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死了,那就算了。
“不,不可能的……”
云帆试图用双手握住成绩单,但是因为双手抽搐太厉害,连上面的字都已经完全看不清,虽然也没有再看一遍的必要就是了。
几个简单的数字而已,却能够给他带来如此的冲击。
“我,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在今天……”
他回想起第一次踏入学校的时候,自己留下了欢欣的泪水。作为一个尚显稚嫩的学生,取得重要的学历才能够在社会里生存,所以他开始了和其他人一样,艰苦而漫长的战斗。
或许已经习惯了也说不定,云帆在半夜抬起头来,看到的经常是凌晨三点的景色。作为对凌晨三点的城市再熟悉不过的人之一,他每次都露出会心的微笑。因为他知道天道酬勤,即使是没有才华的人,也有很多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获得了众人都不曾获得的成功。
成绩,名誉或是金钱什么的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那种获得知识,感觉到从身体的身处焕发出新的光芒,涌现出新的力量时的那种充盈感。有人说高树上摘到的柿子更甜,此言非虚,经历了种种困难,正如他凌晨三点的时候还在计算题目,终于将之差不多解出的时候——那种立地成圣般的快乐,也令云帆久久不能忘怀。
虽然,或许这个世界有些扭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只能用一场胜负来评判人的价值,可是这也不能说不公平。平日的努力,留下的汗水,那都会成为指向美好未来的路标,总有一天回首望去,想到的不会是当年的痛苦,而只有那一闪而过的快乐。这也许就是人生的魅力,在漫长的旅途中,能够获得一次如此珍贵的体验,必然会成为心底最美好的回忆。倒不如说,错过了它才是最大的损失,坐在考场上时,偶尔看似解出一道问题的安心,很久都没能解出下一题的烦躁,也注定会成为最美好的回……
“这么多年的努力,在今天全都白费了吗!”
他终于忍不住,把成绩单撕掉了。云帆的眼中尽是泪水,并不是对过去时光的缅怀,而是对这张形同废纸的成绩单的诅咒。
或许他也知道这张看似单薄质量也不是很好的纸上,承载着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的足迹--连带着各种各样的留级,云帆跌跌撞撞才走到了今天。可是……
那玩意简直没眼看啊!——这么说着的是云帆自己。
能考到两位数分数的科目,只占到了一半,并且全都是写上点东西就算是能稳稳得分的文科,一张成绩单整个看下来,完全就像是考试的时候耍起不良的性子睡觉画画才能得到的成绩。从任何一个角度说,这都不是学习与否的问题,而已经进入到必须评判运势是否正常的领域了。
“就算是猜的也要比这高分嘛!”
根据概率,十几道选择题(数学科)就算是全猜,全部错掉的概率也只能用湖底捞针来形容,而这事情就能够发生在云帆身上,也教人感到太不可思议——至于为什么知道选择题全部错掉了,那是因为单子上写的分数连一道选择题都不够。
“……为什么,为什么啊?”
怎么想都是不正常的,云帆感觉到自己的能力的确是有极限,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极限。但是这个极限为什么如此之低,可能就要追溯到基因层面才能知晓,虽然云帆也不敢说自己尽到的是百分之百的努力,但他十分确信自己是绝没有在放浪形骸中生活。
也许他生来就自带这样的属性——如此解释似乎都显得合理。
曾经有人说,命运之手不时在人们身后显现,但这么玩弄人生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总而言之,凌晨三点的努力,终究不适合云帆这样的,天生就与分数绝缘的男人。
而且,这样的成绩也就意味着他根本就不会有高中可以读,即使是出于人道主义来收留这样低能的孩子,这点分数的话也根本就轮不到他了。
“就这个结果……那些努力过的时间,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云帆当然知道自己不适合学习,而且似乎也没有人比他更不会学习,尽管如此他也在努力着,试卷也是几乎写满了的,虽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是,或许是在无意识中,在本能中写出了什么也说不定呢——?
谜一般的自信,曾经充斥着云帆的脑海。
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想象而已。这种东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没书读了,绝对没书读了,只能出去打工赚钱?
