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坚果”?
或者说,我是“坚果”吗?
竹内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问题,伴随着隐秘的激动。
像是迫不及待准备打开礼物的孩子一样,他想。
天色尚明,父亲已经上山了。
大概再过一个半小时,当盛夏赤红的夕阳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下,祭典的烟火将会燃起。
那是小镇一年中最美的景色。
竹扇轻轻摆动在炎热的风中,竹内用它来给柠檬茶降温。
甘甜的山泉,煮沸,新茶少许。茶香四溢后加入腌渍过的柠檬片,柠檬果肉散开后迅速捞出固体,在避免染上酸味的同时增添柔和的果香。
竹内左手捻起右手的衣袖,右手食指轻触壶壁。
这套相当正式的和服是父亲原先祭祀时用的,略长的大袖让竹内不太习惯。
温度正好,竹内拿出备好的茶杯,盛满,满意地在每个杯沿上别上一小片柠檬。
一共六杯。
竹内将其中的两杯置于盘中,持盘从留有余温的竹席上站起,敲了敲一旁纸门的木沿。
隐约可以听到电扇的吱呀,没有回应。
竹内将盘放在榻榻米(畳)上,慢慢推开门。
房内的阳光中浮动着竹影,婆婆趴在纺机上睡着了。
竹内小心将盘放在一旁的及膝小桌上,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
婆婆的鼻尖微微动了动,她趴在那里,带着睡意问道:“柠檬茶?”
竹内微笑着说:“您的鼻子还是那么灵。”
“看来我真是教导有方。你这不是做的有模有样的吗?”婆婆立起上半身,回过头来看着竹内。
她的银发被染成了温柔的玫瑰红。
“我等会儿要去看祭典,您去吗?”竹内问道。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节日,我就不去了。”婆婆看着盘中的两杯柠檬茶,“还有一杯给爸爸留的是吧。”
“是的。”竹内点头道,“等会儿我去把神社打扫干净。和同学们约好了,到时候会在神社集合。”
“那真是拜托了。等会儿你们就别来打扰我了…”婆婆的视线重新转向纺线,“这里因为偷懒进度严重落后啊…哎呀呀…”
竹内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亲人继续纺织,如果可以的话他能这样坐着一整天,织机的咿呀带来熟悉的安心感。
但是今天不行,竹内合上了门。
庭院干净整洁,周围是密密的竹林,唯一值得清扫的只有偶尔飘落的竹叶。
他拿起扫帚,开始细致而缓慢地清扫。
细致,归功于他小小的虚荣心;缓慢,归功于关注着神社大门的半分心神。
一份清亮的声音渐渐近了,那是木屐轻叩石阶的韵律。
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并不是他期待的,竹内感到小小的失落。
竹内站定,微笑道:“你好,木见同学。”
木见今天穿着海蓝色的浴衣,提着一个大小瞩目的丝织袋,平日凌乱披散的黝黑长发经银色发簪盘起,所着木屐有些陈旧。
“好呀,竹内同学。”木见看上去很高兴,双眼眯成了缝。
“稍微备了一些茶水,如果你不介意…”竹内的话被木见的欢呼打断了。
“真好!你们这儿的台阶太长了,热死我了。”木见颇具男子气概地扇动衣领。
竹内哑然,虽然服饰不同,木见依然是熟悉的木见。
竹内将木见引至屋内,递给她一杯茶。
木见仰头豪饮,洁白的脖颈是天鹅般柔软的曲线。
竹内心虚地移开视线。
木见放下茶杯,长出了一口气,赞叹道:“活过来啦!这东西真是太棒了。”
竹内识相地把留给自己的那杯递了上去:“备了不少,不必客气。”
从某种方面上讲,木见是竹内的大恩人。
木见接过,右手摇晃着茶杯,并没有继续。
她露出笑容:“你准备好了吗?”
竹内眉梢微挑:“真的不一定…”他低下头,掩饰变红的面颊和抑制不住的微笑。
木见见状,放下茶杯,双手大力地拍拍竹内的肩膀:“相信我‘坚果’肯定…”
“不好意思,打扰了。”大门处传来了低沉的男声,长时间的海上生活赋予了它极强的穿透力。
“哟!”木见的双手离开竹内的肩膀,在空中挥舞着,“远树同学,快来!柠檬茶!”
竹内站起身,前去迎接。
仔细打量着。
远树穿的是校服,挎着米黄色帆布包。半旧的运动鞋保养地很好,西裤熨得笔挺,雪白衬衫下潜藏着健壮的肌肉。
远树满头大汗,由于世代都是渔民,他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
竹内将再次道谢的远树带入屋中,递给他茶杯。
远树微笑着接下:“十分感谢,真是太麻烦你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倒也准备了一点。”
远树从包中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四瓶橙汁,包装是熟悉的样式。
竹内的眼角动了一下。
远树解释道:“经过小森同学家时顺便买的。”
木见直接拿起了一瓶,笑着说:“橙汁啊,真好。你和森酱见面了吗?”
