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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边缘人

都市边缘人

山路弯弯,石阶重重。

秋后的微雨纷纷扬扬,轻飘细洒在鹅山的树木山石秋草护栏上,也轻飘细洒在刘天阳的心里。

雾绕山岚,烟雨空朦。独自坐在高高的鹅山顶上,刘天阳极目四顾,整个柳州市貌尽收眼底。一条弯弯曲曲的柳江,呈U字形将主城区拥抱在怀,以延绵不绝的甘露浇灌这片大地,哺育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柳江人,奔腾千年,日夜不停。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脑海中蹦出的这两句诗,刹那间激发起刘天阳心中一丝豪迈,但也只是持续了那么一瞬间而已。稍倾,那一丝感觉犹如柳江中的涟漪,随波东去,秋水无痕。

一个月前,刘天阳迈出象牙塔,以一种鱼跃大海鸟飞九天的憧憬,以一种志在天下安事一屋的豪情,就职于桂中汽车厂,投身于滾滾社会洪流。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年不懂齐秦曲,听懂已是社会人。

多年前哼唱齐秦的歌词时,只是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深沉,到如今,不知不觉间,自己就成了歌词的主角。

大学四年里,学校每月补助的34斤大米和18元钱生活费,最后折算成必须在煤炭系统就业的等价交换。要想跨系统就业也行,那就需交给学校8000元的培养费。

以刘天阳所学的专业知识,粗略一算,大学四年里,学校为自己支付的大米和现金,满打满算也就是1095元,而现在却需要支付8000元赎身。

也就是说,折现率高达100%,还是复利。

这让刘天阳心里很是纠结,一方面,觉得跨系统就业这道门坎设得太高,高达100%的投资回报率怎么都让人觉得象陷身高利贷,又仿佛签订了卖身契。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学校每月提供这34斤大米和18元钱生活费补助,自己能否顺利读完四年大学都是未知数。

人,总得有点知恩感恩之心吧?

投送的几份求职简历,得到的明确答复,都是可以接收安排工作,但培养费需自行解决。这让刘天阳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刘天阳心里非常清楚,以当时家里的状况,8000元的跨系统就业培养费,无异于天文数字。即便将父亲刘九怜割肉卖血,再加上伯父刘三公卖血割肉,也只能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也罢,只能坐等学校将自己人事档案打回区煤炭厅静候分配,听天由命了。

好在专业学的是会计学,反正也不需要下井挖煤,怎么也应该比呆在蒋家坳面朝黄土背朝天强吧?

世事难料,七分打拼未必能胜过三分天定。正当刘天阳心灰意冷时,却碰到了足以让自己感恩一世铭记一生的生命中的第三个贵人。

更大程度上说,正是他,直接改变了刘天阳的后半生。让自己走上了一条刘家八辈子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人生坦途,体会到一种乡下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尘世繁华。

恩公姓韦,广西都安人,时任桂中汽车厂的总会计师。

当刘天阳与同时毕业的老乡梁恒茂和他的同班同学张冰一道,几次三番求职碰壁后,一起迈进桂中汽车厂干部处的大门时,刘天阳已经斗志全无,兴味索然。

在他想来,这个名气一般规模一般环境一般的工厂,不可能愿意负担8000元的培养费而接收自己。因此,任凭他俩热心地递上求职简历并与经办人员交谈,刘天阳权当陪太子读书置身事外,简历都懒得递上,只一味地坐在沙发上作壁上观。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干部处的经办人员在看完他俩的简历并在交谈结束后,突然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刘天阳。

“是一起的吗?”他看着刘天阳,热情地问道。

“是的。”刘天阳毫无准备,低声地回应。

“你的简历呢?拿过来我看看?”和譪的语气里夹杂一丝征询的味道。

刘天阳稍一迟疑,拉开手上的文件袋拉链,将一份简历复印件双手递上,然后退回沙发边,低头坐下。

耳边传来念念有词的轻轻阅读声,刘天阳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好在还有同行的梁恒茂和张冰陪在旁边。

稍倾,也可能过了很久,一个清晰的声音传入刘天阳的耳里:“英语六级,四级考试以85.5分获优秀,《中国校园文学》上发表过文章,综合专业成绩年级第6,曾获得学习优秀奖和社会实践二等奖,条件不错,你愿意来我们厂工作吗?”