云帆颓然坐在床上,这也许,就是宿命啊。
努力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一纸成绩单打回了原形,看来所谓学业对他而言的确是一条十分艰难的道路。眼看着自己梦想中的未来逐渐破碎的样子,云帆感到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住了额头。
“就不能来点好运气吗?”
他叹着重气,看了看自己的周围。
这里不过是普通的学生宿舍,上下两层的铁架床,除了他的床位以外,其他地方已经是被搬空后的一片狼藉,小小的柜子,几乎要发霉的墙角,连平日经常和他们嬉戏的爬虫类们都不见踪影,好歹是让云帆住了有三年的地方,现在看起来已经冷冷清清。
现在是阳光明媚,正适合学生出游的暑假,也是他们这些应届生苦等成绩,为自己过去的几年做个总结的时候。按理说,学生们都应该已经回家,心也早就要飞到自己的下一个归宿去了——只是云帆因为自己的贫苦,向学校申请延长了一个月的居住期,他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住,只有等待考试成绩出来,估计着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下家。
看起来是没什么希望了。
现在倒好了,就算死皮赖脸地住到八月底,新生也会上来填补空缺,又完全没有复读的钱。云帆也没有继续寻求什么社会资助的意思,看到这个考试成绩之后,他自己最清楚他根本不是个读书的料子,继续这样的生活虽然相对平稳悠闲,但这只是继续浪费时间而已。
人生的低谷,可能指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孤立无援,家徒四壁——连家都不存在的话,后面那句还显得好过些。想到这里,云帆躺倒在整洁到近乎空白的床板上,有气无力地把头枕在手臂上,似乎这样做,能消除一点自己的忧虑。
该怎么计划之后的生活,他还完全没有能拿定主意。
首先,还是要找找以后的住处吧……
“喂,有你的包裹啊,云帆?”
楼下的门卫大叔从一楼往二楼的窗户丢了一个方形的盒子,有点小。因为云帆和其他住宿生不同,是长期赖在学校的,他和宿舍的管理员还有门卫都意外地熟络。
盒子落到屋子里以后,发出金属敲击的声音,随意跳动了几下就趴在原地了。云帆转过头去看了看,已经死了几年似的目光扫过地面,由于受到的打击太大,他在生命体征上完全没有一点起色。
“……需要签字吗?”
“不用,我替你签了。这时候谁给你寄东西,通知书吗?”
“最好是这样啦。”
连报名都报不进去的成绩,云帆没打算和其他人提起过,太丢脸了。话说回来这个盒子到底是谁寄来的呢?云帆想了想,好像也根本没有会给自己寄东西的人,而且真的要寄东西的话,这么小个盒子也太寒碜了。
他拿起盒子,意外地有点分量,看起来是金属材质,所以门卫大叔才敢那么丢上来吧。不过,即便对方很有诚意地使用了结实的包装,在表皮上什么都不写这一点才更令人在意,弄不好可能是炸弹什么的呢,云帆不负责任地猜测着。
总之先拿起来看看是不是谁寄错了。
他打开盒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用稍显可爱的字体写着“云帆同学敬启”,虽然看起来让人感觉心情不错,但是并没有写任何其他有用的信息。把它翻过来,背面也什么都没有写上去——这样一来收件人是自己的可能性就变大了啊,云帆想道,和自己同名同姓又要同时是学生还在一个学校的概率应该是比较低的吧?
总之先拆了吧,不像是有破坏性的东西,到时候发现不对再自己整理好送回去就成。
盒子的里面是另一个盒子,包装的精美程度同样让云帆不得要领。把它拿出来之后,终于看到底下整齐地压着一张折好的信纸,看来这里面才是解开这盒子谜团的关键了,云帆毫不犹豫地把它拿出来打开。
“这是啥……呃!”
才大致抚平信纸的云帆,第一眼看到上面的内容就愣住了。
【“云帆同学,望你安好,中考应该考完了吧?说的也是,连成绩都出来了嘛。”】
“……这是怎么回事?”
虽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但上来就提成绩这点,让云帆感到十分不安以及尴尬。
而且这随便的语气,真的是能写在信里面的嘛……
【“没办法的呀,居然能考那么低的分数呢,简直难以置信哦(笑)。”】
“连你都要笑我啊!”