竹内稍稍皱眉。
虽然是果店的女儿,小森不太喜欢橙子,更准确地说,她不喜欢带酸味的东西。
这也是柠檬腌渍时加了过量蜂蜜的原因。
远树将一根吸管递给木见:“没,小森同学的母亲说她已经出发了。”
竹内心中松了口气。
“森酱的动作还是这么慢啊。”木见叹息着,小口地啜饮柠檬茶,视线移向竹内。
“哦…这真不错。下次能教教我吗?”远树浅尝之后赞叹道。
“嗯,没问题。”竹内露出微笑。
没问题的。人选只有我和他。
谈话到这里停止了。
木见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指,杯中的茶还剩一半。
竹内听着庭院竹林的窸窣暗响,偷偷地看向远树握住茶杯的手。
相当宽大的指节,手指却意外地修长。竹内深知那双手的粗糙,渔网和棒球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竹内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没有干过粗活的手,白净柔软,倒像属于女孩子。
竹内的双手不甘地握紧,平整的指甲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刺痛掌心,愈发透出无力感。
急躁让胜负心强了起来,明明不想这样的。
他会是“坚果”吗?
嫉妒的对象兼挚友很轻松地喝着茶,唇角带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竹内站起:“我去打扫庭院,你们继续休息吧。茶的话壶里还有,自便就好。”
远树也站起:“我来帮忙吧。”
“没事,很快就完了。”竹内拿起扫帚,继续清扫起来。
“行。”远树干脆地答道,重新坐了下来。
大概是五分钟,亦或是十分钟,少年对于时间没什么明确的概念。
太阳落于鸟居上,远处海面泛着粼粼橙光。
竹内回首看向塑料袋中的橙汁。
急急的木屐声。
风停了一瞬,竹叶的细语霎时消失,小小的神社只剩下安静的蝉鸣。
木见低头,放下茶杯;远树和竹内望向门口。
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石阶最后一级。小森双手扶膝,头埋在胸前,肩部上下起伏。一直束起的长发披下,依旧整齐柔顺。
“不好意思…哈…”小森喘息着,“我来晚了…”
她抬起头,白皙的面庞和洁白的浴衣染上夕阳的绯红,额头和鼻尖上挂着汗珠。
竹内心头微颤,慢了半拍。
远树招手喊道:“小森同学!”
与此同时,木见也挥舞双手:“森酱!”
竹内略微低头,这才道:“你好…小森同学。”声音略显低沉。
小森又一次将头埋在胸前,然后双手离开膝盖站直,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木见同学,竹内同学,还有…远树同学。”
“我…这里…备了一些柠檬茶,如果不介意的话…”竹内埋怨起语无伦次的自己。
“太感谢了,我就不客气了。”小森走过竹内,径直走进屋中。
她对于神社非常熟悉。
竹内愣了一下,重新打量地面。庭院已相当干净。
他听着屋内的动向,将竹叶扫入竹林。
“森酱…好慢…”木见将头放在桌上,偏着头看向小森。
“不好意思…”小森端正地坐下,双手扫过长发略微整理,“准备了一会儿…”
“明明远树同学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出发了!”木见不满地说。
小森看向远树。
“当时想的是反正顺路…顺便买了一点橙汁。”远树解释道。
完成之后,竹内收好扫帚,走进了屋中。
小森看见了塑料袋中的橙汁,愣了一下,笑道:“十分感谢。我当时…有一点事。”
她拿起一瓶橙汁和一只吸管。
竹内想劝她不用勉强,可以先喝柠檬茶…
但他没能说出口。他不知道初衷究竟是对于小森自以为是的保护欲,还是自己的无聊自尊。
这份不确定让竹内纠结起来,他突然害怕起面对小森和远树。
“先喝茶吧,竹内同学辛苦准备的,相当不错。”远树笑着说,“橙汁可以晚上喝。”
“哦,好。”小森拿起茶杯,左手将长发挽于耳后,露出光洁的后颈。
她稍微喝了一点,脸上笑开了花。她看向竹内:“真好喝。竹内同学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稍微和婆婆学了一点…”竹内脸上浮现笑容。
“对了…婆婆呢?”小森又喝了一口。
“她…正在忙。”竹内道,“说是不来打扰我们了。”
“哦。”小森挑眉,“让我猜猜,肯定是下午睡着了,要织的东西没织完。”
“别这么轻易猜出来啊!”门内传来了婆婆的声音,“我还是要面子的啊。”
屋内爆发出一阵大笑。
小森双手捧腹笑得合不拢嘴;木见大笑着,手中的茶都快要洒出;远树见状急忙扶正木见的茶杯,自己也笑了起来。
竹内相当喜欢此时的景色,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熟悉的安心感。
今晚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大家依然会是好伙伴吧。
“你们快去祭典吧,上山还有一段路呢。”婆婆的声音也带着笑意。