“愿意是愿意,可是,需要交给学校8000元的跨系统培养费。”刘天阳艰难地回答,后面的声音低得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好在,对方还是听见了。

“哦,只要你原意来,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下我们工厂的韦总会计师,如果他能看中你,估计8000元的培养费应该问题不大,跟我来吧。”

原本濒临绝望的心,希望陡生。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刘天阳心如撞鹿,心情忐忑。

约摸5分钟后,刘天阳站在了桂中汽车厂韦总会计师的办公桌前。

这是刘天阳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的最大的官。

一头微微卷曲的银丝根根清爽,微泛的青光伴随一丝不苟的整洁利索,映衬着慈眉善目的一脸慈祥,却又隐藏着一份不怒自威的仪态,这构成了韦老总在刘天阳心目中的第一印象。

“坐吧,小伙子。”一句洪亮却不失慈祥的声音传入耳里,让拘谨的刘天阳不自觉地抬起头,举目迎向那声源处,映入眼帘的,是一束慈祥的目光。

“你愿意来我们厂财务处工作吗?”

“愿意。可是……”

“只要你愿意来,培养费不用担心,我来处理。”

“谢谢韦总!可是,还有一件事,我可能暂时只有学位证,没有毕业证。”刘天阳声音更低了。

“咦,什么原因?”

“我在学校里还有贷款,每年200元,共800元。在没有还清贷款前,学校会扣住毕业证暂时不发。”

“大学不是免费吗?你为什么还要贷款呢?是因为家里确实困难,还是其他原因?”

刘天阳沉默了一会,咬着嘴唇。

稍倾,努力抬起头,艰难地吐出四个字:“家里困难。”

那一刻,刘天阳心头陡然升起一丝委屈酸楚。不知怎地,大学里申请贷款的过程突然重回脑海,历历在目。尤其是在两个月前,他与班里另一个来自苏北的女同学一起,向系里申请特困生补助。当接过生活委员手里的特困生补助150元时,少年的自尊已轰然倒地,散入尘埃。

同样是青葱少年,同样是人,同样是人呵。

面子重要吗?当然重要,可是,在穷困潦倒面前,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肚子都成问题的时候,面子就不是问题了。

“我相信你,这样吧,贷款我也一起想办法解决。不过,你一定要来啊!行不行?”语气温和,让刘天阳如沐春风。

行不行?在给了刘天阳做梦都想不到的恩赐后,没有一丝命令施舍的语气,反而用一种近似商量和征询的口吻!

还能不行?天地良心呐!

报到第一天,韦老总特意为刘天阳摆了一桌接风宴,特意叫上了部门的几位领导一起出席。

受宠若惊?何止呀。

刘天阳心中忐忑,鼓起勇气用啤酒敬完大家以后,埋头喝着冰爽的绿豆沙。

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一种心有所归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老天顾我如此,此生何怨?老总顾我如此,此生何报?

