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饕餮 其六
第二天——
一直生活在缺少威胁的和谐环境中，拉雅城居民们对于忧患的意识明显十分淡薄。守夜人在头天晚上遭遇袭击的消息今天早上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城，可是却完全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有人遭到了暴徒的袭击。”
“听说了，那可真是可怕。”
“是啊，所幸除了几个人受了轻伤，没有引发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哎呀，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一定是佛祖保佑！”
“是啊，一定是佛祖保佑！”
诸如此类的交流，在街头巷尾时而可闻，那些谈论的言语是没有半分警惕，语调也是一派轻松，与其说是关心伤者，倒不如说更多的，反而是流露出对那位袭击者“不忍杀生的仁慈”的肯定与赞赏？这不禁使人感觉有些啼笑皆非。
虽然表示要对昨夜行动的失败进行“深刻”的检讨，不过艾丽安通过自己的观察推测大家实际上可能早就对“屡败屡战”的结果习以为常了吧？所以“先知协助者团队”的这次反省会似乎也没有多少严谨的意味，整个会议的持续过程还不到5分钟，就在慈眉善目的“雕塑家”老人进行过几句象征性的总结发言之后便草草收场，大家都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艾丽安最初那天苏醒时的所在，也是目前分配给她做寝室的那间古香古色的房间，位置在作为协助者们“临时聚集点”的这间同样古香古色的旅店二楼走廊的尽头。
近些日子以来接连发生的变故实在蛮多的，从恶意少女的消失，到般若面巫女的袭击，再到目前追捕不明身份的“背信者”。艾丽安打算利用现在这短暂的闲暇独处一番，对自己的身心进行好好的休整，于是便挪动脚步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旅店的大堂这个时候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在这厅堂的一角，可以见到巴斯蒂昂那举止夸张但又不失优雅的身影，根据艾丽安的观察，如果将这位一贯以正义与热血自居的银色骑士的大脑进行个粗略的十等分，那么估计其中九份里装着的，都是什么浪漫啊，情怀等等的吧？这不，骑士阁下这会是又在手里头变魔术般弹出一只火红的蔷薇来，一面卖弄似的摆着帅气姿势，一面在嘴上对自身阅历夸夸其谈，不时引得那些好奇聚集到他身侧的女孩子们发出阵阵尖叫。
发觉艾丽安正在注视自己的银色骑士亲切的同女孩打了个招呼，“哟！美丽迷人的Blue
lady（蓝色淑女）！”
那伴着微笑露出的一行白齿在一闪一闪的发着自信的光，那热切的眼神就好像是在对艾丽安说“如果是艾丽安小姐的话，就算是紧贴到我的胸前，也没有关系哟！”
联想到这里，蓝发少女不由自主的就是一个“冷颤”，赶紧尴尬的笑笑，倒退几步移开了视线。
厅堂的另一边，玛努贾姆——神学者那不苟言笑的面貌总显得跟旅馆的喧闹气氛有些格格不入。这个大胡子的男人今天也是左手扶着顶在自己头顶上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头巾，右手托着一本古旧的大书，一个人盘腿挤在一把椅子上沉默的阅着。
艾丽安曾经把神学者手中书籍的内容偷眼瞧过，只觉得记录其中的那些古老诗篇啊，先知礼赞什么的，实在是晦涩难懂，不过换一种意义来说，如果在平常人彻夜失眠的时候把这本书拿出来翻看几眼的话，或许能够意外的对迅速入眠起到不错的效果吧？
再转过视线，应该是过去作为舞者的那个时候时常需要换着花样打扮用得到吧？嘉莉娜那只随身妆盒之中收藏的首饰种类是出奇的繁多，这位白发银瞳的异国美女现在正帮忙把小女孩萨兰茜那两根黑亮的小辫儿解开来，又将那些异国风情的各种饰品一件一件挑出来，或插或别的佩戴在对方头上，而在她那表情一向高冷的脸上，这时候则是少有的带上了一份母爱般的温柔慈祥。
说来，“雕塑家”的身影似乎在“反省会”结束过后就没有见着了，那位老者似乎一贯将“责任”看得比较重，因此在平时也基本上是一有时间就一个人随处走动进行些自主调查什么，那么他现在又可能会在哪里呢？
艾丽安正在东顾西盼试图在旅馆的人群中寻找那位老者的身影，倒是听到高斯那粗犷的嗓音从自己背后响了起来。
“嚯，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一个个都懒懒散散的，完全没有作为协助者，要完成使命的自觉！”牛高马大的壮汉来到艾丽安身边，边瞅着其他人边抱怨似的嘟哝着，不过他马上又夸张的重重一叹气，转而是操起一只烤羊腿来豪爽撕下一块咬在嘴里，慢慢地嚼起来。
“当然俺也没啥资格批评别人。”高斯喃喃地说着，“关于‘背信者’的事情，艾丽安妳怎么看？”