“行,走吧。”小森停止大笑,抹去眼角的一点眼泪。
“哦,等一下。”木见举起左手食指,“家母也准备了一些,说是去祭典的路上垫肚子的。”
她打开丝织袋,一股香味散开在空气中。
“哦!!这不是…”远树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个传说中的圣物…每天放学前就被抢购一空的那个‘木见家的抹茶蛋糕’?”小森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翠绿色的上表面布满毛茸茸的细丝,下面是白净的奶油。一共四块蛋糕,细心地包装在透明的盒中,每个盒上系有红色缎带。
竹内没有听说过,只是单纯觉得茶叶的清香配合上奶油的甜香好像意外的不错,下次可以试着自己做一下。他看向木见。
如果可以的话,竹内的眼睛跟着亮了起来,一定要让木见教自己制作的方法。
木见的视线扫过三人,将丝织袋推到四人中心,露出了笑意:“没什么大不了的。随便吃吧。”
而后她狡黠地看向竹内:“事先说一下,我也不知道制作方法。”
竹内的眼中失去了神采。
“路上再吃吧。”远树最先战胜了欲望,“时间要紧。”
竹内点点头:“虽然神社已经在山上了,离祭典广场还是有一段距离。”
“那走吧。”小森也反应过来,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
竹内微微一笑,提醒自己下次可以准备易于携带的塑料杯。
远树将一杯橙汁伴着吸管递给竹内,自己拿起了最后一杯,而后仔细地把塑料袋折叠后放在帆布包中。
木见将丝织袋合上,竹内自然地接过,率先走到庭院中。
木见笑笑,没有说话。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鸟居中间的位置。
婆婆慈祥的声音传来:“一路平安。”
四人在和婆婆道别后走上了山道。
神社位于山四分之一高处的地方,举办祭典的场所位于山的四分之三处。
神社的竹林之外,尽是参天古树,不知已存在多少岁月,可能远在神社建立之前便已守护在这里。
遒劲的根抬起某些部分的石阶,树干间依靠树枝相互连接,形成宛如长廊的顶。
每次从这里走过,都像是感觉穿越时光隧道,当然,如果那真的存在的话。
木见和小森的笑声使着旅途相当明媚。
开始正在和小森说着悄悄话的木见突然回过头来,把正听着木屐与石阶演奏的和谐乐曲的竹内那早已远去的思维给唤了回来。
“看吧,我就说他肯定在走神。”木见将头靠在小森的肩膀上。
小森也回过头来,轻笑道:“竹内同学,真的很爱走神呢。”
竹内的思绪没有完全归位,疑惑地看向他们,又看向远树。
“别这么说。”远树的肩膀轻轻抵住竹内的肩膀,“竹内同学一定是在思考,对吧?”
“哦…”竹内歪了歪头。
“对了,大家最近在暑假里都在做什么呢?”木见决定不继续捉弄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竹内。
“我…还是老样子。写作业之外…偶尔帮帮家里的忙,其余时间都在看电视。”小森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
“哦!隐藏御宅族森酱发现!”木见继续问道,“竹内同学呢?”
竹内思考着为什么木见可以在完全不看路的情况下如履平地。
“我和平时差不多。主要还是神社里面的一些事吧,顺便跟着婆婆学习厨艺。”竹内答道。
“哦!顾家男主妇竹内发现!”木见看到了竹内的白眼,回敬了一个鬼脸。
“我的话,主要是写写小说什么的。”木见说道,咬住橙汁的吸管。
“原来没听说过呢。”远树有些惊讶。
“哎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木见笑道,“自己想写些什么,每天写一点,然后把每天积累的整合起来拿去投稿。虽然至今还没有通过一份就是了…”
“真厉害啊。能把自己想写的按照自己满意的方式写下来就已经很困难了。”竹内感叹道,“而且还是每天都在写啊。”
“哎呀!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木见挠挠面颊,转向远树,“远树同学呢?”
远树平静地说:“我最近主要是去帮家里捕鱼去了。剩下的时间参加棒球部的训练。”
“棒球部现在还在训练吗?”小森回过头问道,她手上的橙汁还没有动过。
“其实没有。我一个人自己在训练。”远树笑着解释,“还是想多训练一下。虽然听上去很幼稚,我以后想成为一位职业棒球手。”
这着实是一个重磅消息,大家停下脚步。
“我知道,我知道…”远树显得有些尴尬,“是挺困难的。一个渔夫的儿子…”
小森微微笑道:“我觉得很好啊。没什么幼稚的。”
木见看向小森,又看向竹内。
竹内喝下一口橙汁,感叹道:“怎么会幼稚…我完全没有想过未来的事呢…”
他不露痕迹地叹息着。
自己完全没有“坚果”那么坚强,这是他明白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说出来…谢谢你们。”远树挠挠头,微笑的眼中充满感激。
“我,以后想做一个蛋糕师。一边做最好吃的蛋糕,一边写最甜美的故事!”木见一脸严肃地举起握拳的右手。