报到第二天,刘天阳领到了平生的第一个月工资,256元,外加安家费100元。

留下100元做伙食,余下的,全部寄给老父亲刘九怜,并特意叮嘱其中的100给伯父刘三公。

住有集体单身公寓,中午吃在工厂集体食堂,每餐2元已经油水已经很不错了。

晚餐与同时毕业一同进入财务部的同事一起搭伙做饭,刘天阳负责买菜,同事负责掌勺。

同事姓王,叫王静,也是刘天阳的老乡。同县不同乡,隔壁乡的隔壁老王。

取了一个女性味十足的名字,却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

力气大得惊人。毕业7年后刘天阳搬离集体宿舍时,因楼道狭窄无法转弯,一个近200斤的冰箱,他愣是一个人扛上了七楼。

酒量更是大得惊人。白酒一斤半,啤酒七八瓶,对他而言都只是漱漱口而已。要是偶尔饭局时碰上茅台五粮液,十有八九他都会主动敬酒,而且是顺时针一圈,再逆时针一圈。

说起来,隔壁老王也挺不容易。

家里三兄弟他排第一,上学时还得背着小弟进教室,听课的时间和哄小弟的时间一样多。

那时候的学制与现在不同,原本5年制的小学,他读了7年;原本3 年学制的初中,他读了4年。

好歹考上了乡镇高中,结果,他前后读了3次高三。

皇天不负苦心人,尽管为了复读受尽了父亲的白眼,但就这样磕磕碰碰,终究还是让他考上了柳州财经学校。

本来读书就晚,加上从小学到高中这么多次的回炉重炼,以至于两年后毕业时,他已经是满脸沧桑,整个长相成熟得象现在的郭德纲,又整个一个如假包换的葛优躺。

中专生留城不容易,但在山青水秀地干净的柳州度过了两年中专的黄金岁月,打死他也不愿意再回到老家桂北全州了。

也不知他碰上了哪路神仙,反正,他最终也进了桂中汽车厂财务处,跟刘天阳成了同事,报到是同一天。

工资比刘天阳少了18元,但读书时间却少用了两年。

有那么一瞬间,让刘天阳想起读书无用论,又让刘天阳想到“时间就是金钱”的名言----少花两年时间读书,多出两年时间挣钱。

幸福的生活大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在隔壁老王毕业参加工作将满一年时,老老王也患上了癌症,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辞别人间。

财务处的同事们都献上了一份爱心,为他凑起一部分老父的丧葬费用。

刘天阳送他到车站,月台上,相对无言。

列车到了,在老王踏上列车的那一刻,刘天阳将身上仅有的50元钱塞到老王手里。

对不起啊,老乡,只有这么多了。

送别老老王,老王突然象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拼命赚钱。

在当时,工资不高,兼职的机会也不多,赚钱的可靠途径之一,就是省。

省一分,就是赚一分。

于是,原本刘天阳负责买菜他负责掌勺的,他连买菜也包了。

每次一买,就买20斤土豆,够他和刘天阳两人吃两个星期。

有道是“吃不穷,穿不穷,没有打算一世穿。”在连续吃了几个月的土豆后,老王发觉省下的银子还是少得可怜。

他觉得,靠省吃俭用积累财富,这不是办法。

看来,得另辟蹊径。

多方查证几番权衡,他选择了炒股。

他觉得,那是典型的财富游戏。

反正穷到底了,即便买错了股票血本无归,再穷,不也就这样了?

但,万一撞上狗屎运呢?

当时,老王的工作岗位是出纳,所有人的报销领款都需要经过他的手,因为报销人多,他的手上总会有一些已报销完成却未被及时领走的帐款。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业务操练后,他发现了这其中的时间差。

老王买的第一只股票是金海股份。

这只股票,还真成了他的黄金海岸,为他赚取了每一桶金,5000元。

要知道,那是在1996年。刘天阳的年收入也不过区区5000元。

而且,那时单位里两房一厅的集资房,总价也就是3万5。仅这一桶银子,就相当于赚到了一间厨房加厕所。

经此一役,老王信心爆棚,将所有的热情都投入股票中。

那时候还没有网上委托,更没有手机版交易软件,要交易只有等每天中午下班后至下午上班前约摸2个小时的时间。每天上午一下班,他连午饭也懒得对付,骑个破自行车,屁颠屁颠地往交易所跑,那里承载着他的财富梦想。

