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静。冷。
雷雅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死寂的、无边的海，正在缓缓地、深深地下沉，她被冰冷的海水所包裹，无法呼吸。她用尽余力睁开双眼，只能看见海面之上的光球变得越来越小，光离她越来越远。周围全是黑的，毫无流动性的海水像无情的旁观者，任她一直沉下去，沉到更深的、更黑暗的地域。她已经完全失去力气，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游上水面了，她只能凭感觉最后一次确认自己还有十分微弱的意识。
——我快死了吧……但这次，没有什么遗憾呢……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临死前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他吗？
——没想到最后，是要保护他而死啊。这也不坏。
——我……是喜欢上他了吗？
她在心中摇了摇头。
——那也许不是喜欢吧。是另外一种更加单纯的情感……微妙的情感……
“信任”。
——我相信他，会代替我，一直走下去。
——去见，我想要的未来。
……
闻见由身后传来的异样声音，虚弱至极的芷屽僵硬地扭过头，目光所及唯有倒在血泊中的雷雅。
他的心再一次沉了下来。
他无力也无心去支持防护罩了，更不会去顾虑这么做会不会因此丧命，他几乎是爬着来到雷雅身边，将她轻轻抱起。
他已经不想失去任何人了。
他说不出话来，尽管他很想出声叫醒她。他想她应该是昏迷了，但马上又发觉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她已经死了。渐渐冷却的体温和没有起伏的胸脯正在无情地告诉他这一点。
一名卫队长走近月汐，请示问道：“圣女大人，为何不乘机将他……”
“安静！”月汐愤怒且焦急地打断他，“大事不妙了你不知道吗？”
卫队长识趣地禁了声，接着他注意到圣女正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便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前方是被砸出一个大洞的防护玻璃，之外就是死灵界中心城市的繁华街景，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不明白圣女大人为何如此紧张。
就在这时，外面的天空突然光芒大作——这种强烈的光对死灵界而言绝不寻常。
伴随着强光，天幕上突然出现一个硕大洞口，一群身披白衣的老人从中现身，乘风而行。他们的表情庄严而神圣，服饰华丽而精致，一行人直径朝刚刚发生过激战的黑色大楼飞来，二话不说地来到了芷屽等人所在的楼层。
为首的老人走到芷屽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与他怀中的雷雅。
月汐感觉自己握着剑的手正在发烫。因为那个老人正是——
神界的九大元素神之一，雷雅的爷爷，雷神。
“雷神大人……”月汐战战兢兢地说出了来者的名讳。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雷神凝重的脸散发着威严与冷酷，令人敬而畏之。他爬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冷澈的双眸中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寒光，盯得月汐不自禁地颤抖。
这才是真正的神，真正来自神的怒火。
——然而，这其中却好似少了什么。
“雷神大人……”身为圣女的月汐必须主动出面作出解释，“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们已经尽力避免伤害到贵孙女了……我们无意与神界敌对……还请您……宽大处理！”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正在发抖，吐露每一个字都那么艰难。
“你说这种话，又能起什么作用？区区死灵界，还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雷神面不改色地厉声道。
“请您不要这样，此刻我们的心情也十分沉重。毕竟这的确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当然不会逃避责任。只是，我不希望因此破坏了我们的合作关系……”月汐尽量让自己显得恭敬、得体，毕竟站在自己面前的整个神界的代表，稍有差池，整个死灵界都会卷入灾难之中。
“合作？这只是神界单方面给予你们的施舍而已，你们有什么资格与神平起平坐？几万年前，没有神界的施舍，死灵界哪能从冥界分离，获得独立？你以为削弱地缚神这种事，光凭死灵界就能做得到吗？得罪了神界，你们死灵界还妄想继续存在下去吗？”雷神发出了狠话，并且直接挑明了神界对死灵界已经燃起敌意，两界的关系瞬间崩然瓦解。
士兵们开始骚动。月汐闻言也不得不为挽回死灵界的尊严而摘下谦卑的面具，“雷神大人，您所言实在是过重了。您在暗中也应该看到了，这一切只是一个意外，请您不要说出这种贬低死灵界的话语……”