“哦!志同道合的友人啊!”远树被木见的热切带动,也举起右手和木见碰拳。
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我也来!”小森做出像是举手发言的姿势,浴衣的长袖滑下露出整条细长的手臂,“我以后想先去外面学习,然后回到这里推广先进的果蔬栽培技术。”
小森的脸上写满深刻的决心,这绝不是一时兴起。
竹内低下头,感到一丝羞愧。
即使是半调子的梦想,人不能总停在原地。
他咬紧牙关,也举手道:“我…以后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神官。”
然后他的声音小了下来:“顺便…开个餐厅。”
“噗…哈哈哈哈…”木见突然笑了起来。
竹内小心地看向小森。
“不愧是竹内同学啊…”远树笑道,“相当温馨的风格呢。”
小森露齿而笑,没有说话。
而后他们就这样一边谈论着自己的梦想,一边攀登在曲折的山道上。
如果人生也是这般曲折的话,那么有这样的同伴,怀揣着稍显稚嫩的理想,一起大声谈论未来的风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吧。
幼稚也好,不可能也好,都是闪闪发亮的梦想,绝不会褪色。
摆在少年少女们面前的道路还很长,现在正是名为青春的好时光。
山道已经接近了尾声,他们踏上了最后的阶梯。
暮色阑珊,竹内看着广场四周的灯笼,夕阳的余光中,尚未点亮的它们已然透着喜悦。
商贩们支起了店铺,各种美妙的香味混合起来,引动已经到来的客人们的馋虫。
他的心猛然颤了一下。
祭典快要开始了,谜底马上就要揭晓。
木见拍拍竹内的肩膀,他缓过神来。
“蛋糕。”她的眼神稍显疲惫,看来山道花费了她不少的体力。
竹内将丝织袋打开,将抹茶蛋糕取出,每份配上所带纸巾,发给了其他人。
“我开动了。”木见坐到一旁石凳上,洁净的浴衣满不在乎地接触带泥的石板。
“你先起来一下。”竹内微微皱眉。
木见听话地站起,竹内取出一块餐布铺在石凳上。
“竹内同学为什么会带这种东西?”远树稍感惊讶。
“啊,没什么。”竹内淡淡地说,“去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大家都没地方坐。”
小森微微挑眉。
木见愣了一下,恢复如常,旋即坐了上去:“啊!太感谢了。”
她开始大口大口吃起蛋糕,就着见底的橙汁。
小森坐在木见旁边,微笑着将手中全满的橙汁递给木见:“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便。”
远树眼神微凝。
木见爽快地接过橙汁,尚在咀嚼:“快来吃吧!”
吃东西时说话不是好习惯,竹内想这么提醒又忍住了。
犹豫片刻,他坐在了小森的身旁,远树跟着他一起坐下。
竹内打开手中的盒子,仔细端详着抹茶蛋糕。
“这个地方…是怎么做的呢?”他自言自语着。
“喂…”木见露出无奈的神情。
“我知道…我知道…”竹内凑近蛋糕,“就这么吃了太浪费了。”
“现在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吧。”木见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着怒意。
竹内有些惊讶地抬头。
木见的眉峰聚拢又散开,头稍微偏向小森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下颌。
竹内了然。
但木见为什么会这么急躁呢?
竹内将蛋糕送入口中。
“哎呀。”远树笑道,“木见同学还真是想逛祭典啊。”
他试图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
抹茶开启第一轮冲锋,口腔里弥漫着春茶的清香;而后是浓郁的奶油,势不可挡地冲击着味蕾,这是第二轮攻势;最后是朴素的蛋糕块,粗糙的口感与奶油的柔顺互补,几乎无味的厚重感增添踏实的基调。
口中仍余茶香。
“是啊。”木见托腮,露出无奈的神情,“好不容易举办一次,可不能浪费啊。”
“木见同学说得对。”竹内应和道,大口大口吃着,“是我没注意。”
“竹内同学脾气也太好了吧…”小森小口品尝着最后的蛋糕,微微笑道。
竹内感觉脸有些发烫,急忙埋到胸前。
“是啊。”远树拍拍竹内的肩膀,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什么。”竹内低声说,“等会儿吃完就去看祭典吧。”
“哎呀…不好意思。我的进度有点慢啊。”远树摇摇手中还剩大半的蛋糕,“你们先去吧。我和竹内等会儿去找你们。”
他牵住竹内的袖口。
竹内怔了一下,开口道:“你们先去吧。我们等会儿来找你们。木见同学…”
木见撇了撇嘴,轻轻叹了口气:“行吧。”
她拉起小森:“走吧,森酱。”
小森回头看了一眼,跟着木见向不远处的炒面店走去了。
竹内见她们走远后,看向远树。
远树望向她们的背影,眼中有着让竹内不安的东西。
竹内试图区分他目光的焦点。
“呐。”远树看向竹内,“谢谢你留下来。”
“没什么。”竹内没能分辨出他在看谁。
“竹内同学觉得…”远树突然闭眼皱眉,以手扶额。
而后他睁开眼,望向远处:“小森同学怎么样?”
