都不做的人才是最无耻的……
可哪怕可以为此找到千万条理由，内心都会感到不安，这就是你此刻的感情。
——无关乎对与错、善与恶，只是渴望着这一切都能被接受被认同，希望有个人可以告诉她“你没错任何事”，真的很单纯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最普通又最复杂的理由。
……
“你和瑞伊其实很像，”
他的目光似乎是在重新打量着我。
“也许你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可你其实是正在走她的老路，迟早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吧。”
……我？
“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史莱姆是不会和那个人一样的。
“简单来讲，”发现对方还是没有搞懂，男人笑了一声，解释说：“你就和瑞伊一样，不适合成为‘王’。”
“……”
你还是要找个理由来否定我吗？
“魔物狩猎部队的成员，巴泽尔还有伊卡洛斯是我的手下没错，然而，他们会来到这里可不只是出于我的命令，至于另一个理由我想你大概早就已经知道了吧。”
因为史莱姆之森的变化威胁到人类冒险者的收益了。
“是你自己把史莱姆保护的太好了。”
“守护家人又有什么错?”
你难道想用所谓的大义把那种命运强加给我们吗……
我还以为你能多多少少和他们不一样的，看来到底是史莱姆想错了，你们人类到底都没什么不同。
“那你真的保护了所有的史莱姆了吗……”
而道格拉斯却在这里挑破了对方的谎言，说道。
“告诉我，茜娅，史莱姆的王哟？”
“我……”女孩松开手，退后几步完全愣在了那里。
“你应该很早就意识到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了。”
而道格拉斯站在原地，抬手端正自己歪掉的衣领，说道。
“因为就算是成为神级，也不能照顾好自己的所有眷属——司掌大洋的海神绝对无法让大鱼不去吃小鱼，龙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姐妹们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就连圣光女神也永远不可能阻止人类在眼皮底下自相残杀……”
“任何力量都是有极限的而你也无法从中例外。”
没有人可以守护所有人，勇者做不到，皇帝做不到，女神做不到，即便白王也一样做不到。
这就是让世界能够在动态中运行的准则。
这种事……
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是——
“所以你在心里给自己画了一个圈，选取了你认为会是‘家’的范围，然后尽心竭力把自己的家人们都好好的保护了起来，就跟沙漠之都最初的圣女一样吗？”
最初的时候圣女当然是有力量抗起这个重担的。
“而‘家人’是会增加的。”
于是在你之后呢，再再之后呢……
重拾圣女名号的那些孩子，只是在如薪草般燃尽自己的生命，让自身成为这悲剧连锁的其中一环而已。
“史莱姆之森的史莱姆，数量迟早会有一天会超出你能保护的极限吧，到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做才好呢，王哟？”
茜娅，真的不知道……
因为我从没去考虑过这些。
“随着‘家人’的增多，你作为王的义务也就持续增加，而与此同时，高等级的史莱姆又会诞生出高智慧，你真觉得它们会对同胞在冒险者手下的惨死无动于衷？”
甚至连你自己都讨厌着冒险者不是吗。
“再随着平均智力的提升，史莱姆会诞生出和人类相似的社会，而身处社会之中就意味着产生分工和阶级。”
“阶级的产生就意味相互斗争，而领地有限的资源会强化扩张和掠夺的欲望，至此为止——你想保护的东西就被另一种存在从事实上取代了。”
“到时它们会把你的善良当成限制发展的束缚。”
史莱姆会一直敌视着人类，而人类会继续狩猎史莱姆，于是战争就会爆发，而你将和瑞伊一样无力阻止这一点，茜娅。
你以为这是个缓慢的过程，
而这一切却都可能在百年间发生，任何一种生物倘若没有天敌，最终就会把一切都毁掉。。
“所以我必须要这么说……。”
道格拉斯端正声音说道。
“茜娅小姐，你并不适合成为王，因为你实在是太温和了，甚至不懂得去放弃和依靠他人，这样下去只会在对未来的无尽迷茫中犹豫徘徊，走向和瑞伊一样的末路。”
照你的说法——不是把猎杀史莱姆视为世间运行的一种常理吗，难道要我再次把它们暴露在人类的屠刀下，这种事……
“我做不到。”我说
怎么可能做到呢，大家都是我喜欢的孩子啊。
说小史莱姆们会变成那个样子，茜娅是不会相信的，怎么可以放弃我们的家……
“对我所说的话感到愤怒吗，茜娅小姐？”
可是你应该明白的：活这个世界上生存本就是一种竞争，是竞争推动了文明，创造了文化，也终于演变成了战争，引导了创造也导致了毁灭。
然而这便是“种族”所可代表的所有，世界因此而流动，任谁都无法改变。
而茜娅，你，这个新生的支配者，却欲将她的眷属们从其中剥离。
“你能想到的所有可以反驳我的话，恐怕就跟瑞伊和你说的差不多吧，事到如今，你难道想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猎人们喜欢鹿但讨厌会吃掉鹿的狼，于是他们把所有的狼都杀光了，鹿在安逸的生活中迅速增加，直到了能把目之所及的所有绿叶都啃光的地步，最终整片森林消失，鹿群饿死无数瘟疫横行。
这不正是茜娅小姐你亲眼目睹过的沙漠之都的末日真相？
最后谁知道是猎人、狼还是鹿的错呢……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躲闪着在那里摇头。
“……你教给那些小史莱姆的，和那些人教给小圣女们的东西，本质上是完全一样。”
道格拉斯向着她一边质问一边逼近。
“你和沙漠之都的人一样都在给自己的后代洗脑，灌输给她们一种在这个世界无法存活的，只能满足你们自己理想的价值观，可以说是同样的卑鄙无耻不是吗？”
这时候对方已经完全惊慌失措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你告诉我啊——！”
