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消磨了许多日子,走走停停观花赏柳,再回汴梁已是繁夏光景,车辇轱辘轱辘碾过御街,芙蕖花香沁人心脾,清欢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窝进如意怀中。
“累了?”
清欢埋头在他胸前点点头,攀着他的肩头,得他一阵柔情蜜意的亲怜爱抚,做惯了恩爱夫妻装扮,用起来都很是顺手。
星河苑里备下香汤,如意与清欢在池水里折腾。
她终于累到睁不开眼,半梦半昏任他打理,抱入枕衾时模模糊糊嘟囔了句什么,发顶忽而传来一阵痛。
清欢手脚发软,勉力睁开眼抬头看见他攥着发巾,一脸失神的凝重,含糊道:“如意?”
他回过神,安慰地拍拍清欢的背,“弄疼了?我轻些,闭上眼睛快快睡吧。”
清欢眨了眨眼,摇摇头,又点点头,任由自己沉入香甜梦乡。
梦里好似有人贴着清欢的耳朵叨叨絮絮说了许多,温柔地吻住她的脸颊,紧紧环住她的腰肢。
很安心,好像这种舒适和温暖理所当然是属于她的,清欢展开四肢贴紧热源,沉溺于她的桃花源里。
次日晨起太迟,已是日上三竿,如意不在,只余幽兰一人在帐前守着。
“大人一早去福宁殿当差了。”幽兰恭谨地伺候清欢更衣,“大人说,让殿下等他回来。”
清欢点点头,瞧着她,“你既然跟着他来星河苑当差,也不需在我跟前伺候,挑个日子把靛儿接回来,也替你分担些,偌大的星河苑,你一人管上又管下,难免吃力。”
“能在殿下前头伺候,是奴婢的福分。”幽兰低头整着清欢的腰封,“奴婢,也替大人高兴。”
清欢微蹙起眉尖,又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你若觉得真高兴……那也罢了。”
镜前坐了半响,清欢向外头走去。
幽兰提裙跟随,被清欢拦下,“你在宫里守着,若是他回来,就说我去太后宫里请安了。”
“殿下。”幽兰抬头,眼里藏着些黯淡和憔悴,“大人吩咐奴婢跟着您。”
自从上回太后给了清欢一巴掌,常在宫中称病,此次清欢来,倒没有避,极平稳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事已至此,心内倒一片坦然,清欢低声回道:“昨夜里头回宫的,知母后已经睡下,就没过来请安。”
太后点点头,凤仙汁染的红指甲点着桌面,眼帘低垂,欲言又止,而后拂袖起身,“你随我来。”
清欢松开攥在膝头的双手,抚平裙上的绉纱,“是。”
太后站在内室当中,背对着清欢幽幽叹了口气,沉默半响,转过身来盯着清欢半响,又叹了口气,才问道:“你和他……果真?”
清欢眼眶发热,微不可闻地应了声:“是。”
太后复叹一口气:“真是……造孽啊……唉……”
三叹之声,足以说明母后的心情,清欢抿着唇,怔怔站在下头,不知作何言语。
“他说他是能人道的,这可是真?”太后问道:“听闻他夜里常去星河苑里,可是与你宿在一处?”
“是。”清欢耳根发红,孤零零站在堂下点点头。
太后的红指甲在椅背刮蹭,发出刺耳的微响,“你当年年纪小,被他蛊惑也是情有可原的,若是如此,母后拼死也要杀了他。”
“是儿臣自愿的。”清欢沉声道:“他没有蛊惑过我,从始至终,我都心甘情愿。”
太后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仿佛打在身上一道羞耻的光束,“内务府宗卷上查过他的底子,倒是条漏网之鱼,但……就算他使尽手段能人道,他能给你个孩子么?”
清欢紧紧咬着唇,咬到不觉得痛了,才仰头回道:“母后,有没有孩子,我都不在意的,其实,他能不能人道,我也不在意的……”她捏着自己的手指,“我一开始喜欢他的时候,就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啊。”
太后摇摇头,“傻孩子啊!你终究是太年轻,男女之间,岂是喜欢二字可以说全的。”
清欢知道啊,小情小爱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其中还有太多的东西——身份地位、家族利益、子嗣恩情,任何一样,都足以摧毁这摇摇欲坠如履薄冰的喜欢。
太后见清欢不言语,又无奈摇头道:“母后也年轻过,晓得你们少年人的心思,但若说是喜欢,满朝文武任你挑拣,其中不乏佼佼者,你为何偏偏喜欢一个内侍。这样的事情……你若养个男宠面首倒也罢了,怎么就偏偏招上个这样的狼子野心……”
清欢侧着头,慢悠悠摸起手边渐冷的茶盏,轻声道:“我虽然知道他不太好,奈何就是喜欢。”
太后皱眉,哆嗦着手指着清欢,满脸的失望和不可置信,而后捶拳在膝上,“清欢,你是不是被他魇住了心。他同赵家一同害死你的父皇,又害死了先帝,如今铭瑜登基,他结党营私,握着军中虎符迟迟不肯交付,他如今这样一手遮天,日后若想做些什么,谁能拦得住他。”
心上压的重石让人喘不过气来,清欢眼里浮起薄雾,“他若是想再做些什么,何必让铭瑜登基,何必等到现在?”
