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学士学位证的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五号,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好像那一天是宣告人生终结的日子,所以才能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当时天上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们整个班的同学都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色学士服站在草地上拍照合影。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喜悦的笑容,大学四年的光阴虽然短暂,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生而为人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无过于大学四年了,因此每个人都希望可以为这段经历留下完满的句号。
我一直觉得在六月二十五号那天,我在毕业的狂欢中用尽了余生全部的幸运,因此我才得以收获纯粹的欢喜,不然何以拥有愉悦犹如福至心灵的感情呢?
旭日东升之时万丈金光洒向人间,天地众生皆镀上一层黄金。晨曦的光芒带来圣贤的回音,受困于俗世之人得到短暂的灵魂解脱,即便凋零的结局早已注定,在无生无死的终焉之地亦可以回想起樱花绽放的瞬间。
我叫张华,上个世纪末,我出生了。那个年代的国家遭遇过许多的挑战与磨难,其中还包括建国以来的最大危机,幸而皆是有惊无险地度过。在千禧年的曙光到来之后,国家一扫往日沉珂,以积极昂扬的姿态迎接伟大新时代。
因为人既不能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也不能回忆不符合当前主旋律的事件,因此我从可以记事开始,我们的国家就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快车道上高歌猛进,我们的国家正在走向远超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的辉煌未来,我们的国家正在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黄金时代。
至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那段时期所产生的种种乱象,皆可以将其渊薮推向之前的年代。虽然我们的国家实在太年轻,年轻到许多年长者亲眼目睹它的建立、崛起、复兴,但是一段历史的尘埃可以被人为轻松抹去,哪怕作为历史的见证者也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三十年是一代,因此人只能知道自己这一代的部分事情,个体所能拥有的群体记忆也只能往前翻最多六十年,再往前就是神话传说了,而神话传说从来都是经过集体智慧构建以后所产生的虚妄之语。
黄金时代的人类善良强壮并且充满智慧,在人世间无忧无虑的生活,即便死去也会化作高尚的灵魂在乐土游荡。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开元天宝时。这是我此生最大的臆想,亦是我于无一物存在的幻想世界里的现世投影。我的心里最祈盼的年代,就是如梦如幻的盛世大唐,即便如琉璃易碎,其绽放的光芒足以令千载以后的今世之人目眩神迷。巍巍大唐,不朽华章,永远都是国人流淌在魂灵的白月光。就连现世的苦难,也仿佛可以分担给远逝的先圣,只消一壶酒与一腔的才情,在苦海中求生的凡俗之人也可以回到那个屹立于世界之巅的伟大时代。
在大学毕业以后的第一天,我放逐社会的同时亦为社会所放逐,在荆市的城中村里找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破旧,从此离群索居不问世事。
古代常有终南山隐士的传说,于是有了终南捷径可走。现在大不一样,无论是谁只消闭门造车等三年后再出山,不过是条被任意一名路人甲随意拍飞的咸鱼,绝无玄幻或者武侠小说里面的神功大成。当今时代变化的太快,文明的发展速度已经远远超过时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并且不能为我们所主导。不可避免,为数不少的今人拥有了难以言说的慕古情节。
所有人都知道时代变了,又因为没有任何现成经验可供学习,许多人都不知道将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在不断试错的过程中成长。这种巨大的迷惘与失落催生了对古代辉煌的怀念,而非简单的悼古伤今。不过两个甲子以前的历史,就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远古,这种一瞬千年的感受是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不曾存在的――这是文明的迭代,从几千年来未曾改变的农业文明迈向现代化工业文明的蜕变。
每一个生活于当代社会之人都必然深刻感受到与前代存在着宛如银河的鸿沟,因为在同一片天空下生存的我们,尚有超过三亿人挣扎于贫困线的附近,他们是古老秩序的见证者。