“老实说，直到现在也都还是云里雾里的，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艾丽安决定实话实说。
“果然是这样没错吧！”高斯也赞同的点点头，以与其那粗犷的外形截然不同的谨慎态度沉吟起来，“其实巴斯蒂昂他们也是一样，因为没什么实感，所以积极性自然就不高。”
“实感？”
“对啊，毕竟‘背信者’的活动区域，据说是只局限于大陆东部的诸国，因此俺们这些大范围的‘西方人士’在受到先知号召组成团队之前，可以说是跟那家伙之间没有半点瓜葛……可能整个队伍里，对那家伙了解最多的，除了最开始负责追捕的‘雕塑家’老爹之外，就是作为直接受害者的沈瑜那个小白脸了吧……啊，差点忘了，我刚才在那边儿的地板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
拉开旅馆的后门，展现在人眼前的是规模不大的一座庭园。初夏时节，园中处处鸟语花香，又由于远离人来人往的街道，因而少了几分世俗的喧哗，多了几分世外桃源般的，静怡的缥缈。
沈瑜，这位外表瘦弱的书生独处于庭园中心，那一袭朴素白净的衣衫，随着清风微微起伏。
书生手中的那件物什似乎是一根开着几个圆孔的小木管儿，只见他调整着呼吸，将那管子拿起来凑近嘴边，轻轻一吹，悠长的音符便神奇的从其中跳了出来。
明快婉转，宁静深远，仿佛高山流水，又如微风徐来，使听者沉静于那仙境般的乐章之中，自觉身心愉悦，疲劳顿消。
愉快的旋律渐入高潮，可是忽而一转，氛围一变，其声呜然，如怨如诉，空洞而又凄然，使人闻之不禁动容……
……
一曲终了，白衣书生举头望天，神情几分忧愁，带着一丝寂寞的怅然。
有鼓掌声轻轻的响了起来。
书生回过头来，脸上浮出了平常那般热情乐观的笑容，友好的向进入庭园的蓝发少女打起了招呼。
“艾丽安姑娘，有礼了。”书生点头致意。
“你好。”艾丽安点头回应，又观察起了书生手上的那根木管，“这种乐器吹奏的音色，真是独特。”
“哈哈哈，这叫做短箫，应当算是我察依娜尔特有的乐器，艾丽安姑娘在自己的家乡可能从未见过吧。”沈瑜将略微褪色的“管子”摊在手心里爱惜的轻抚着，“这是舍妹以前送给在下的礼物。”
“舍妹？原来你还有个妹妹吗？”第一次听说的艾丽安略偏起脑袋有些感兴趣。
“是啊，如果到现在的话，应该也差不多跟艾丽安姑娘一般年纪了吧，真是的，平时就像那些跃动枝头的小麻雀一样，很是活泼，很是开朗，经常在人休息的时候还在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真是没办法呢，哈哈哈……”
书生在脸上温和的笑着，笑着，渐渐的，在那笑容的后面染上了些许失落，“可惜已经是过去了，在下真是个不称职的兄长，如今能够怀念的回忆，就只剩下带在身边的这支短箫，以及在下头上的……的……呃？不见了？！”
谦逊优雅的举止荡然无存，书生那扶着发髻的手指是突然间就跟着了魔似的在头上疯狂抓扯起来。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明明早上应该还好好戴在头上的！”情绪激动的大叫着，书生一头扑在庭院中扒开花丛刨开泥土，到处翻找起来，“是落在什么地方了吗？在哪里？究竟落到了哪里！？”
“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总而言之请、请你冷静下来。”艾丽安一时也被弱书生的突然失控弄得有些发懵。
“走开！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书生粗暴地推开蓝发少女，跪在地上两手抱头，浑身发抖。
“那么重要的东西……那是有关小莲的重要回忆啊！”
回忆，回忆，重要的回忆！啊！不好，非常不好！没有回想起美好的回忆，反倒是那一天的噩梦又清晰的浮现出来了——
阳光明媚，身心舒畅。
科举揭榜的书生意气风发，在敲锣打鼓的随从们的簇拥下，回归故乡。
“太好了，太好了！此行赴京赶考，一去三载，如今终有回报，十七岁而高中探花（第三名），受天子御笔亲点加官进爵，总算是光宗耀祖了！”
骑在高头大马的书生满面春风，好不得意。
“小莲，小莲！妳我兄妹二人自幼痛失双亲，只得孤苦伶仃，相依为命，为兄也只顾着闭门苦读，平日里鲜少关照与妳。如今，为兄中了举当了官，总算是有时间，有能力，能够让妳过上好日子了！而且，还不止如此，为兄此次还有幸与异邦先知结缘成为其助力，进而获得伟大之神力，啊，甚好！甚好！从今往后为兄一定会秉持正义，广施仁德，为天下苍生造福！所以小莲，久等了，然后高兴吧，兄我……哥哥我今天回来接妳了！”
……
……
咦……
怎……
怎么回事？
才刚走了会儿神，突然反应过来……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喜庆欢快的锣鼓声消失了，夹道欢迎的欢声笑语也听不见了，放眼望去，竟是满目的血红！？
随从们，街坊邻居们，还有许许多多认识不认识的人们，那一张张先前都还欢乐开怀的真诚笑脸，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就全都变成支离破碎的样子，横陈路边？