“母后心里,着实没有两全之策……”良久之后,太后幽幽开口。两国婚契,铭瑜的皇权,清欢的名誉,还有其中种种难言隐秘,“母后虽不舍得你远嫁他国,但呼延旻……终究是我们欠他一笔。”
太后叹道:“老皇帝死后,北宛如今乱成一锅粥,呼延旻虽是外族人,母后看着他长大,又是你的驸马,现在这情景心里也火燎燎乱得很。”
浅黄的信笺递在清欢面前,太后道:“我竟是才知晓,如意扣下奏章封了北宛的消息,也撤了你的身边人,这信,是夜里不知哪个宫人塞进来的,你且看看吧。”
是呼延旻的字迹,只说很挂念清欢,让清欢在汴梁过得开心些。
清欢捏着薄薄信笺在香炉里燃成灰烬,抬首撞上母后黯淡的眼。
“清欢,身为女人身不由己,但人活着,不只是有情爱。”太后沉声道:“且听母后一句劝。”
喝过几盏茶,水雾缭缭之中,听见如意在外头请安的声音,太后脸色黯淡下来,同清欢道:“同他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自己拿捏妥当便罢了。”
如意一身挺拔朝服,缀着太后宫里头那些华贵陈设,耀眼得让清欢挪不开眼。
“刚从外头回来,也不知道好好歇一歇,就跑来太后这请安。”他亲昵的捉着清欢的手,笑意温柔如水,“聊了些什么?”
“母后身子不太舒服,我来瞧瞧她。”
如意牵着清欢的手藏进宽大的袖中,清欢去顺势窝进他怀中,闭眼喃喃自语:“母后那搁了冰,在里头坐了那么久,有些冷了。”
外头日头正炙,清欢只想他热烫如阳,驱一驱身上的寒冷。
湿润的吻落在清欢额头,如意敞开衣襟将她裹进怀中,“暖和些了没有?”
清欢有些难过,抓着他雪白的衣襟不肯走。
如意轻笑着抚慰她的肩,“星河苑里有两人等着清欢,说是有样东西要还于公主。”
“是谁?”清欢闷声道。
见到朝夕和薛从雪的时候,清欢着实吃了一惊。
两人一坐一立,隔得不远不近,各自拘手凝思,见清欢进来,朝夕起身恭谨道:“小人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中贵人。”他极快地瞥一眼清欢身后的男人,欠身行礼。
“这是御前的秉笔大人如意。”清欢偏首,瞥见他微微同朝夕颔首,一双眼里满是探究。
薛从雪站在朝夕身后,神色微有波澜,亦是拱手致礼。
清欢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半响才道:“没想到你们来了……”
“他偷偷入宋,正好在散关遇上军队,差点儿当作北宛奸细处置,还好小人得到消息及时赶到……”薛从雪苦笑着摇摇头,“说是公主有样东西落在他那儿,没有文牒,硬要一个人千里迢迢的来汴梁。”
朝夕安安静静站在薛从雪身边,耳垂有些红,“是小人疏忽了,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来见公主的。”
“当日走得匆忙,都未来得及同你道别。”清欢歉声道:“回来后也未曾给你去个信,可是对不住。”
朝夕腼腆地笑一笑,弯弯的睫有些羞涩模样。
清欢眼尾里扫见薛从雪痴痴盯着朝夕看,打定主意,仰脸望向如意,只顾看着他。
如意眉尾轻轻一挑,眯起的眼里满是星火,在袖里偷偷捏住清欢一只指尖,“既然是公主北宛故人来访,不如坐下促膝长谈,一慰久别之情。”
薛从雪随如意一同出去,屋里只余清欢和朝夕两人,清欢的笑颜瞬间垮了下来。
朝夕将绸布包着的东西递在她的眼前,“虽然用的是龙髓玉心熬补,却也不能同当初一般通透无暇。”
带着体温的玉滑入清欢手心,温润的如意扣,卐字花纹和篆文,她捧在掌心里打量,其中果然有一段微小蜿蜒裂痕从卐字中心划过。
清欢叹一口气,“谢谢你,朝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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