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正双膝合拢，安坐其中。
不为别的，就是打心眼里抗拒那座被烟头烫出许多孔洞，遍体充斥着尼古丁焦油味的皮质沙发。
看那包浆，看那成色，最起码也有个七八十年，不知多少男子在那上边扣过脚，放过屁～
那受汗水所濡湿的，白得发黄的甲垢，过后随手抹到了哪？
那被喧嚣所掩盖的，不遑多让的臭气，又等着叫谁来嗅闻？
纵使我这般奚落某特定场景中的某特定事物，亦
改变不了，这间“中古”游戏机室最初曾庇护过这位小姐姐的既定事实。
活人一旦缺乏空气，不久便会晕厥。
且视情况而定，你尚需衡量风中是否还裹挟着大量的灰尘？
来自街道上的，来自巷子里的。
可惜，可怜，往日不复～
那些曾经为民众生活品质群策群力、尽善尽美的人士，从此消亡了多半。
我惊，我异。
自己是否过于超凡脱俗，由此失了同情、同理心～
有小阵子没和新面孔打交道了，我指的是自愿建立起双边关系的那种。
何况她说认识我，认识小时候的我？
小时候的我？具体到哪年哪岁？
我五岁时入C国国籍，往后数年，正是养父母控制欲到达空前绝后的阶段。
他们怎会放任一只非亲非故的“瘦猴”与我亲近？
我自打将记忆节点更新为泉南版本，便长期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无非学校、医院、新家～
我没和朋友逛过街，没和同学留过校，没和家人散过步，每次出门基本都以医院复诊为主。
我看着那张“儿童门诊”的牌牌，总是绿着绿着就白了～
说来是空气氧化作祟，想来又是一个季度过去，估计我得的，是到了青春期自然便会痊愈的病吧。
养父母再也不用每次都把我捂得严严实实，好似扒光了裹棉被里给皇帝送去的娘娘，生怕叫侍卫瞧出主子的xp似的。
————
【**。】
［你说什么，我不叫什么“chi nv”～］
【在我眼里不能好好穿上内裤的女人就叫**。】
［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起码也得有得换呀！？］
【是这个理，所以你腰还疼吗？】
［不疼不疼，既没淤青也没破皮，你把进口药水收起来吧，小白～］
【你看得懂南洋文？】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管叫你小白呢？］
对啊，打进门到现在，我俩谁也没做自我介绍，那她是如何根据“无声白羚”的绰号来跟我套近乎的呢？
难道是通过我今日的穿着？
不对，我也不穿动辄溅自己一身血的白衣呀，到时洗都洗不掉，多埋汰～
这下我的防备心被勾起来了。
【你先回答，我再提问～】
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要少说，多做，不然各种傲慢与偏见是拦都拦不住。
［我陪奶奶去推拿腰骨的时候，一小时三百块钱用的就是这种药水。］
【那有没有一小时三十块钱的那种呢？】
［有呀，红花油、狮子油、一条根！］
对方说着说着，就开始伤心难过。
眼皮眨巴眨巴，又滑落两行泪水。
【唉，我没事搭这么一嘴干嘛！】
说罢，我刚要掏出纸巾，只见小姐姐抬起胳膊照着眼眶就是一抹。
见此情形，我便不再多说，而是把手空着，随即默默放回了大腿边。
流眼泪的时候下意识不再认为身旁会有人及时递来纸巾的女子，恐怕是早已习惯了独立，直到被更大更强的无力感重重甩上两巴掌的人吧～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羚，白色的白，羚羊的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管我们之前是否真的认识只是我忘了，往后你的确可以继续叫我小白。】
［你怎么会忘！？］
［那年你生日，你从侧窗丢下来的衣服，崭新崭新的，我足足穿了一年半！］
她猛地扭头朝我看来，同时还瞪大了双眼，仿佛一场令身边人无不倍感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到了当事人眼里却选择性遗忘了那般。
【生日？】
【我的生日？】
【哪年？哪月？】
【我家虽然楼不高，房子也挨着围墙不错，可父母从小就叮嘱我不要往户外丢东西，哪怕没砸到人，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难道我真做过如此有失公德的事？】
我自言自语着，不免有些疑惑。
［你果真忘了！？］
［那年你站着和你家的窗台差不多高，那年我和奶奶刚从旁边的村子里收了一堆废品，准备顺路拿去卖钱。］
［因为废品收购站就开在别墅区的同一边，我们每次都要从那经过，只是那回有你在楼上问我们“收不收瓶瓶罐罐以外的东西，不要钱～”。］
［我问是什么，你说是衣服，那敢情好，富人的废品往往都是穷人眼里的宝贝疙瘩，我们当时还寻思让你亲自拿到岗亭，别叫我们被人误会。］
［结果你随手找了口装棉被的袋子，衣服没叠不说，还塞了两只毛绒玩具进来，鼓鼓囊囊的，像颗大油粽子，丢之前也不提前说一声，我直接就被砸趴下了～］
［奶奶心疼归心疼，一打开袋子，发现里边全都是各种衣裳，看着就得好几百，占了个大便宜，立马拉着我就走，回想起来，那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那年我十三岁，转眼就要成年了。］
［假如这世上真有个白头发、白皮肤、白色连衣裙，张嘴一口大白话的外国姑娘就住在你家附近，特别是你现在还发现她还有双蓝眼睛的时候，你这辈子忘得掉嘛？］
【嘿嘿，看来我从小力气就大～】