死、死了？为什么大家都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好，小莲！小莲没事吧？当务之急是必须得要赶紧回到她的身边！
“马呢？我的白马呢？”
算了，已经顾不得寻找了，还是直接用这双腿跑起来吧！
“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一路上跨过姿态各异的无数扭曲身体。
“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在胸中不停地祈祷着，穿过几条街道，拐过几个路口，家宅那熟悉的轮廓跃入眼帘。太好了，马上就要到了，只需要跨上门前的三级台阶，再推开那两扇木门，首先看见的应该就是家中那面令人怀念的照壁（注，也作萧墙，一般指大门内侧的屏蔽物）！
“一定要没事！”
一步三级跨上台阶。
“一定要没事！”
迅速奔至门前一掌推开。
“拜托，一定会没事的……呃……小、小莲……”
在那爬着些许苔藓的照壁跟前，妹妹那单薄的身体正被人掐住脖子悬在空中痛苦的来回直晃！
“哥……哥……”
“小莲！为兄来救妳了！还有你、你是什么人！快赶紧放开小莲，赶快放开她！”
“噫嘻！”戏谑又恶意的狞笑，死死钳住纤细脖颈的大手明显加重了力道。
“不要！不要！不要！”
“哥……哥……”
“住手！住手！住手！”
“嘿嘿！唉嘿嘿嘿嘿！”
“不！不！快住手！快住手！”
“哥……哥……”
咔擦！
终于，是某种脆弱的物件被扭断的声音……
……
头首无力的耷下，乌黑秀发披散开来……
绝望的泪水滑过脸颊，落地无声……
“欢迎……回家……哥……哥……”
乒！
胸膛之中，似乎有某个更加脆弱的物件破成粉碎……
……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兄我……我……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绪失控的书生尖声哀嚎，以头抢地，那颤抖不止的身体突然之间，就被一个温柔的体温给紧紧抱住了。
“冷静一点，请冷静一点！你要找的，应该是这个吧？”苍蓝色的少女轻轻地说着，将一只手里捏着的东西递到了书生眼前。
“这是……”书生愣愣盯着少女手中的物件。
“这支发钗是高斯先生刚才在大堂里发现的，他说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你平时一直都很宝贝的东西，然后又不好意思的说‘这种女孩子的物件拿在手上完全不适合俺的风格’，于是就拜托我代为送还了。”
蓝发少女模仿壮汉高斯的语调说着，只见书生是一把将发钗揽进怀中，语调哽咽着，更是感动得几分泪眼朦胧了。
“对对！这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呜……小高……艾丽安姑娘……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
时间过了数分钟。
“冷静下来了？”艾丽安又恢复成了惯常那种平平静静的语音。
“啊啊，就如在下跟姑娘坦白的——没有守护好舍妹，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当然刚才的狼狈模样也真是让姑娘妳见笑了，啊，以前都憋在心里，现在一股脑的全说来了，心情反而舒坦了不少，也多亏了这样，在下已经是完全冷静下来了。”沈瑜也恢复成了平素那副一尘不变，笑眯眯的模样。
这位弱书生拿手将重新别回自己发间的那只蝴蝶发钗轻轻扶了扶，稍微闭上眼睛似乎又重温了些许往日回忆，待到再睁开眼来的时候，那脸上已经换成了一副郑重的神情。
“千人杀狂次郎，人如其名，在身上背负有千万条血债，十恶不赦的疯狂杀戮者——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尖齿獠牙……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面如罗刹的恶鬼！根据‘雕塑家’前辈的说法，那个狂人长期流窜于大陆东部诸国，并且就像是明显针对信仰似的，专挑对佛祖最为虔诚的城镇下手，肆意的杀掠毁灭，那些残暴的行径令人发指得，终于就连担任‘世间调律者’的先知们都看不下去，将其指为‘背弃信仰者（背信者）’并且集合协助者们进行讨伐。”
“原来如此，”这些天关于行动的疑惑明晰了不少，蓝发少女理解似的点着头，“看来确实是个不能放任的危害。”
“那可不是吗？而且那家伙之于在下，可谓是血海深仇，但是只凭我一人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根本不足以与那巨大的邪恶相抗衡……所以，哪怕获得的帮助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好，艾丽安姑娘，请妳……请您，务必！务必要协助讨伐，将您的力量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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