竹内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惊讶地瞪大眼。
远树的视线又移向她们的身影,没有察觉竹内的神情。
竹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你喜欢她吗?”带着他不自知的颤抖。
答案应该不言而喻了。
如果远树是“坚果”的话,自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吧。
“是的。”远树直率地答道。
竹内胸口传来刺痛感。
“原来…没听说过呢。”竹内明白这样的说辞很烂,但他找不到将对话进行下去的办法。
“竹内君。”远树温柔地看向竹内,换了称呼,“我很羡慕你。”
竹内发现那双眼中充满了悲伤。
“竹内君很温柔…又细心…不像是我…连小森同学不喜欢喝橙汁都不知道…”远树的声音很轻。
灯笼亮了起来,隐约能听到小森和木见的欢呼声。
远树的脸被灯笼照亮,棱角分明的面庞此刻柔和下来。
“远树…同学…”竹内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是小森同学的话,一定会喜欢上你的吧。”远树灿烂地笑着。
竹内咬住嘴唇。
远树和他,其实是很相似的人。
竹内忧虑着的同时,远树也在忧虑着。
但是远树的勇敢,是竹内难以企及的。
“但是。”远树低下头,“我还是希望去试一试。希望竹内君能帮助我。”
竹内的私心让他产生拒绝的冲动,他看着远树的头顶,没有说话。
远树的身体埋得更低了,几乎完全贴到了石凳上。
如果“坚果”是我的话,那么远树的告白也没有用的吧,竹内想,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如果“坚果”是远树的话,那么远树和小森…
竹内的心伴随着每一次跳动猛烈地痛了起来。
但是…即使这样。
远树应该不知道今晚…小森要向“坚果”表白的事。
“坚果”的谜底,和我是否帮他,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猜忌,自顾自地喜怒哀乐不是吗?
友情不是用来被私心践踏的。
竹内点点头:“我到时候…会把木见同学引开一会儿。”
远树激动地抬头:“太感谢了。”
竹内神情庄重:“不过,请你答应我。”
远树认真听着。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还是好朋友。”竹内盯着远树。
如果告白被拒,远树和小森疏远的话…小森会很困扰的。
同样,这也是竹内对自己的劝告。
似乎是体会到了“我们”的含义,远树凝视着竹内的脸,竹内没有避开。
“好,我答应你。竹内同学…你…”远树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着收回了原来想要说出的话,“真的很温柔呢。”
“没什么。”竹内挑眉。
远树神情严肃起来,他开口想说些什么。
“走吧。”竹内打断道。
远树闭上嘴,然后两口将蛋糕塞入腹中,站起身:“好。”
竹内起身将铺下的餐布叠起收好,率先走向小森和木见的方向。
远树默默地跟在后面。
木见手中拿着一盒炒面,向他们招招手:“喂!你们好慢!”
木见的视线中带有询问的意思,看向竹内。
竹内笑着走了过去:“没什么,远树吃得太秀气了。”
远树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那么,走吧。”小森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祭典已经开始了吧。”
广场分为三个平台,两个稍高小平台间夹着一个大平台。
顺着小森的视线望去,大平台已经成为了灯火的海洋,远处的夕阳已经与海面接触,四下是喧哗人声。
海风吹来,小森的长发被卷起,她急忙以手抚住。
丝绸般的细发轻盈地摇曳着,松散又紧密,似旗帜亦似海浪。
竹内看到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景色。
在竹内上小学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了。
一天下课后,他独自行走在海边。
不为了什么,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待在已经没有母亲的家中。
那时他坐在礁石上,看着夕阳慢慢沉入海底。
那是盛大的离别,他想,母亲离开的时候也是傍晚。
可是明天,朝阳依然会升起。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你在哭吗?”
竹内回头,夕阳把一切染色,看不清她的脸。
“没有哦。”竹内答道,这是真的。
他的泪已经流干了。
“是吗?”她从阴影中走出,站到竹内身前。
她的长发在风中摇曳着,边缘是温柔的金色。
光芒太闪耀了,竹内眯起双眼,发现那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就好。”她笑颜如花,背过头去看向夕阳,“夕阳下可不能哭哦。要不然就太可惜了。”
竹内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又活了过来。
多年后,竹内依然这样看着小森的背影。
木见挽住小森的手臂,和她一起向阳光走去。
竹内和远树紧紧地跟上。
虽然已经吃了蛋糕和炒面,木见还是以惊人的气势扫荡过各个小吃摊:苹果糖,炸鸡块…竹内的手上还有一份章鱼烧。
“喂…在听吗?”竹内忍不住在木见停留在盐烤摊前时说道。
“叮铃铃铃…喂,这里是木见,对,听得很清楚。”木见佯装接起电话。
“是不是有点太多了?”竹内也模仿打电话的样子。
“喂…听得见吗…啊,我这里信号不好…就先挂了…”木见忍住笑意。
“喂…别擅自挂断啊。”竹内举起自己模仿成电话的手。
小森看着两人,笑了起来:“竹内同学说的对。确实有点太多了。”
木见无奈地从盐烤摊前走开:“既然森酱都这么说了…”
远树突然指向广场中间的位置:“看。”
竹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广场中间最高的建筑,是为祭祀的表演准备的舞台。
舞台后方是穿着古代服饰的乐队,舞台中央是一位穿着带白色斑点的棕褐色戏服,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
“父亲。”竹内出声道。
男人张开双臂站在那里,像是在拥抱着整个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们发现了,人潮开始停止流动并向舞台聚集。
箫声起,人声落。
悠长的箫声贯穿了广场,紧接而来的是缓慢的鼓点。
肃穆的氛围突然降临了。
一个几乎无法辨别的音节盖过箫声。音节拖着极长的尾音,悠长到使人惊讶的音节,在以为不会变化的时候突然加快了速度,若干音节次第而出。
然后是一声长啸,舞台上的人的双手缓慢地舞动起来。
他站定,右手叉腰,左手拿着折扇指向半空,右脚置于左脚前。
三味线的声音响起,拖着空灵的颤音。
他将折扇向前猛地一指又收回胸前,右脚顺时针画开移至左脚后,用右手的衣袖遮住面庞。
而后他用右手持扇,将衣袖振开,左手置于胸前,微微低头。
这时,竹内才开始听得懂唱词。
“安得年光如轮转,夙昔之日今再来。”
小森认真地听着,视线紧跟着竹内父亲的舞蹈。
“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昔年声。”
远树的精神有些恍惚,他望向小森的侧颜。
“二神绕柱终相会,莫忆前春去国悲。”
木见察觉到了远树的眼神,惊讶的她看向竹内,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愫涌动。
竹内微微笑着,将手上的章鱼烧递给她,示意她别说话。
“不知伊势千寻海,岂可胡言是浅滩?”
