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七
稗田家是村里有名的大户，据说代代都身负着书写幻想乡历史的使命。
然而这户人家却没有雇下任何家仆，反而每年都会雇佣侍女来帮辅。
「喂——」
松轮正走在路上踢着石子，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叫住了他。
「当家的好像又不知道跑哪去了……你去附近找一下。」
「好。」
松轮继续走着，轻车熟路地绕进了稗田家的院子里。
「喂——」
松轮挥着手，向侍女打着招呼。
侍女此时正在晾晒衣物，见到是他也并不惊奇。
「看见当家了吗？」
「没有。」
松轮也没多说什么，走出了院子。
「那样的话，应该又跑去『那边』了吧……」
他自言自语道。
所谓的『那边』，是仅仅只有他与她知晓的地方。
他走到村口旁的大树下，喊道：「喂——大家都在找你喔——」
从茂密的树叶中，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她身着和服，深紫色的头发刚刚过肩，脸上带着略显调皮的微笑。或许是不久之前刚爬过树的原因，她的和服有些褶皱，头发也显得有些乱遭。
「又被你找到了，真是~」
「……那是因为你每次都躲在这里啊……」
「马上会下来的啦，你就别担心了，这种程度没什么的。」
「我倒是挺好奇你是怎么上去的……」
松轮仰望着正坐在树杈上的她。此时的她，正眺望着远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服的衣摆也随风飘动着。她收起了调皮的笑容，反而显得有些落寞。
「只有这里。」
她突然开了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只有这里，可以不出村子就能把村景收入眼底。
「大伙都在努力干活，掠过的风也很舒服。」
她晃着脚丫子。
「鞋子，要丢下去了哦——」
「——哈？」
眼前划过两只布鞋，松轮才反应过来。
「哈哈哈……干嘛这么吃惊啊？肯定是要你接住我啊！我要跳啰——」
「哇呜——」
松轮急忙摆好姿势，伸出双手，总算是接住了。
「呜呼呼，刚刚摸了人家的屁股吧？」
「谁会摸啊！话说你快从我身上下来啊！」
……
「人家可能，再也没有办法爬上这棵树了。」
「嗯？为什么啊？」
松轮看向一旁与他一样挨着树干的她，不解地问道。
「这幅身体，已经时日不多了……」
她略显落寞地闭上双眼，一旁的松轮也缄默着，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松轮才鼓起勇气说道：
「你啊……这种晦气的话就别讲啦……」
「我说的也没错啊。再说我也一点都不惧怕死去。」
她站起了身，再次看向这片宁静，祥和的村庄。稀疏的房屋与密集的农田交织，化为一幅美丽的画卷。
「我呢，」她叹了口气。「是为了记录下这片土地的历史，才诞生的存在。即使身亡，记忆也会照搬地传承下去。对于我而言，投胎转世不过是换了副皮囊而已。」
「可现在的你不正在活着嘛。」
松轮也随着她站起身，眺望着村庄。
「既然活着，那继续活下去不就好了？」
「……」
她有些吃惊地望向松轮，沉默了好一会。不知何时吹起的风呼呼地从他们身旁经过，吹动着他们脚边的落叶。
「……也是呢。」
她抿嘴一笑。那么的恬静，美好，方才的古灵精怪像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样。
「上来吧。」
松轮蹲下身子，示意让她靠上他的背。
「嘿咻。」
松轮熟练地背起她，向着稗田的家里走去。
「那个……」
「嗯？」
松轮停下脚步，等待着她的下文。
「……没什么。」
她微微一笑。
「有很多事……真的谢谢你啊。」
寺堂中。
她穿着纯白的拖尾和服，跪坐在地上。在她的身旁，一幅书生模样的男人以同样的姿势跪坐着，脸上洋溢着欣喜。周围的人也都有说有笑，祝福着他们。
在那样喜庆的氛围中，唯有她面无表情地将脸掩藏在白色头套的阴影中一言不发。
……
婚礼结束后，稗田家中。
「咳咳……咳……哈啊……」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她终于缓过气来，却瞥见院子里几株开了花的竹子。
……
「等有一天，我存点钱后，买点土地，再盖个比这个还大的宅府，之后再，再把你娶进门……」
……
「呜呜呼……哇啊啊……」
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去喝一杯呗！老地方，我请！」
「小伙子，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用了……都还没二字头呢。」
松轮挠了挠头，笑道。
此次出行，是松轮第一次踏出村庄。在为期半年的学习中，他已然成为一名木匠初学者。这不仅仅靠老木匠们的传授，他自己的努力也功不可没。
好不容易回来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一面。
他推辞掉同村人的邀请，快步地走向稗田家，还在脑海中模拟着自己与她对话时的情景。
若是自己告诉她，自己已经是个木匠了，很快就能自立，成人之后就可以娶她，买土地、盖宅府的钱可以先借着，以后自己努力还……的话，不知她会露出怎样欣喜的表情呢……
松轮想着想着，便已经走到了稗田家的门口。
「当家，请多留心啊。」
是那个侍女的声音！
喜出望外的他立即跑了过去。
「阿……七？」
松轮看着有些惊愕的她，僵在了原地。随后，他咬紧了牙，欲快步逃走。
她这才回过神来。眼角的落寞被焦急取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
「先等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松轮依旧向前迈着步子，将她带着脚下一踉跄。
「当家！」
一旁的侍女赶忙上前搀扶，而她却仍然紧紧地抓住他：
「等一下！听我说！求你了……」
松轮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缓了口气，道：
「我转世之后，一定……一定会……」
「够了，打住吧。这样就好。」
松轮转过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话说能找到与你这么相衬的相好，」他看向她微隆起来的肚子，挠了挠头。
「哇，真是羡慕死人了。」
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
「不，我——」
她抬起头时，他早已与她擦肩而过。
这一定是个对于我与她而言都好的结局吧。
但是，纵然我不断地自我说服，漠视，在心底的那道伤痕，却迟迟未能结痂。
后来，听一位委托我打造家具的村人说，她死了。
她是在生完孩子不久后去世的。本来，她的身体就不好，一定是太过劳累了吧。
据说，她死的时候满脸都是泪痕，哭得不像人样。
「或许，她对我也有些许眷恋吧。」
类似这样的想法，也会偶尔窜进我的脑海。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无从认证了。
因为她死了。
因为我的心死了。
因为我将永远忘不了，那天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家时，父亲告诉我的一句话。
「稗田家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活过20岁的。」
而她，叫作稗田阿七，是稗田家第七代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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