云帆本能般地弹起身来握住了宿舍门把手,前一秒那朽烂般的样子都是假的一般,准备冲出去找寄信的人算账。花了好半天,他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是从哪里寄过来的。而且当场就和一张信纸吵起来的话,让人看见简直太丢脸了,总之先坐着看完才是良策。
况且这考试成绩,不应该是国家机密吗?普通人怎可能随随便便……
【“这种东西托点关系从招生考试院查一下就知道了呢,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吗!
在意识领域与对方做了数次无言的争斗后,心绪大乱的云帆感觉到写这东西的人恐怕不仅身后有黑幕,甚至还能准确把握他的心理状态。
只是随便来封信聊聊天倒也没什么不妥,不要总揪着这点分数不放了好吗?
人生总是有起有落的啊……也不排除有云帆这种一路到底的情况就是了。
【“回到正题吧,考虑到云帆同学已经陷入完全无法继续学业的情况,我们决定破例收留你呢,顺带一提这可是第一次哦,居然会收留分数只有个位数的,呵呵(小声)。”】
“你既然是偷笑就不要写给我看!”
云帆感觉自己的眼中都要流出血来,原本整洁还带有些芳香的信纸边缘也已经被他捏得尽是褶皱,没有当场撕掉已经是对来信人最大的尊重了,哪有人这么随随便便嘲笑落榜的学生啊!
最重要的是还根本没有什么反驳的机会,真的是……嗯?
“收留我?”
【“只要来我们这边,会变得有书可读哦?助学金之类的也好商量的,这边可提供的条件相对会好上不少呢。”】
????
剧情似乎在一瞬之间反转了,云帆从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果这张纸上写的是真的……
难道是什么非政府福利组织么,的确云帆还处在可以接受救济的年龄,好像。
但是从现状看,没办法读书的话也只能到社会上工作了,而且大部分都是体力活。也许就要这样度过自己剩下的几十年了呢,云帆伤心地想着。
一时间,成为苦工的生活在云帆的脑海里迅速呈现出来。真的是学习改变命运么?即便干体力活也许能够实现一部分社会价值,但是最重要的人生理想,云帆暂时还体会不到。要说为什么,虽然云帆读书能力堪忧,可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走上学习之路,志向是成为普通的上班族,可以的话,有一个自己的房子那就圆满了,两室一厅就挺好。
——先放下他的人生规划不提。
但是,假设是这样,真的有这种好事发生,也不一定非要找到云帆这样暂时没什么生存难度的人。
残疾人啊患病者啊,需要帮助的人数不胜数。而云帆再怎样,自食其力总归没有问题,既不用养家糊口,也不会给别人增添负担。
【“很奇怪吗?不,没什么可感到惊讶的,因为我们的招生标准可不止成绩一项--这些都是对‘云帆本人’才能给出的优厚待遇哦。”】
我本人?
云帆一头雾水--这信不是寄给我的嘛,为什么还要强调这种事情。他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到能够得到什么特殊对待的地方……
从正常人的角度看,不是么?
【“我们这里有一所学校,为招录各种有才华的学生们创建,而你也不例外地拥有了入校的资格。我们的审查与考试成绩什么的并无绝对关系,也因为如此的评判标准,你才有机会获得来自我们的邀请。”】
“……喂,真的吗?”
云帆之前总感觉人生已经没救了,但现在居然蹦出个学校说他很有才华,还想要招录他?如此能一发逆转人生的套路,这真的不是霍格○茨在咱们这边的分校吗?没派几只猫头鹰来还真是有点可惜了呢。
【“请于开学日前三天,八月二十八日来校报到,届时你将明白我们邀请你的理由。路费及车票一并附于随信附件中,请确认查收。”】
理由么……会是什么样的理由啊。
云帆倒觉得除了学习成绩以外,已经没什么东西是能够引起其它人注意的--虽然那也是在不好的意义上,但总归是处处平凡的云帆身上一个难得的特点。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其实他身上还有着其他的……
不过,一般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那些事情应该已经被好好保密起来了才是。
总之,先确认这封信件的来历吧。如果这信里说的是真的,那云帆暂时不用为自己的未来烦恼,而且至少也能够取得一个高中学历吧?话说,那种理科只能考几分,文科也只有勉强及格的学生能取得高中毕业资格吗……云帆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该考虑这么长远又让人绝望的未来的时候。
信纸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信纸,除了写在上面的东西让云帆是爱恨交加,倒没什么别的不妥之处。云帆把里面那个看起来像是珠宝店里面装戒指的盒子拿到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着,看来这里面就是信中所说的路费车票什么的。对方也是蛮细心的,居然连这种都准备好……而且里面沉甸甸的,总感觉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么想着,他用手指轻触上面的机关,一个戒指样子的小东西猛地弹出来撞到他的鼻梁。
“哇啊啊啊!”