“本来就是低贱的死灵，如今做了蠢事还敢顶撞？”
到了这一步，月汐也无法再忍气吞声了，“雷神大人，恕我直言，你们刚才都一直在旁观看，我们的一举一动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至始至终您却无动于衷。以雷神您的实力，完全可以在那种情况下及时救下您的孙女……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您马上又将此罪怪于我们。让人不禁猜想，您是否是有意如此呢？莫非你们神都是冷酷无情、卑鄙无耻之人？”
此话一出，无疑点燃了空气中所弥漫的火药。雷神扬手，月汐即刻被巨型的落雷所击中——两者几乎是同时发生，这雷击的威力和速度都是雷雅的攻击所远不能及的。
被击中的月汐随冲击向后倒去，被赶上前来的士兵扶住。
“口出狂言，看来你是真心想与神界作对。”雷神面无表情地给死灵界判了死刑。
还尚存一息的月汐咬紧牙关挺了过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雷神，“即便我不揭穿你……你也不会放过死灵界吧？死灵界对你们而言……只是用完了就可以丢掉的道具而已，留着反而会碍手碍脚……”月汐的话还没说完——
雷神的两指轻轻一捏，月汐就好似突然失去动能的机器人般倒在了士兵怀中，双目未瞑的她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圣、圣女大人！”士兵用力地摇晃怀中的她，大家见状慌乱地涌上前。
此举更是激怒了不少死灵：“竟然杀死圣女大人，我要……！”“就算是神，也不能放过！”“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杀了他！”一时间人声鼎沸，但所有人的吵闹声仍然被一个富有穿透力的声音盖过——
“所以现在……”
没有作出否认的雷神再次高举了他的右手——
挥下。
“是时候清理垃圾了。”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雷神身后沉默不语的众神开始动身，许多细小的光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军队中间，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凝聚了庞然力量的光点霎时间爆裂开来，强大的能量冲击波轰然吞没了整个楼层。
鲜红的烈火像血一样在四周熊熊燃烧，芷屽怀中的雷雅十分安静，就好像睡着了一般，低头不语的他静静地抱着她，任周围炽热的火焰将他一点点蚕食。
“真蠢呐……”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雷雅，芷屽低声说道。
依然面无表情的雷神走近他，“那么，对于间接害死我孙女的你，也要处以死刑。”
芷屽以沉默回应。
仿佛要再次立起威势，雷神高举他的神之右手，预示着他将给予芷屽致命一击。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雷神根本不在乎唯一亲人的死去，他的目的只是铲除所有碍事者而已。
这是世界向芷屽提出的问题，残酷的、无法回答的问题。
——就这样结束吧。
他绝望地想道。
——既然世界不愿接受我，那我就此离开好了。反正，也没有什么留念。
他的双眼已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霜。仿佛能将一切吞噬的能量迎面席卷而来，比火焰还要猛烈的热度将他笼罩，他却感受不到除了炎热以外的其他感觉。
他的瞳孔放到最大，吃惊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哥，不要放弃希望。”
羚希托起他的脸，带着温和的目光对他轻声说道。她轻轻地搂住他，轻得好似她只是一个一触即散的虚影，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羚希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一定要……活下去……”
——意味着她将献出生命。
仔细回忆过往，羚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作出伤害芷屽的行为，她在不违反命令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保护了他。现在，她实现了当初的诺言……
——“我一定会保护芷哥！”
自己的妹妹还在，可马上她就会消亡。
与此同时，一股温暖的力量静悄悄地包裹住自己，眼前的人儿渐渐变得模糊……准确而言，是他自己正在一点点消失。
羚希用尽最后一点力量，说出了道别的话语：“永别了，芷哥。请带着所有人的期望……活下去！”
刺眼的光芒彻底笼罩了芷屽，与复活时的光效类似，而这一次，不仅仅是复活那般简单。
残月当空。
当芷屽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离开了死灵界，回来到了人间。
他回到了最初进入冥界的那个地方。还是记忆中那片幽暗的森林，还是那微凉的风，还是那带有草木芬芳的空气。这里什么都没变，因为对人间而言刚刚只是过去了几十分钟而已。但在芷屽眼中一切都不同了，当初和自己一起进入冥界的伙伴已经不在了。