木见低下头,无言地看着手中的美食。
“未及花咲花已落 无花里中亦散华。”
小森看着舞台,远树看着小森,竹内看着他们。
在迷蒙的灯光里,就这样,戏剧落下了帷幕。
太阳已经彻底消失了,祭典进入了高潮。
人潮在欢呼后散去,竹内他们站的地方仅仅残余了数人。竹内看向父亲,当然他并没有看见自己。
小森回过头来,对上了远树的视线,远树笑着微微耸肩。
木见低着头,手中的章鱼烧一个都没有动。
竹内看向木见,发现她的木屐上的一根草绳不知何时已经断了。
木见像是没有发现一样。
竹内拍拍她的头:“你的木屐什么时候坏的?”
木见回过神来:“啊。这个啊,不要紧,应该是在最后的时候被人踩了一脚…”
竹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远树的请求。
小森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远树也靠了过来。
木见挤出一个笑容:“嗯。没事的。”
竹内平静地说:“走吧,我帮你修。”
木见惊讶地看着竹内:“走?去哪里?”
她的视线犹疑地在远树和小森之间游动,最后停在了竹内的脸上。
“只是简单的加固一下。你这样走不了路的吧。”竹内佯装镇定,“这山上有一种草既柔软又有韧性,我刚刚正好看到了一株。”
木见还在犹豫,竹内对着远树说道:“我去帮她处理一下。你们先继续逛吧。”
“哦。”迟疑片刻,远树答道。
木见突然反应了过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竹内。
竹内有些强硬地拉起她的手,然后迅速离开:“走吧。”
木见试图回头,然后被竹内直接拉着离开了。
大概五十米的位置,竹内停了下来,松开了木见的手。
“对不起。”竹内低声致歉。
“你还知道道歉。”木见没好气地说道,她蹲下来,用手触碰木屐断掉的位置。
竹内看见木见那只脚的一侧已经变红,那是磨损的伤痕,脚背上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鞋印。
他也蹲下来,将木见的手移开:“我来吧。”
“我真蠢。修木屐从来都不需要什么草。”木见笑道。
竹内将断掉的草绳两端叠在一起,然后用手帕将草绳固定,细心地打了一个蝴蝶结,为了防止硌脚又调试着将结的底端弄得尽量平整。
这时竹内才意识到木见的脚是多么小而娇嫩。
他们站起身。
竹内问道:“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
他的脚指向了小森他们的反方向。
木见牵住他的衣摆,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当然是回去偷看咯。”
竹内尴尬地笑笑:“万一‘坚果’不是我怎么办…”
木见径直看向他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竹内愣神。
木见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正灿烂地笑着:“小森日记里面的代号,我可是花了好多心思才打探到的。加上冒着友谊终结的风险去偷看她的日记,得到今天她要向‘坚果’表白的信息。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竹内呆呆地答道:“我觉得你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竹内一直以来疑惑的一个问题。
木见的手刀劈在竹内的额头:“笨啊。这还用问吗?”
她吐了吐舌头,没有给竹内反应的时间,拉着他快步走了回去。
突然,竹内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波澜。
木见帮他的原因,他构想出了,一个完全不合逻辑的答案。
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说不抗拒是不可能的。
但是说不想知道真相也是不可能的。
木见低声说:“蹲下。”
竹内蹲下,四下看去。
这确实是一个偷听的好地方,距离不远,周围人也很少,正好可以听到他们说的话。
“刚刚的表演真是太美了。”是小森的声音。
“是的。”远树的声音。
然后是一段时间的沉寂。
“那个…”
“那个…”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又马上陷入沉默。
“让我先说吧。”是远树的声音。
“嗯,好的。”小森的声音有些僵硬,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竹内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木见给他比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干什么啊,又不是我去表白。
竹内本来想笑着说出口的,但想到自己构思出的答案,即使只有微小的可能性…他闭上了嘴。
“小森同学。”远树的音量陡然拔高。
“欸!?在!”小森惊讶的声音。
“你喜欢竹内同学是吧?”远树突然说道。
竹内吃了一惊,手心开始出汗。
可是他并没有听到小森的回答。
“我知道的,我比不上他。”远树的声音沉了下去,又重新拔高,“但是,我还是想说…”
“停…停一下。”小森慌张地说,“对不起,请别说了。”
表白被打断了…
竹内心中充斥着复杂的情感。
他应该为友人表白被拒感到难过,但是此刻他只感到一阵安心感。
这是自从得知“坚果”这个代号之后的第一次。
远树没有说话,他们重新归于寂静。
木见对着竹内比出了胜利的手势,他们笑着准备击掌。
“我…我早就…想好了。应该是…我先说的。本来已经一个人在海边排练了好多次…来之前也练习了好多次的…”小森努力地说着,虽然磕磕绊绊,“‘坚果’君。”
木见的笑容凝固了,胜利的手势僵在半空。
竹内面无表情,飞速眨了眨眼。
“啊!…我在说什么啊…”小森忙乱地说着,“总之…先听我说完。在我说完前先别说话,‘坚果’君…对,‘坚果’君,请先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小森深深吸了一口气:“‘坚果’君。”
这回慌乱的是远树,还有竹内和木见。
竹内现在清楚小森晚到的原因了。
远树的声音变得相当尖锐,像是破音了一样:“在!”