云帆像是被炮弹击中了一样发出惨痛的叫声,那是什么东西啊?是整蛊用的机关吗?果然写这封信的人只是想嘲笑一下而已……他忍着快要流出的泪水摸索着地板,把刚才狠狠敲了自己一发的炮弹给捡起来,手心传来的是冰凉的触感,铁做的吧这个?
然而,并非如此,云帆眼中看到的,是一枚真正的戒指。
那盒子真是珠宝店弄出来的戒指盒啊!谁会拿这种东西来当路费啊?——本来,以云帆的性格怎么也要在心里狠狠地批驳一下对方的胡来。可看到这枚戒指的瞬间,云帆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嘴唇在动,可是中间却漏不出一点声音。
——这个东西,是……
“云帆!大中午鬼吼什么?!”
似乎是刚才的叫声影响到了门卫大叔的午休,他比之前更用力地抬高音量抗议着。
“你听到了吗?云帆!云……”
可那声音云帆也渐渐听不到了。他看着手里这枚戒指,久久不能做声,最后,只说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还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应该已经不会再找到他了,也应该已经,早就……他把戒指反复地看了看,上面也没有写什么东西,只是,只是如此就已经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戒指上嵌有一颗被雕刻成星云模样,闪亮着的水晶。窗外暖意正盛,正午的阳光透过它,折射出天空那清澈的蓝色。如果现在把它拿到市场上卖,也可能会因为它的做工精致而小赚一笔,但是,只有真正认识它的人,才知道它真正的用途和价值。
“是,那边的……水……”
云帆的心脏顿时沉了下去,或许,只能说是无法动弹,现在的他也许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他的意识,就像是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冷冷地看着面前那人手足无措,慌乱异常的样子。想要按住颤抖的自己,却怎么也无从下手,因为那手腕控制不住地抽搐着。
握在手心的水晶是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它与手的接触点蔓延开来。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不是已经和那边没有关系了么?
“到了现在还要找我……是啊,说不定也到这样的时候了……”
云帆想要把它丢得远远的,连同自己不愿意想起的过去,然而,似乎自己以外的人没能做到。那不是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
咬紧嘴唇,他低下了头。
已经多久了呢,对了……
七年过去了,终究,也不能与他们脱开关系。
“虽然也不知道,你们现在还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云帆闭紧双眼,把戒指攥得越来越紧。连呼吸都在颤抖着的感觉,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燃烧着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可是我都已经打算,把这些都忘掉了的。”
他早就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融入了现在的这个社会,这是一个在当时的他看来很难以理解的社会,那时他很小,然而,很多人在那个时候帮助过他,帮助他度过了难关,也帮他逐渐走入了新的生活,云帆很感谢他们。
然而,总还有些过去的影子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也许这只能算是逃避,逃避曾经发生过的现实。就像其他人一样,在这个平静的世界过着平静的日子,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对于他这个还活着的人而言,老是对那些事情念念不忘实在是太过痛苦,也太过折磨。
重新看向手中的盒子,本该是放置戒指的地方,底下似乎又写了些什么。那句话,很容易理解。
【“你难道不想知道,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不想知道呢,如果,云帆不想知道的话,在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可以更轻松地结束。
没有必要强求自己从废墟中爬起,没有必要抱紧空无一物的臂弯。
也没有必要忘记任何事情。
云帆睁开了眼睛,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旁边的桌上。之后的他躺倒在床,随意伸展着四肢,想要让全身都放松下来。
——不是我想要把这些抛到脑后,不能忘记,也无法释怀,可是对此除了接受又有什么办法?那的确是一段奇妙的时光,即使现在想来,也是如此。
他想要睡觉了,已经累了,但是,却完全不想再闭上自己的双眼。
——因为闭上的话,本该展现在眼前的黑暗还是会被染成一片赤红。
“啊,您往这边走就是了。”
“谢谢。”
验票员本想对在队伍里排了好久的云帆发火来着,因为他完全没有拿出票或者身份证的意思,像是要来挑起点事端,这种人可是相当坏人心情——尽管如此,当他看到云帆手心里的那枚戒指的时候,还是明智地为他指出了前路。
云帆虽然花了一小段时间,但也明确地回想起该怎么使用这东西。
七年前的那个时候,他几乎是没有了神智,只是徒劳地被人运送上列车去而已。
“哎,这家伙没票也能进去啊。”
“你们靠关系办事吗!”