受到由神直接发出的攻击，再加上耗尽所有的力量将芷屽传送至人界，羚希幸存的几率可谓是渺茫。
世界给绝望的他施舍了最后一丝的希望，又残忍地再次将希望夺去。
雷雅的尸体也留在了死灵界，方才渐渐冰凉的触感还留在手上，这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场幻觉般一瞬即逝的梦境，但又那么真实。
不远处的树枝被踩碎，发出“啪嗒”的声响。——有人正在走近他。
“你……”一个从不称呼他名字的女人来到他身后，“零大人到哪里去了？你肯定知道，对吧？”
渴望与重要之人相见的心情正在疯狂地折磨她，她发疯似地寻找着零，刚刚过去的几十分钟仿佛是几十年。只有这一次，她愿意将所有的期愿放在自己最憎恶的人身上，哪怕对方让她做任何事，因为她只有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她期待着，同时又害怕着，害怕从他口中说出最坏的消息，但她必须知道。
而对方给予他的是最可怕的沉默。
——“前任地缚神……是希仔杀死的，就是为了开启通往冥界的时空之门，并顺便排除死灵界的敌人。”
芷屽忆起羚希不久之前说过的话，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无法告诉琳弥真正的答案。
“快回答我啊！”琳弥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完全没有想象过如果没有了零她会怎么样，那就和死亡一样，无法想象——更何况这比死亡还要令她痛苦。
——求求你，告诉我。就当刚才的沉默是一种玩弄……你一定是在捉弄我，对吧？快说啊，你只是在捉弄我，零大人其实没有事……
“快告诉我……”琳弥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你刚刚从那里出来了吧？你肯定知道的……”
“他……”同样是失去重要之人，芷屽与她感同身受。与整个事件无关的琳弥比起他，更像是一个受害者，并且……
她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个事实。
“不在了。”他说出最残酷的三个字。
琳弥只感到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世界顷刻间天旋地转。末日无征兆地降临在毫无防备的她面前，命令她眼睁睁地看着正在陨落中的世界，强迫她去接受。
“是……是谁……？”她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我。”芷屽说。这是他的责任，羚希杀死前任地缚神是出于无奈，真正害死他的凶手是无能的自己。如果他是一个好君王的话，死灵界就不会乘虚而入……
汹涌的愤怒与杀意顿时冲上琳弥的心头，她紧握戴有铠甲的右拳，狠不得立刻将眼前的这个人撕碎。但另一种名为“悲伤”、“落寞”的情感迅速地代替了怒意，令她感到无力。
就算再杀他一万次又怎样？零大人还是不会回来。
她重新站起来，浸满泪水的双目茫然地凝视着前方。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零大人了。
——我该去哪里？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清楚，她还不能死。她这条命是零大人所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结束。
“我不会放过你的。”她终于发话了。带着脸颊上的泪痕，她恶狠狠地怒视芷屽，“终有一天，我要为零大人报仇！”
“如果恨我能让你好受的话……就尽管恨吧，你想杀我多少次也都没关系。”芷屽埋着头说道。
“不用这样假惺惺的，”琳弥向来不是软弱的人，失去零的痛苦摧毁了她的心，却永远不会摧毁她的意志，“你一直都这样令人恶心。现在，我不再是为了零大人而报仇，而是为了我自己。小看我，可不只是付出代价那么简单。”
此刻，她更需要的是生存目标，是活下去的动力。为此，她只能用仇恨来麻痹自己。
她转身离开。
她更像一只在逃避的羔羊，需要充足的时间来冷静。
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夜还很长，长得似乎白昼不会来临。
芷屽保持跪坐的姿势静坐在原地。
等待无用，但他还是在等待。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彻夜未眠的他一直在思考，思考一切所能想到的事物，直到——
太阳的曙光第一次普照大地。
那是冥界所没有的太阳，冥界所没有的光明，是终究会来临的——希望。
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任何事物，那是地狱；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愿望，那是天堂；即便努力了也可能一无所有，但每个人还是拼命地活着、努力着，这才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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