那时正值中国股票市场第一波牛市,尤其在1996年5月19日,出现了所有股票全线飘红的“井喷”行情,沪深两市所有股票无一下跌,创造了人类证券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奇迹。当然,若干年后,由于中国证券监管部门邯郸学步,推出了熔断机制,中国还出现了连续几天千股跌停的壮观局面,其惨烈程度较之纽约的“黑色星期一”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在那一波熔断机制连续发烧的三个交易日里,刘天阳折戟沉沙,回归本原。

尽管只读了两年中专,他对于股票市场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当时的几只大牛股几乎都被他抓中,诸如亿安科技、深科技、深发展、天大天财等。

跟庄、死守、不割肉,这是他的炒股天字第一诀。他才不管什么价值投资理念,反正全凭感觉,就象老到的猎人捕获猎物的套路,看似没有技术含量,却实用。

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中专毕业参加工作时已年过25,再工作一两年,晃晃悠悠就年方28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老王也把谈婚论嫁提上了日程。

当然不是初恋,那已是高二的事情了。

别看长得五大三粗,毕竟是农家娃。见识少不说,自卑感是注定少不了的。因此,老王的爱情故事,绝大部分时候是单恋,就象《巴黎圣母院》里的伽西莫多。

第一次相亲时,对方是厂医院的护士,也是厂子弟,跟老王一样是中专毕业。

应该也可以算是门当户对吧?应该会有希望吧?

老王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

一见面,老王心里暗喜:姑娘长相厮文,一袭白大褂映衬着一张端庄的笑脸,让老王顿生倾慕之心。

白衣天使呀,多么圣洁的职业。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你好,我姓蒙,叫我小蒙好了。”对方落落大方,主动开口。

“我,我,我姓王,你就叫我老王吧”老王结结巴巴,满头大汗。

“老王八?”姑娘眉头一皱,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和调侃在清亮的眼神中一闪而过。

“老人家身体都还好吧?听说,你是家里的老大?”姑娘慢条斯里,口气和缓。

“父亲前年已去世了,老妈子身体还可以,谢谢!”老王老老实实地回答。同时,对姑娘的仰慕之情又添几分:看,关心老人家呢,孝心如歌呀,多好的姑娘!

“有房不?”姑娘继续唠嗑。

“有。老家有一座两层楼的毛坯房,还没装修。厂里有集体公寓,三人一间,有卫生间有厨房,条件还可以。”

“有车不?”

“也有,去年在柳江桥边二手市场上买了一辆二手的永久牌单车,还挺新呢。”

姑娘抬起头,略带诧异地打量着老王,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老王下意识地将脖子一缩,并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白衬衫的纽扣,直到确信所有纽扣没有扣错,心里才徐徐松了一口气。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有机会我们能再见面。”姑娘彬彬有礼,吐气如兰。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我如何找你呢?”老王满怀希冀,小心翼翼。

“到时我找你吧。”姑娘莞尔一笑转身离去,足下生风脚步轻盈,犹如脚底安有弹簧。

老王站在原地,咂吧着姑娘的话语,怔怔地。

盼呀盼呀望呀望,不见心中的太阳。打那次见面后,老王总是盯着办公室的电话机,一有电话铃响,他都第一个拿起话筒接听。

多希望能有一个电话找自己,更希望,电话的那头,正是那个孝心如歌的白衣天使。

只是,期盼中的电话,再也没有出现。

跟刘天阳一样,老王哪里知道,姑娘口中对老人家的问候,其实是打探老王的父母亲是否还健在。在城里姑娘评估的天平上,若父母双亲都已去世,是会加分的,因为那意味着往后无需再尽赡养义务。反之,若父母一方健在,就会大大减分,而如果父母双双健在,十有八九就在心里划上一个叉了。

也不能怪对方势利,因为城里人都知道,农村娃,尤其是家里排行老大的,十有八九还得接济照顾家里,上至父母兄弟姐妹,下至七姑八婆九姨。

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姑娘。初次相亲失败的老王,用这一句至理名言鼓励自己,一败不算,再败再战。

毕竟年轻,即便用青春赌明天,赌未来,输又如何?