无视了身后旅客不耐烦的牢骚声,云帆提着自己的行李向前走。面前的列车很多,搭乘它们的旅客也汇集成了长河一般的人流。这样走下去可能会迷路啊,还是看看站牌比较保险呢,云帆低语着。
“要搭乘的是,啊,这个。”
看了看旁边的指示牌,那上面只有一辆列车并没有写出终点站,而是在那上面贴满了各种小广告。不过这样也无所谓了,因为那下面本来就没写什么东西,箭头没有指向任何东西才会让人感到奇怪吧。
此地无银的策略还可以反过来用,这么聪明的事云帆才想不到。
云帆继续走着,走到车站的角落,那里的确停着一辆破旧而且相当迷你的列车,旁边也没有乘务员在值守,只有门是自己开着的。车头的前方是一段废铁轨,再往前开下去可能会直接撞到站台也说不定。
他走上列车,里面只有几个破烂的位置,车厢里的空气弥漫着怪味,似乎因为乘客不多甚至都懒得打扫了——这对乘客的乘车体验实在是不太好吧,不过,我并不是花钱上来的,也没法享受什么平等的服务啊——这样想着,于是他随便找了一个坐下。
“哎呀,这班只有你一个人坐呢,好像。”
从后面走来一个乘务员似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个看上去用了不下十年的茶壶。那里面能倒出什么东西,实在是很难让人期待。
云帆转过头去,勉强露出笑容,他没什么心情和别人寒暄,但必须有基本的礼貌。
乘务员摊开手掌,云帆把戒指交到她手中。
她花了一小点时间确认,云帆趁着这个机会问了点无趣的问题。和人交往,总是需要有个开始。
“平时都没人吗,这里?”
“过几天学校要开学了,自然会换上豪华的列车,也不会用我这种老婆子了,现在只有这个真是抱歉了哪。”
“不,完全没事。”
乘务员和善地递来一杯茶,他尝了尝,倒不是什么好味道。
只是能缓解一下口渴而已,这就够了。
“你看起来也是学生年纪,这么早过来有点可惜了啊,应该更享受下假期才是。我当年的时候,可是完全不想回来呢,在家多陪陪父母多好。”
和蔼的笑容让云帆有些放心了,但是,不安的心情仍未能缓解。
“我……这样早是有一些原因的。”
云帆摇了摇头,这原因就算是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其实,虽然用了这样的说辞,他也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如果是在外面的话,那属于云帆的未来自然只有打工讨生活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是,如果是来到了这个地方,之后的事情那就说不定了。
乘务员多看了云帆几眼。
“最近,一年比一年冷起来了呢,你也要多注意些啊。”
似乎是能体谅到这个年纪的云帆的艰难,她好心提醒了以后,就回到后面的车厢去了。云帆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列车好像开动了,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好烦啊,一年比一年热。”
云莲坐在窗边,轻轻摇晃着相对同龄人更加紧致强健的小腿,她的身姿如同丛林间奔跑嬉戏着的小鹿一般轻盈灵动。不得不说,她身上的厚实裙装根本就不适合这么炎热的天气,有汗水从她脸颊缓缓流下,流过她不耐烦的表情。
