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被这位“乌苏老师”上纲上线到关联期末的成绩了，班里的学生们便也不再怠慢。
对他们来说，设计稿都是同一的标准。在A3纸上，只用单面，用铅笔起草稿或者不起草稿，然后是用中性笔完成设计图的线稿。绘画功底比较深的学生会选择用黑白稿，全设计稿从头到尾都用不同质感的黑白色表现；通常情况下，在线稿后面还会增加一步色彩表现，最常用的就是马克笔和色粉。前一种适合表达光面，比如金属和塑料；后一种常常用来表达糙面，比如麻布或者磨砂玻璃。
唐潜缓缓从讲台上走下来，两侧的学生对这个“课堂作业”表现出来的专注力和认真程度还是让他暗暗吃惊，同时也有点开心的。自己确实没有白来，这里确实是自己期待已久的地方——过去参加金剪刀大赛集训的时候，每天认真训练到半夜的一直只有不到两成人，好像努力的人会被当成怪胎。
他缓缓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就只可能是他的了。座位上的纸张和常用工具都配齐了，甚至铅笔和色粉都有好好地事先用小刀削成了比较顺手的形状。
当然了，这些学生中也是有那么偶尔几个手里拿着笔却迟迟下不去的人。
坐在后排的男生：
“喂，你怎么还不动笔啊？八十分钟时间本来就很紧张了——”
“呃……我是喜欢的人太多了，不知道该按照谁的样子来做啊。”
坐在前排的女生（就是那个之前站起来呛火的眼镜少女）：
“……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好像没什么喜欢的人。”
“喜欢自己也行呀，你就构思一下自己喜欢的样子嘛——”
“我……也不喜欢我自己。”
“那你又是为什么坐在这里的噢……”
“……”
还真是个小小的世间百态呢。
唐潜的眼睛看着那些迟迟没有动笔的姐学生，好像自己也不紧张了——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也被带进了他们的节奏里，渐渐地居然开始佛系起来。
不经意间，他看见了坐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的学生——他忽然惊愕于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个人。如果是在马路上，不管身处何处，只要他微微露个头，就立刻能吸引别人眼光。但是很快，他也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旁边的这个人从他走进这个教室开始，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其他学生表现很正常的情绪变化，在他脸上都看不到。他的头发比普通高中规定的男生头发长度要长不少，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喜欢打理头发的类型，漆黑头发一侧的鬓角还挑染成鲜红的颜色。即使低着头，坐高也跟唐潜差不多——这个人要是站起来肯定比唐潜要高。
他的手就像是机械，在按照自己独有的行动轨迹看似杂乱无章地行动着。但是在他面前的纸上，一副华丽的作品已经呼之欲出了。
唐潜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不禁冷了下来。
如果跟这个人同台竞赛的话，比十次自己估计会落败十次吧。
……这人是何方神圣呢？
就在唐潜发愣的时候，这位邻座已经将主效果图的线稿完成了——光看线稿也知道是一件相当漂亮的无袖环颈的晚礼服。就在唐潜猜测他接下来事用马克笔还是色粉的时候，他却再次举起了手里的中性笔——他开始排线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是坚持要用纯线稿完成？
“呵……”
唐潜无声地嘲笑了一下自己。他伸出手拿起了一支铅笔，但是手腕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是在兴奋？还是在恐惧？可能他自己都未必能区分这两者的区别——少顷，他用左手按住了自己在发抖的手腕。
……果然，来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的。
唐潜开始动笔了。
他此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此时的他不是唐潜，而是——加拉夏伯爵。此时自己的喜好并不重要，加拉夏伯爵不可能会喜欢上一个远在异国的普通高中里的清纯学霸，他可能谁也不喜欢——
不……
即使自己不这么想，自己也应该做出相应的姿态来。
对方不是都已经表达得这么明显了吗？
……如此一来，自己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不是吗？
坚定了这个想法之后，唐潜开始运笔如飞。
他面前的纸上声音沙沙作响，速度之快声音之大，让坐在前座的学生都不禁面带畏色地回了一下头。
“喜欢的人”——这是个相当笼统的问题，同样，也会换来一个相当笼统的回答。