野百合也有春天,老王的爱情,说来就来。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场洪灾。

7月19日,1996年,柳江水位92米,百年一遇。

整个柳州市一片**。

本来,第二次相亲的姑娘及其家人正在犹豫。与翁壮叔大瓜田李下的犹豫不同,姑娘一家担心老王未来的负担,会否转嫁到姑娘头上。

毕竟,女怕嫁错郎。

洪水一来,全市一片**。交通瘫痪,水电俱断。全城百姓都龟缩在洪水尚未淹没的楼层上,苦等洪水消退,也苦等志愿者或冲锋舟送水送粮。

巧的是,新相亲的姑娘家住城中深巷,冲锋舟到不了,志愿者不敢去。

危难之处显身手,在洪水困城的那几天,老王每天下午身背矿泉水和饼干方便面等日常生活必须品,乘坐城管的冲锋舟来到小巷的转角处,一个鱼跃扑向那充斥着垃圾漂浮物的洪水,几个漂亮的自由泳动作,便攀上了姑娘家的大门铁栏,将身后背着的食物饮水一件件地递交到准岳父岳母的手中。

那架势,就象呈上厚重的彩礼。

即便是为了扶贫济困的革命友谊,老王也在所不惜,更何况,为了爱情!

小时候上学时不务正业,捉鱼捞虾练就的泳技,关键时候派上了用场。

洪水退去的时候,老王接到媒人的通知,可以去姑娘家做客了。老王将头发理得寸短,将胡须刮得精光,穿上从飞鹅批发市场新

买的山寨版花花公子衬衫,提溜着两瓶北京牛栏山,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两年后,经过洪水考验的一对新人结为伉俪。再是5年后,王家后继有人,得了个小王。

中年得子,欣喜不已。

其实是得了个女儿,不过他当儿子养。

就在老王为了爱情在洪水中扑腾,享受那与天斗其乐无穷的精神磨练的时候,与他同宿舍的老余头却优哉游哉地骑着他的五羊本田摩托车,后座上搭着一个护士姑娘,在柳州尚未被淹的几条街道上来回晃荡。

摩托车尾箱里也满载着各种生活必须品,一个扩音器反反复复地播着以前绿皮火车上的两句著名广告词:“香烟瓜子矿泉水,啤酒饮料八宝粥。”

东西跟老王一样,目的不一样:老王是送,而老余则是卖,而且价格是平常的三倍。

正应了“无商不奸”那句断语,因为,他正好从柳州商业学校毕业。

尽管学历只是中专,却丝毫不影响他远超本科生硕士生的先天经商头脑,从而把同时毕业的许多大学生包括刘天阳在内远远甩出几条街。这不,在刘天阳与隔壁老王苦哈哈地把20斤土豆当作连续两个月的主菜时,他却已经开上了本田125摩托车。

老余头真名叫余德显,大家都叫他鱼得水,简称“水哥”。

南方人把“哥”读成“锅”,比如大哥叫成大锅,因此,水哥也就变成水锅了。

柳州流行吃狗肉,煮法主要有三种:生焖、干锅、水锅。由于水哥的原因,每次这帮狗肉朋友的聚餐,水锅狗肉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盘中餐。

本来,刘天阳与水锅毫无交集。一是住的楼层不同,楼高七层的集体宿舍单身公寓的分配也分个三六九等,为了体现重视知识的价值,本科生住二三四层,专科生住五楼六楼,底层和顶楼则分给了中专生。二是部门不同,刘天阳进的是总厂财务处,而老余头进的是分厂生产科。