“小莲,换件衣服吧,这天气好热啊。”
而云帆刚从地下室里找来冷藏的冰,把它分成两袋。因为气候的变化,这种便携式的冰已经成为了火之都第一大热销品,家家都会在盛夏时备上一些,不论人,牲畜或者是最近刚时兴起来的小电器都可以使用。
云帆只是穿着简单的短袖上衣和短裤,已经染上了洗也洗不净的颜色,从他脸上,也能看得出他对这天气也没有任何好感。
这热度真的有点过分了,太阳光又强烈,纵使云帆比一般孩子忍受力强些,也会这么觉得。
“没办法啊,晚上又要出席宴会,换衣服又麻烦。”
云莲摇了摇裙摆,那上面绣着的,是城内随处可见的星云纹饰,这似乎作为某种信仰被崇拜,云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人人都有在做。虽然看起来是一团很古怪的东西,不过,对于云帆这样成长在郊区的小孩来说,没事对着这样奇妙的图案看上一整天的无聊事情也不是没做出过,毕竟没什么可玩的。
那似乎也和天上的星星有对应关系,里面有着许多大人才数得清的讲究,对他们,可以看图对照着星空玩一下就不错了。
好像叫什么苍龙……云帆想不起来。
至于云莲那边,宴会和四处走动只是家常一样的东西,关于那方面的知识,她知道的比云帆多得多了。
“还真是不像大小姐说的话呢,给。”
云帆把重新分装好的冰袋贴在云莲的额头上,女孩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夏日里难得的清凉是谁也无法抗拒的。
“要是平时也能用这个就好啦。”
“因为你是大小姐啊,怎么可能干这种有失风度的事情。”
现在的云莲除了看起来外表白净得像是富贵家族的小姐,言行举止完全没有符合普通人心目中的标准,至少和同龄的孩子一起拿着冰袋贴在脸上什么的,在众人看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礼仪教养什么的,云帆没接触过,只知道云莲对此颇有微词。
“大小姐什么的……对了,小帆,最近那些人还欺负你吗?”
云莲转过头来,火红的长发像极了真正的火焰,在被风吹动的时候,很是好看。
即使是只要有意就能看到的云帆,也常常看得呆然。
“可能是被你打怕了,有好久都没见到过了呢。”
云帆摇摇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曾经追打过他的人,都已经被云莲认真修理过一顿了,因为她是大小姐又拥有着能独自战斗的强大力量,他们家里也没法说些什么。说到底云莲所做的事情,也都是符合扶助弱小的正义,尽管手段上可能稍显暴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她就是这样的人,天生就像个正义的使者,脑子里满是亲手除暴安良,甚至已经在身体力行地做着些什么。甚至有坊间流言称她为“正义的公主”,对此两人都只有报以不知所措的笑容了。
而且,她还是个天才,掌控火焰什么的,对于她而言已经是一岁学走路的时候就能轻松掌握的东西了。现在的她就连某些成年人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明白在眼前的,力量之间的差距。
“不要总是‘被我打怕’,小帆,你偶尔也自己试试嘛,打人很爽的哦?”