我们的生活是如此舒心、祥和、幸福、安逸,我们的生活是几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甚至是历朝历代无人可以幻想到的美好,我们正在经历的时代是如此繁华,如此和平。可是我们的内心总有一种与我们的精神遗迹彻底撕裂的感受,于是许多人都产生了回到从前逃离现实,将自己与现世所隔离,从而跨越时空的隔阂回到理想之古代的想法。我们的叙事观只剩下了“古”与“今”,清国的覆灭是古老帝国的彻底崩塌,同时也是新时代的混乱序幕。清国及其之前是数千年不变从而日趋腐朽的中央帝国,在此之后,迎来了伟大文明的凤凰涅槃。
在高考之前,我对现实生活充满热情,那时候的我飞扬跋扈、桀骜不驯,仿佛拥有用不完的活力。因为我拥有相当不错的出身――我们的国家真正腾飞始于千禧年之后,而不是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这二十年间所发生的诸多事情不堪放在今天讲述。
新世纪的开端,准确的说是“非典”左右的时期,当时我的父母都在吃皇粮的单位拥有一份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所以在人均收入不过几百元的时期就已经拥有了本地的好几套房产――房子在任何时期都是硬通货,并且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在任何时期都不属于可以轻松获得的财产。更重要的是他们给我创造了非常好的条件,搭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人际关系网。
因此,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过得顺风顺水,无忧无虑。任何妄图从我身上获得不正当好处的宵小之辈,任何妄图进行校园霸凌的混混都在关系的运作之下被抹杀。
人的成长不能离开环境的塑造,而我长期以来所生存的环境,可谓是一条笔直且光明的康庄大道,万里无云的澄澈蓝天没有任何阴霾。当时的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我的人生将按照既定的轨道达成上一辈眼中的完美结局――中考、高考、名校本科、常春藤硕博、绿卡……我们的上一辈并未经历几千年来最黑暗的战乱年代,但是经历过诸多运动的波折,并于二十年间的混乱中成长,受到“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河殇派”的荼毒,因此有相当一部分人祈盼可以去到大洋彼岸的‘人类文明希望之闪耀灯塔’,在‘光明且自由’的人间乐土幸福生活。
即便我出生于祖国内地的一座可以被称之为十八线的华南小城市,可是小城市里面依旧不乏具备大能量之人物。表面上他们和忙忙碌碌的普通工薪阶层无二,实际上即便买下中环的几抔土地也并非难事,一如在帝都、魔都同样存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浪汉。
正因如此,年少时期的我迅速用光了命运所赐予我的礼物,在高考这场足以改变人生的战役上迎来了滑铁卢,从此一蹶不振。高中时候的我自以为天下名校犹如探囊取物,经常不把学习当作第一要务,总想着去做那些不符合学生身份的事情,又因为种种难以言表的原因,在学校的模考上从未失利,进而放松警惕,以七分之差失之交臂。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再强大的关系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一天,然而这种代价已经远远超过当时的心理阈值。
高考改变人生,知识改变命运,我曾经以为是一句假大空的口号,直到经历之后方才知晓这句话当中浸透了无数失败者的血泪与悔恨。
在高考之前,我得到了某位大佬的承诺:只要能投档,那边就能录。投档线实际上往往低于最低录取分数线,毫无疑问这是凭借强大的关系网运作得来的后门,然而我未能抓住。
从未遭受过挫折的我一下子跌落谷底,失掉了生而为人全部的活力,再然后,我只能用疯狂到没有节制的娱乐来麻醉我的神经。大学四年间,我沉浸于虚幻的网络世界不可自拔,流连于各大娱乐场所,试图逃避高考失败对我造成的伤害。可惜的是,逃避不仅可耻而且无用。
四年的大学光阴转瞬即逝,我无法再做任何逃避,只能直面血淋淋的现实,将自己的脖颈放在冰冷的断头台之上,等待铡刀落下。象牙塔已经失去它的威力,不能再给予我任何庇护,从一线退下失去实权的双亲不仅不复往日荣光,也因为我的顽劣不肖从而与我形同陌路,与我的交流只剩下每月定时的生活费。
我想,在我的生活圈子里面,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不像一个人了。然而我不能痛痛快快的死掉,因为我的父母当年必须坚决执行计划生育的国家政策,所以我只能背负根本不能承担的家族使命艰难前行,如果我不想死后不入祖坟还被从族谱中除名――宗族的传承往往成为连接现世与远古的纽带,也因此在重视传统的地区产生莫大的约束力。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不能将罪愆推诿到其他人身上,年少轻狂种下的因,成年以后终于结出剧毒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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