一个是处,一个是科。前者的部门领导叫处长,后者的部门领导叫科长,差别显而易见。更何况,一个是总厂,一个是分厂。

老余头住七楼,按道理说,刘天阳住的楼层,起码跟老余头差五层。却未曾想,由于刘天阳报到晚了一天,原本分配在二楼的宿舍,被一个原本住五楼的大专生调了包。

就这样阴差阳错,刘天阳住到了五楼,与老余头的距离,一下子由五层变成了两层。

更阴差阳错的是,刘天阳的舍友里,正好有一个他的高中同学,加上他又与刘天阳的老乡加同事王静同宿舍。

于是,就在刘天阳毕业后第一个生日的晚餐时间,就在10瓶啤酒还剩下两瓶的时候,老余头敲响了刘天阳宿舍的大门。

不知道他是找同学,还是找舍友,反正,原本余下的两瓶啤酒,自然就不会再余下了。

两瓶啤酒倒也不是他一个人喝了,因为跟他一起敲响大门的,还有他的一个中专同学,罗烈波,别称阿波罗。

就这样,他们进入了刘天阳的生活,连同一个晚一年毕业进入同一个单位的叫罗熊的家伙,大家亲密地叫他“熊崽”。

这一进,就是20几年,而且,将注定终生。

刘天阳,隔壁老王,老余头,阿波罗,熊崽,典型的五虎将,叱咤酒坛码坛牌坛二十几年,恣情纵横,快意人生。

慢慢地,酒桌上的酒友越来越多。既有企业中层龚息鸿总、银行的王宏武行长、蒋爱斌行长、刘双贵行长,又有盛科印刷厂的谭小科总经理。以及公务员原象州原经贸局局长陈友帮、象州弘祥果园园主汤献文庄主、广西众拓会计师事务所董事长唐小军、当交通警察的老余头的大姐夫韦明山及其公子。

工农商学兵,差不多齐了。

加上原本认识的矿大校友梁永杰、梁恒茂、覃东列、张冰等,整整20人,按年龄大小轮次排席,每月的第一周五和第三周五聚餐,循环往复,雷打不动。

始于酒,欢于酒,乐于酒,聚于酒。

或许,也将终于酒吧?---若干年后,不管谁先走,活着的,应该都会倒上一杯酒,含泪相送,再约来生。

老余头出生地在广西象州,一个温泉与大米齐名的地方。因为大姐志存高远,在苦读数年后考入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乡下教书时嫁给了一名交警叔叔,后来双双调入县城,并在几年后转入县政府办公室,从而完成华丽转身。

交警叔叔名叫韦明山,也就是老余头的大姐夫。自打在老余头搬新家的宴席上认识后,就成了大家伙的大姐夫,这一叫,就是20几年。

那时候,全国开始兴起驾照热,尤其是摩托车驾照。依托着大姐夫在交警队的便利,老余头干起了帮人办理摩托车驾照的营生。

一本驾照工本费不高,只要50元。但学习时间及费用不低,于是,许多人便选择了买驾照,也就是老余头干的这行当。

一本驾照卖300元,扣除工本费50,一本净赚250。

就靠着这营生,在刘天阳骑个二手破自行车的时候,老余头就已经鼓捣出了一辆五羊本田125。

五羊本田125,那可是价值一万二千五呐。

人生的第一桶金,就来自这里。

这之后,在老王的影响下,他也进入了证券市场。在第一只基金首发的当口,因为大家都不熟悉规则而出现了乌龙,这让他的股票帐户糊里糊涂多出一万多。

98年世界杯前后,博彩业在中国开始风生水起。老余头也不甘寂寞,一脚踏进了风口浪尖,代庄家接单抽取佣金,尽享那种财富每天平稳递增的刺激与满足。

假如,他人生的轨迹照此平移,生产科上上班,管管物料采购,隔三岔五地让供应商安排点小酒搓点业务麻将,再利用上班间隙给人办办摩托车驾照,同时证券市场上练练手,球市上接单转手得点水钱,虽谈不上大富大贵,起码也算得上有滋有味。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他自以为真的如鱼得水的自我膨胀下,他的人生轨迹,包括财富,包括家庭,也包括亲情友情爱情,在35岁的年轮上戛然而止。