云莲把冰袋拿下来,虽然只有一小会,里面已经差不多只剩下水了,这时候云帆的那份里面还是大块的坚冰,看起来十分凉爽。她果断把冰抢了过来。
“这,这个……”
这种想法实在是不好认同,云帆苦笑着。
他并不是不想去发泄自己抑郁的心情,只是完全没有这样的资本。暂不说火焰的力量,他本身体质也不是很好,本该是重要的发育期,却因为孤儿院的穷困一天只能吃到两顿饭。面对许多生在正常家庭吃饱喝足的孩子们,云帆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没有胜利的希望。
“要是伯父还在的话,就好了呢。”
云莲喃喃自语,而云帆则是转过头去。
已经好几年了,但是,某些事情的阴影还是没办法好好过去。并不需要有谁天天在耳边提起,只是一句悄悄的抱怨,就让云帆的心情难以平静。本来应该正常继续下去的生活,在某一天就突然消失不见什么的。
命运什么的,实在是,有够过分。
“小帆。”
认真的声音让云帆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云莲伸出左手,握住了云帆的手臂。
“不会再有事了,因为这次,有我可以帮你。”
她认真地说道。
以她的性格,以她的能力,她一定会说到做到。云帆知道的。
“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分开的,因为我们……不一样啊。”
云帆低着头,避开她灼热的视线。那眼神中包含的力量,是他不想面对,也绝不敢面对的。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已经开始偏差,已经像他说的那样,渐渐不一样了,虽然现在还能勉强维系,可两人之间的关系总有一天,会被更强大的命运的力量撕碎。
十年之后,那时的她会是什么人?也许云帆连仰望都做不到。
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她走进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高远的世界。到了那时……
云莲看到了云帆的犹豫,可她没有沉默,而是强硬地把云帆偏移的视线扳了回来,双手因天气而更让他感觉到灼热,那笑容比起之前,要更加灿烂。
“……什么啊,别胡思乱想,如果我能成为伟大的人,那肯定也是有特权的呀。到了那个时候,我想做什么,谁都没办法拦着我。”
她继续说着,而云帆则是稍显惊讶地看着她。
“只是多一个你在身边,谁都不会有意见的。”
……是啊。
这次云帆只能够承认了,不由自主地承认了。那是她做得到,可以做到的事情啊,不如说,因为是她,所以谁也不可能阻挡。
——我也如此相信着她。
那么,以后也会像现在一样,只需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
“你听着,小帆。”
她站起身来,看着被阳光染红的天际。
她指着远方,那里或许有神明的存在。
“无论是什么样的可怕的命运,只要有我在的话——”
两人看向外面的天空,即使是这样炎热的天气,也没有什么被改变的。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这一切今后也不会改变,即使是再怎么让人难过的盛夏,人们也一定会有办法继续着自己的道路。
这一次,就相信她了。云帆在心底,认真地对自己说。
——因为小莲一定可以做到的,她啊,虽然死认真,脾气也不好,却是个强大的人,是个不管付出多少努力都一定会继续向前的人,也是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事的人。如果是她亲口说,要这无常的命运低头的话,痛苦的命运什么的,未来的灾厄什么的——
云莲露出了自信地笑容,迎着阳光的笑脸是如此耀眼。
——就完全是,小事一桩嘛。
“到站了,小伙子,别把行李给落下了。”
“啊……嗯。”
云帆抹了抹双眼,尽管没有那么强烈的阳光,想要认真看着眼前的景色还是有些刺痛。列车已然入站,站台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身影,他们都已经走下了列车,而他却像是停在了车厢玻璃后的过去,停在那个时候,两个人的时候——却也是两个人都还在的时候。
他拿起行李,也知道自己该往前面走了。
已经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却有些事情,终究是忘不掉的。尽管那里面也有着痛苦,也有着艰辛,却绝不是那一把无情的火焰能够燃尽的东西,也绝不是日复一日安稳的生活能够压倒的东西。云帆一直在等待着,也许,有什么可以带他,带着比以前或许更加强大的他重新面对他曾经不敢面对的恐惧。
像是不散的鬼魅一样,偶尔,那些过往的回忆就会缠上心头。
连带着对某些人们的情感,也一如既往地,能够轻松冲垮他心中的堤防。
——我,从那之后也有在锻炼了,渐渐地也能够靠近甚至是和当初的小莲并肩了。可是,即便是如此我的努力也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因为让我走到那一步的人,一直在我身前指引着我的人已经不在了,已经无法见证我追随着她的背影。就连她自己也无法——那样强大的她也不能对自己的命运说些什么啊,明明已经很强大了,明明都可以保护别人,这样都还不足以抵抗命运吗?