乌苏老师坐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的学生们各自的表现，宛如一个在欣赏歌舞剧的资深观众。一项课堂作业中，一旦涉及到个人情感的表达，它所蕴含的东西就会稍稍有点不同。就是这一点点不同，能让老师更快地认识每个学生。
很快，八十分钟的时间到了。乌苏老师拍了拍手之后，整个教室里便没有人再动笔。
“OK，OK啊……我来看看你们的作业——”
说着，她便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像检查小孩子有没有好好做眼保健操一样。显然，她是在寻找能提起自己兴趣的“不同”。
于是，后面的对话就成了这样：
乌苏老师：“……你怎么什么都没画啊？”
学生A：“……我就希望我喜欢的人什么也不穿啊。”
乌苏老师：“那你们去逛街也这样可以吗？去看电影这么穿也可以吗？去参加学校的毕业舞会也可以吗？你敢带她去警察局门口走一圈吗？”
学生A：“……”
乌苏老师：“零分。”
学生A：“诶——？？”
乌苏老师：“……为什么你要画一身校服？”
学生B：“老师，我喜欢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就觉得学校的校服是最好的！”
乌苏老师：“……拍马屁拍错地方了。这学校就是个剥削我的工厂。五十分。”
学生B：“诶——？？？”
当然也有例外。
乌苏老师看着面前学生桌子上放着的课堂作业，微微眯起了眼。
“……为什么你要设计一身大棉袄呢？”
学生C：“我最喜欢人是我祖母……她住在纬度很高的地方，一到冬天就冷得出不了门。所以说，我是真的希望她能一直穿着一身厚厚的衣服。”
乌苏老师：“嗯……寓意还可以，但是设计表达存在不足身为百里台的学生做出这种设计来本来应该是不及格的。给你六十分。”
学生C：“……谢谢老师。”
当然了，学生们基本都是青春期的男男女女嘛，所以给异性的另一半设计的类型也居多，但是看多了就没意思了，乌苏老师也懂的。
忽然，一个比较意外的“答案”出现了。
是之前那个站起来驳斥唐潜的眼镜少女。她面前放着的设计稿上赫然是一副中世纪的铠甲，手里还拿着一柄长矛。旁边的学生看见乌苏老师走了过来，顿时鸦雀无声。
“……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我没什么喜欢的人，我也不喜欢自己——但是如果一定要完成这项作业的话，我希望我喜欢的人会是一个能像这副铠甲一样强大的人——无坚不摧，同时也百折不挠。”
唐潜在教室的一角默默地听着。
……突然沉重起来了。
“虽然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或许你能画出来优秀的油画，但是却不会设计出好的作品。六十分。”
“……是。”
终于，乌苏老师缓缓走到后排来了。
在看见唐潜邻座同学桌上的时候，乌苏老师也不禁露出了微笑，好像是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
“……画十三。”
“……到。”
被叫到名字的邻座男生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唐潜怔怔地看着，他果然比自己高。
“……你在炫技吗？课堂作业也纯用黑白色？”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更适合对方。”
“喔？——晚礼服？”
“是的。”
“为什么是晚礼服？”
“我一直在正式的场合遇见她。她在我眼里的样子，就是理所当然应该和晚礼服配在一起的。我相信，我设计的作品会让她更耀眼——”
乌苏老师微微笑了一下。
“九十分。因为你炫技扣十分。”
“……是。”
九十分——而且是因为炫技扣了十分——教室里的学生都微微发出了讶异和羡慕的声音。但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对这位画十三投以仇恨的目光，似乎在这些人看来，他获得这样的成绩也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理所当然。
下一刻，乌苏老师看向了唐潜。
“……真不巧，最后是你呢，新同学。”
“老师好。”
既然对方已经开启了对话，唐潜也不敢怠慢。跟旁边的画十三一样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以一个士兵听候长官命令的姿态直立着。
乌苏老师看着唐潜的课堂作业，眼角发出了一阵意味深长的抖动。
“……八十分。”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这次，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再也绷不住了，讶异的喊声一阵高于一阵。甚至几个学生惊得坐都坐不住，几乎要原地跌到。
“……十分是给你作为未婚夫的忠诚。”
乌苏老师一把将唐潜桌子上的设计稿拿了起来，对着教室前面几十双狐疑和惊愕的眼睛展示了过去——
那上面是一件婚纱。
剪影是个一头银色长发的年轻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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