我才不是要那样的结局……
茜娅只是想保护好大家，给大家一个幸福的地方就可以了，为什么你们都要对我说说不行呢？
为什么史莱姆就一定要被人类欺负啊！？
“很简单。”
而道格拉斯攥住她的手，平静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你不需要在这里做出选择，也需要再当你理想中的‘国王’，你只要放手就可以了。”
就像你之前做的一样……
“神就是神，回到你该呆的位置上吧，茜娅。”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去相信你的家人，然后去等待，给它们可以成长的空间和时间，相信它们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建造家园，也相信它们能以自己的意志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东西。”
沙漠之都最后的努力完全失败了，失去圣女引领的民族陷入了疯狂的自残，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你和瑞伊得到的结论就是错的……
和瑞伊和初代圣女的有心无力不同，你犯下的错误才刚刚开始，还存在着挽回的余地。
书写一段传说的难点不在于如何开始，也不在于其中有着怎样的理由，而恰恰在于如何让它以一个恰当的姿态结束。
“对于你，对于你的眷属，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和将来。”
战争是必要的，复仇也是必要的，尽管看起来多么肮脏和悲伤，但那就是文明和历史。
“毕竟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乌托邦。”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难道茜娅做得还不够好吗？
自己必须要离开，大家才能幸福吗。
可那样我会感到好孤单的。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这是承诺过的补偿。”
道格拉斯松开了抓住女孩的手。
“感谢你今天听我说话，茜娅小姐。”
“为什么你会对那件事那么清楚？”
“因为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和我家的那位大人，就已经开始注意那里了。”
“比格兰特更早？”
“是的。”他说。
“可我不明白，照你所说的话，那个人她，她应该是不可能会有孩子的……”
“……”
道格拉斯没有立刻回答。
“你一定要知道吗？”
如果你真的要问的话，那他就一定会实话实说的，因为这是一开始就做出的承诺，在一个注定要毁灭的世界里，把希望关进隔离开真相的盒子根本毫无意义。
而女孩这一刻却低着头保持着沉默。
“一件事情只要没人知道，也没有人去讲，那么就可以当做是没有发生过不是吗，既然如此……”
男人知道这算不上是安慰。
“为什么还要用那种事去玷污她呢？”
“你真的是茜娅的敌人吗？”女孩抬起头来，问道：“冒险者公会的胡子会长……”
“是的。”
“那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等一个时机。”
道格拉斯捡起地上的武器随即转过身去。
是时候该离开了，毕竟还有人在等他……
“其实你也不用担心太多，当我开始动手的时候‘茜娅’甚至可能都已经死了，但不管怎样你都是逃不掉的，这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
有好多人都在为那必将到来的一刻准备着……
有的在疯狂中变成了魔鬼，有的背弃信仰被反噬成了石像，有的持续不断的去杀戮，有的在沉寂的黑暗中静静等待……
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给这个世界一个终点。
也是你，或者说，是你们的愿望。
“在今天之后你失去的所有东西，在更遥远的将来都会重新得到的，只要你还记得这个世界，那么一切就都还没结束。”
……
……
“茜娅小姐一次都没跟你提过？”
“差不多吧……”
村民lv0手上接过战斗垫底希腊人又一次顶着满头大包，拼死拼活从厨娘那里抢过来的孜然、酱油还有辣椒粉，果然啊，烧烤没了这些仿佛就缺了点什么。
守卫老哥：我从没恨过自己这么弱
“史莱姆几乎没和我跟我提过关于旅行的事，当时想来我应该正在和婆婆学习剑技吧，虽然出师之后就迫不及待向她挑战了……”
当然还是没有打过，那时候她近战平A超级猛。
话说她的老师不也是个剑士吗——？
你一个元素法师跟战士能学个啥玩意儿，也不想着给本勇者引荐引荐，难道说怕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秒你个圆滚滚底朝天么……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在意？”
“当然也不是那样的。”
对于史莱姆在害怕什么他其实也明白——自己是没有杀过史莱姆的村民，而她却是亲手杀过人类的魔物，这种关系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是完全不对等。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但前提是存在友谊的吧。
“……可史莱姆和村民毕竟是宿敌不是么。”
宿敌就只是无休无止一起战斗到最后的关系，对方再怎么不择手段、再怎么卑鄙无耻，不管有着怎样的过去也不管对彼此有着怎样的看法，直到有一人胜出前都会为了各自的愿望不断战斗下去的呀。
“我相信她的，毕竟茜娅她……”
“可是只能由本勇者击败的史莱姆啊。”
如果她犯错的话，就由自己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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