小森大声喊了出来:“我…我喜欢你!”
什么都不重要了,竹内从藏身处站了起来,木见呆住了,没有阻止他。
竹内看见小森满脸通红,那不是幻觉,是害羞但幸福的红色。
他一下感觉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都模糊起来,但是他站定了,笔直地看着他们。
小森就站在那里,可是他不敢在向前一步了。
在谜底已经揭晓的情况下,无谓的挣扎只是徒增狼狈。
小森和远树的眼中只有彼此,他们没有看到竹内。
木见站起身,目光呆滞,牵住竹内的袖口,稍微拉了拉。
竹内屏住呼吸,他感觉自己重新恢复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明白自己不能后退,他一动不动。
木见将章鱼烧扔在地上,双手紧攥住竹内的袖口。
她全力地,想带竹内离开这个地方。
可竹内还是一动不动。
还没有结束。
远树也涨红了脸,他鞠了一躬,大声喊着:“我也喜欢你。”
竹内松了一口气,身体瘫软下来。
这才是结束。
木见轻松地拉动了竹内,他们奔跑向人群密集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
人群没有给木见带来安全感,她带着竹内越跑越远,即使木屐已经将她的脚磨出鲜血。
他们最终停在了山道上,离广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木见喘着粗气,担心地看向竹内,竹内的脸色出奇地平静。
木见欲言又止。
竹内笑笑:“谢谢你。”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木见几乎要哭出来,她低着头:“对不起。”
竹内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你不必道歉。”
木见强迫自己摆出坚定的姿态:“不,我必须道歉。”
她没能成功地掩盖哭腔。
她看着竹内的眼睛:“我真的,认为‘坚果’是你。”
竹内笑着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你。”
她还想说什么,竹内微笑着将食指放在唇上。
竹内向木见伸出手,平静地说:“我们回去吧。”
木见扫开他的手,声音带着怒意:“开什么玩笑?”
竹内微微一愣。
木见的肩膀颤抖着:“我可做不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到什么的,我做不到。”
竹内用着哄孩子一样的口气轻轻说着:“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木见愤怒地不能自已,她举起右手,似是想要狠狠扇竹内一巴掌,但是她又颤抖着放下了:“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要直接舍弃吗?”
虽然未受掌掴,竹内的神情出现了波动,半分惊讶半分痛苦。
木见有些后悔,但是她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于是她咬紧牙关:“这不是所谓的温柔,这只是你无聊的自我满足,什么为了森酱好,明明是为了你自己。”
竹内悲伤地皱眉。
木见的心剧烈地痛着,她指着竹内的鼻子:“现在,快去!”
竹内瞪大眼睛:“去哪里?”
木见抓住竹内的双肩:“去告诉森酱你喜欢她。”
竹内痛苦地摇头。
“快去!要不然来不及了。”木见愈发急躁。
“我不去!已经没有意义了。”竹内第一次撕破了脸皮。
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已经让他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木见急切地说着,“就在你家的神社。”
竹内摇摇头,他确实不记得了。
“你果然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你听着就好。”木见继续说着,“听我说,有一个小孩子,在你家的神社附近迷路了,害怕地哭了起来。”
竹内似乎想起了什么。
“然后另一个小孩子出现了,那就是你。你相当熟悉周围的路,明明年龄相仿,却完全不怕,把那个孩子送回了家。”
竹内想说些什么,被木见用手堵住了嘴。
“那个孩子对你可是非常钦佩呢,因为她从你的身上汲取了勇气。”木见的眼睛放着光,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说啊。别那么容易就投降啊。”木见的声音小了下去,她的手离开竹内的嘴,感觉有些脱力。
竹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神态恢复如常。
自己原来的猜想,尽管再怎么不合逻辑,在此处都已有了印证。
木见看着竹内的脸,脸火辣辣地红了起来。
“为什么要把我拉开又让我回去啊。”竹内微笑着。
看着竹内的样子,木见松了一口气,她撇撇嘴没有回答。
“那我走了。”竹内望向山道的上方,“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去就回。”
他取下木屐,脱去袜子,赤脚站在山道的石阶上。
竹内回头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将木屐和袜子整齐地放下,然后飞奔起来。
木见说得对,时间已经不够了。
这些碍事的东西,索性全部扔掉吧。
尊严也好,面子也好,都随它们去吧。
他大声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某人的依靠啊…什么勇气的源泉之类的,太羞耻了。
但正因为这样,就更不能让自己和她失望不是吗?