究竟是她的错,还是命运的错,云帆不知道。
那个时候的自己究竟该向谁祈祷,也不知道。
但是,连带着自己的过去,这一次,一定要找到这个答案才行——云帆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他已经长大了。
留下了所有人,他自己一个人长大了,那些家伙们已经没办法再欺负他了,而那些照顾着他的人们,也已经不能再对他微笑。那都是过去,而且已经永远留在了过去,一家人也好,一座城市也好,现在只有云帆一个人在回忆着。
已经没有人会在深夜的时候跑到他房间里避难。
已经没有人会和他畅谈那些伟大的理想。
——也已经没有人,会说要保护他。
“可以的话,这一次,就彻底把它了结了吧。”
不能够把这些过去彻底变成过去的话,自己将会一生都笼罩在挥不散的阴影之中,明明是生者,却被死者们束缚了太久太久。
该结束了,那座城市里至今仍燃烧着的火焰,也应该被熄灭了。
云帆抬起头来,面前,是气势恢宏的车站,和带自己来这里的小破车完全不搭,那装潢精美的穹顶和呈现在在它上面的巨画也让他惊讶着。再往里走,大厅的气派让他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论是柱子还是墙壁全都是干净的白色,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的这场景,就像是梦境里的宫殿,在他面前展开。
“这还真是,相当厉害……呢。”
就像是乞丐闯进了王宫的感觉么,云帆摇了摇头。
当然他并不是为了感叹这种事情而来的,急切的心情告诉他。
——水之都,再次踏上一个这样的都市,云帆已经做好了所有的觉悟。
甚至,这次是要面对他逃避了如此之久的现实。
为了能够明白,自己身上曾经发生的,究竟为何而发生。
就在这时,侧面传来了轻柔的脚步声,这声音在只有两人的大厅里,变得十分清晰。云帆转过身来,与前来迎接自己的那人正面相对。
没有疑问,这是可以改变他命运的相遇。
那里只有两个人,单独的两人。
除此以外的一切,就像是洁白的雪,闪动着温润的光泽。
“欢迎来到水之都,云帆先生。”
学生装扮的少女低头行礼,这样贵重的礼数让云帆有些不知所措,他连忙放下行李有样学样地鞠躬起来,然而终究比不上眼前的少女那般自然。心里还是有着一丝紧张感,然而,事到如今云帆已经没有退步的可能。
“我是前来迎接的,代表【六人议会】的使者绮岚。”
少女抬起头来,巧笑嫣然的美丽模样让云帆也不由得看呆了。她所在的地方,水的颜色画在了面前,浸透了背景,只是看着她而已,却仿佛能感受到深不见底的大海,用浅而温柔的波动逐渐将云帆吞没。
这是什么啊——云帆连忙眨了眨眼睛,刚才的那些像是错觉般不再出现,她只是站在面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有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怎么,云帆先生,有什么不适?”
“啊,不,没有的事。”
——应该是幻觉吧,云帆觉得可能是最近吃得不太好,会产生些莫名其妙的幻觉,毕竟要省吃俭用的。
“那么,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绮岚浅浅一笑,转身带领云帆向着出口走去。
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值得回忆的初次见面,云帆叹了口气,并没有再过多纠缠于这件事。也许未来的他会为此感到有些懊悔,可是现在他还什么都不明白,更何况他的内心深处,早已经悄悄燃起了另一股火焰。
并不是跟随着某人的步伐,现在的他正凭借自己的意志前行着。
只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对现在的他而言。
那就是,将他想要得知的真相握在手中……
对云帆而言,死去或许是更好的事情。
因为,他的一切都在那个地方被毁掉了,出生的地方,生活着的地方,承载着诸多回忆的地方,那是证明着他过去的地方。而今已经没有另一个人能够证明了,他的过去,那一切的美好与不幸,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
而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去,然后,那个地方就彻底死了。
所以云帆,并没有打算干脆地去死。
——再保护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呢,过去的记忆什么的。
也许小莲他们,还在那段记忆里活着,他们还在欢笑着,如果能有一段过去,在一个人的脑海里重复轮回,那也许也是不错的事情。
这样也不错啊,但是……但是……
——但是必须要有一个人,亲手为这些回忆写上句号。
即使那样做的话,它们会渐渐消逝,也必须有人这么做。已经过去了,全部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人能活在过去,没有人能和过去的人一起欢笑,没有人能够抛弃自己现在的一切,转头沉入那永远不会改变的梦境。
云帆也一样。
谁都一样。
必须这样做才行……必须……
——有些人,死了也不算什么,死了的话,就算了。
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因为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
无论背负着多少东西,他也只是个会被噩梦吓醒,然后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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