不知不觉，近半个钟头的时间里，这位姐姐，还未告诉我她姓名的姐姐，全程几乎话就没落地过，一看就是块捧哏的好料子。
得了得了～
尽管我并不否定其中含有多少不期而遇的喜悦。
————
“诶，我姓陈，耳东陈，立体的立，秋天的秋，陈立秋，叫我立秋，或者小秋都行！”
“异父异母的亲妹妹？请问你是C国人还是U国人呀？哦，C国人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仿佛亲姐妹似的对嘛？”
“你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哦，仙游县人，我老家在你隔壁的永春县，话说仙草蜜就是仙游人给捣鼓出来的对不对！？嗯，永春那边做香火的确实比较多，毕竟是C国的香都嘛～”
以上，皆出自我本人根据只鹤与立秋之间展开为期近半个多小时的活络中所提取出的范例。
然而好景不长，在我正查看着那两扇将庇护所与死地间隔开的木门时，立秋则自顾自超出了约定好的通话期限，一方已是半死不拉活，另一方仍旧精神抖擞，素来寡言少语的小妹哪受得了兴许原本就是个碎嘴皮子的话唠～
［姐姐，麻烦你管管她吧！］
［她的嘴是加特林吗，哒哒哒起来没完没了呀～］
听对方不情愿再接茬了，立秋就像个玩意未尽的孩子，端起她的“电话玩具”，屁颠屁颠的便朝我走了过来。
【嗯，是她不遵守约定在先。】
【得饶人处且饶人，换作是你被困在一个连老鼠都不肯安家的地方十天半个月，好不容易有个和活人交流的机会，怎么着也会说到尽兴为止不是嘛？】
【是的，来都来了，尽力探明这栋商业楼里究竟有多少值得储备与保存的物资，也是我能力范畴内举手之劳的事。】
【今天？今天不会直接把事情给做掉哟，楼是楼，人是人，我得先给你立秋姐姐寻个好去处才行～】
她一言，我一语，无论长短，无论轻重，向来都是以小妹先行结束联络为主，至于立秋，她则听从我的吩咐，及时为对讲机续上了电源。
虽说姐妹间的对话通常会追求简单高效，可信息差它就摆在那里，三言两语，说不完全～
只鹤一时难以共情立秋的受困经历，源于她曾受一个由师生组成的，看似不堪一击的小集团所庇护。
那里边有天真善良型，有古灵精怪型，有小大人作风型，有灵动讨巧型，唯独她自己是个生性孤僻型，可不就把受安慰、博关注、获表扬、搞气氛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
不哭的孩子依然会有奶水喝，毕竟管事的也会担心自己真将一株绿萝似的孩子活活养死了怎么办，没法度，那就再把你应得的奶水匀给其他整天就知道哭个不停的兔崽子们。
小只鹤，老师相信你同样可以一声不吭的自行断奶，明天就开始喝稀粥吃米饭吧！
话说此时，我与立秋，正以一前一后的站姿，伫立在就这间安全屋而言，显然不容或缺的安全门的跟前。
安全门分左门和右门，门上各有一块双面透视的观察窗，当目光透过受灰尘覆盖，变得相对模糊的玻璃时。
你会下意识留意那未见半点血腥留存的楼梯间，你会发现店主自打烊后由屋外所设下的U型防盗锁。
你会好奇若继续沿着内部楼梯登高，推开天台门，迈步向前走，到时无论俯瞰还是眺望，又会有怎样一番光景。
自然，也会喜忧参半的认为，此地的感染模式轻易不受过往经验的预判，进而自圆其说。
［侧门一推就开，正门却上了锁，事后回想起来，真是走了狗屎运～］
立秋率先打破沉默，如是说道，着实给人一种瞎猫撞见死耗子，那便顺势饱餐一顿的轻巧。
也许是有顾客在老板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过，又看似复原了这扇门，加之后续巡查也不到位，使本该拒绝一切生者与死者的密室，唯独露出了个空当。
［我等了好久，什么也没有～］
［真的！］
［真的什么也没有～］
三句真言，听得我不再看门，不再看窗，而是看她。
立秋属于并不反感她人注视，反而会去主动迎合目光接触的那一类人。
当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我有五成的概率会打起退堂鼓，也有五成的概率会僵硬地盯着对方，纵使我明知多数人选择性遗忘其自身所拥有的逻辑推理能力，全靠眼睛来“眉目传情”。
【别等了，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吧。】
言简意赅，我转身便朝行囊走去。
［你这就要走？］
立秋紧紧跟在我的身后，霎时间的话锋偏转令她始料未及，顾不上是否欠缺妥当，随即一把便搂住了我的手臂。
【你放开～】
［我不放！］
我赋有一身异能加持的力气，却分外恪守法则，轻易不对目的单纯的幸存者有任何出格之举。
【你不放开，我怎么去给你安排更适合居住的庇护所呢？】
我自以为点明核心，对方便会心悦诚服，但看样子，可有罪受～
［我特别恐高，我连楼都下不去，你走了会不会嫌我是个累赘就再也不过来了？］
话说在前头，音抖在后头，立秋的哭腔是说来就来。
我既不反感也不乐意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子，真惹烦我的时候，我势必会做出挣脱其束缚的举动。
这下对方不仅泪流满面，同时还倍感惊愕。
这是否与她预想中的，为彰显女角们之间的情谊，生死离别前，请务必来一段温情脉脉的戏码有所出入？
兴许到了这时，她才会知晓我的底线，意识到向来特立独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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