……
竹内微笑着走近木见,她像是累坏了,坐在石阶上睡着了,旁边放着自己的木屐。
听到脚步声,木见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看向竹内:“好呀。竹内同学。”
“你好。木见同学。”竹内慢慢地走下石阶,坐在木见的身旁。
“我能问问结果吗?”木见笑笑。
“真是坏心眼啊。肯定是被拒绝了啊。”竹内尴尬地说,“小森同学直接对我说了声‘谢谢’,连话都没让我说完呢。更别说远树同学了,简直就像护食的猫一样。”
竹内边说着边穿上木屐。
“这不挺好吗?至少听到答复了。”木见说着,指了指自己,“还不赶快谢谢大恩人。”
“是,是。”竹内走到木见前方四阶处的位置,弯下腰,将手托至背后。
“你这是干什么?”木见将头放在膝头问道。
“背你下山。”竹内很平静地说道。
“什么?不…完全不需要…”木见摆摆手。
竹内一定是想起来了,她想。
事实上她的猜想没错。
竹内没有忘记那个孩子,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木见。
那天,竹内记得很清楚。
他的午睡被一个孩子的哭声吵醒了,然后…他把那个孩子背回了她的家中。
但竹内不知道的是,那天,那个孩子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日记本。
竹内,是木见写作的开始。
竹内无言地看向她的脚,木见完全没有清洗血迹。
木见心虚地低下头:“我要去看祭典。”
竹内耸耸肩:“我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已经说了‘木见同学身体不舒服我要陪她下山’这样的谎言了,还请给我个面子别直接揭穿。那样太丢人了。”
木见迟疑片刻,将木屐脱下拿在手中,竹内有些强硬地接过。
“感觉好丢人,这么大了还要人背。”木见脸红了。
“今天最丢人的可是我好吧。”竹内笑笑。
“那…失礼了。”木见缓慢地趴在了竹内的背上。
“好重啊。今晚吃了多少啊!”竹内摇晃起来,装作站立不稳的样子。
其实是意外的轻。
“要你管。”木见扬起眉毛。
木见下意识地抱住竹内的脖子,感受到他的体温,吓了一跳,几乎松开手。
竹内害怕她真的摔下去,笔直地站好。
木见一点一点环住双手,身体逐渐放松,靠在了竹内的背上。
明明看上去很瘦弱,背却意外的宽呢。
“抓稳了。”竹内的声音传来。
然后他开始慎重地走了起来。
木见靠在竹内的背上,倾听着竹内的心跳声。
她说:“我刚刚其实很害怕。”
木见吃了一惊,莫名的心安感让她打开了话匣子。
“嗯。”竹内轻轻应道。
“其实我挺卑鄙的。”木见笑着。
“哦。没看出来,说来听听。”竹内也笑道。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帮你吗?我帮助你接近森酱…是因为…你早就猜到了吧!”木见突然提高音量,“这样还让我说出来真是没有男子气概啊!”
“因为你喜欢我?”竹内抛出直球。
木见将头埋进竹内背后,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意味着默认了吧。
“最开始只是想着通过这种方式接近竹内同学来着。”
“但是中间我也很害怕啊,我也想要退缩。早就料想到会这样,还继续下去,是不是很蠢?”
“虽然我没有一直期待你能成功。但是我向竹内同学保证,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帮助竹内同学的。”
“我和森酱从小认识,你的事我知道。要是当时出现在你面前的不是森酱,而是我,现在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木见慢慢地说着,竹内慢慢地走着。
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些湿润。
虽然看上去很男孩子气,木见还是一个女孩子,她也有流泪的时候。
“下雨了吗?”竹内问道。
“嗯,啊…对。下雨了,这是雨水。”木见反应过来。
“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今晚看不成烟花了。”竹内停了下来,仰望着山顶的方向。
一朵硕大的烟花盛开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几乎将整座山峰照得透亮。
无论在哪里,婆婆,小森,远树,还有父亲,都和我们一起看着这样的烟火吧。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这是一整年中,小镇最美的景色。
竹内眼睛一酸,感觉眼泪留过面庞,他笑了起来。
“竹内君,还是喜欢森酱吗?”烟花的声音太过喧嚣,木见贴近竹内的耳朵。
“嗯。”竹内笑着说道。
“真是无情啊。”木见无奈地笑笑。
“我们还年轻嘛。真正的年轻人,是不会去说什么未来的。等到开始谈论未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老了。”竹内平静地说着,“这是婆婆说的。”
“哦!很有哲理嘛。”木见的眼中映着烟花。
“所以说啊,现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依然喜欢小森同学,这是事实。”竹内苦笑。
“话说我还没有亲口说过呢。”木见在竹内耳旁说道,“我喜欢你。”
烟火又一次点亮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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