那是2006年,大约在冬季。

还是因为赌。

成也在赌,败也在赌。

若干年后,在为了逃债东躲西藏饱尝昨日座上宾今日流浪汉的生活滋味后,他才深切领会赌王何鸿燊的“不赌就是赢”的赌场无字天书。

可惜,太晚了。

当凌晨3点手机响起的时候,刘天阳不禁心里一阵烦燥,谁呢?这么不懂事,还让人睡觉不?

愣怔了一会,刘天阳才想起,自己正身处法国尼斯,那个位于普罗旺斯与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的世界旅游名胜城市,与国内时差7小时,也就是说,国内还是前一天的傍晚8点。

拿起电话,一看号码,又是老余头当护士的妻子。

肯定又出事了,这下意识的第一反映,让刘天阳不由心头一紧。

事情起于世界杯的赌球经历,老余头为之接单抽水的上家,仅在世界杯一个月的时间内,就斩获千万。而其中的相当一部分赌注,都是经过老余头的手接下并上传至庄家的。

自己只得了区区的2%佣金,这不是为人作嫁么?

于是,在接下来的欧洲杯赌球游戏里,他自作聪明地将接到的赌注截留下来,不再上传,而是自己当起了庄家。

有道是,蛇有蛇路,鼠有鼠窝。看上去很美妙的坐庄,一到老余头手里,就都成了臭牌。

一来二去,曾经的财富一一离他而去。车子抵掉了,商铺抵掉了,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套房子了。

眼见丈夫赌性难改,为了女儿,为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做护士的妻子提出了离婚。在刘天阳的劝说下,总算答应再给老余头一次机会。

十天前,刘天阳出行欧洲的前一天,在一个叫“风铃吧”的咖啡酒吧,当着刘天阳的面,老余头向妻子写下了保证书,指天发誓不再染指赌场,若有再犯,同意离婚且净身出户,房子产权归妻子所有。

同时,若有再犯,自己剁掉一根手指头,以示惩戒。

后边这一条,是向刘天阳保证的。

因为,刘天阳当场又给了他3万8千元用于偿还赌债,这可是刘天阳向自己在总装车间实习时跟班的辛师傅手上借的,本来存的是定期,还有一个月才能到期,为了救急连定期利息都损失了。加上之前刘天阳自己凑给他的2万元,总数已经5万8了。

哪知道,这才几天?

从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里,刘天阳了解到了事情的大概。

江山易改,赌性难移。尤其是赌输了的赌徒,十有八九会再侥幸一搏以图翻本,就这样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时下的老余头,写下保证书后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加大赌注,妄想一脚回本。短短几天,又已欠下近10万的赌债。隔三差五地,债主都会找上门来,不管白天不是黑夜,不管凌晨还是黄昏,还有两次家里大门都被债主泼满了油漆。

全家人都在担惊受怕地活着,包括老母亲,包括妻子,包括未满4岁的女儿。

刘天阳默默地听着,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也升腾起一丝内疚。

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回去非得剁掉他一个手指!

都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可这一次,刘天阳还能帮他解决吗?

五天后,还是在那个叫“风铃吧”的酒吧。

刘天阳是前一天才从法兰克福机场飞回广州,再转机回到柳州的,都没来得及倒时差。

“说吧,怎么解决?”刘天阳冷冷地盯着桌子对面的老余头。护士妻子坐在他的左手边,一脸的愤恨及满眼的怒火,那架势狠不得将身边的家伙撕成碎片。

“男子汉讲话算数,说到做到,这婚我同意离,房子归她和女儿,我欠下的债务自己还。”老余头低着头,眼睛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却又忍不住滴溜溜地转,一会瞅瞅旁边的妻子,一会瞅瞅对面的刘天阳。

刘天阳心里一声冷哼,还想求得妻子的回心转意?还想博得刘天阳的一丝同情?

嘿,想多了。

一看没戏,老余头灰溜溜地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在桌上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还有呢?”刘天阳再次冷冷地问道。

“还有,欠下的一根手指头,也还给你。”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哆嗦。

“服务员,请帮我拿把菜刀过来。”刘天阳心一横,冲吧台边的男服务员招手。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不能为您提供菜刀。”服务生彬彬有礼,不卑不亢。

“放心,我自己带了工具来。”话一说完,老余头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在妻子及刘天阳略微惊异的刹那,手起刀落,一缕鲜血顺着指缝急速流下。

“你们不用担心,是我自己活该。”老余头强忍疼痛,艰难地开口。

“而且,左手小指根部长出来的肉瘤已伴随我多年,这两年越长越长,差不多变成6根手指了。一直怕痛没去医院切除,现在总算把它干掉了。也好,还可以省点医药费。”声音越来越低,冷汗沿着他的脸颊源源不断地流下。

“对不起了,老婆。连累你了,帮我照顾好女儿,等她长大了告诉她,她的父亲不是一个优秀的爸爸,但会永远爱她。”

“对不起了,领导。我辜负了你的好意和期望。欠你的钱,我会千日不少万日不忘,如果这辈子没有能力还给你,那我就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以报答你的恩情。”

话音未落,夺门而出。留给刘天阳的,是一个落魄潦倒的背影,和几滴掉落在地的鲜血。红得耀眼,更红得瘆人。

刘天阳的江湖,再无老余。

隔壁老王通过股市赚取第一个5000元、足够买下单位集资房的一个厨房和厕所的时候,刘天阳的存折上只有500元。

因此,拼命赚钱,也是刘天阳的头等大事。毕竟参加工作已经一年半,

才3位数的这点存款,离集资房的3万5千元差大发了。

若不能在三年内攒够集资款,即便到时符合条件集资,也只能望天兴叹。

而有房无房,将是刘天阳这类跃出农门的农村娃能否真正算一个城市人的标志。否则,永远只能算是一个游走在城市边缘的都市边缘人。

刘天阳开始拼命写稿。

每月两期的《桂中汽车报》上,几乎都能看到他的文章,每篇稿费10元,每月基本上会有两篇,共20元。同时还一个劲地往《柳州日报》、《广西日报》等报纸杂志投稿,不过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

实在太少,要是指望这点稿费交集资房款,那恐怕得攒到退休。

还得想其他办法。

机会说来就来。

工厂在广州的联营公司财务上出了问题,需要财务处派人接管清理。

正值孔雀东南飞连麻雀也东南飞的南下热潮,广州深圳珠海东莞等珠江三角洲,成了全国所有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心目中的圣地。

于是,刘天阳又找到恩公韦总会计师,软磨硬泡地缠着他,答应了自己派驻广州的请求。

厂里的工资奖金分文不少,另外每天补助30元,食宿联营公司全包。按此收入标准计算,只需要不到两年的时间,集资房的3万5就有了着落。

天上掉馅饼,刘天阳惊喜万分。仿佛,单位的集资房在向自己招手。

那里面,风平浪静。

那里面,风雨无惧。

所谓的联营公司,是由工厂与全国各地的经销商联合出资组建、专营销售工厂生产的汽车的销售组织。工厂出资51%绝对控股,派出董事长和财务负责人。对方出资49%,派出总经理负责日常运营管理。

按全国销售区域划分,桂中汽车厂在全国共组建了8家联营公司。

这框架,还真有点象20年后的混合所有制。再往上追溯,与洋务运动中的官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的第三种形式极其类似。

出发点是好的,一方面工厂作为大股东出资,能够增加合作伙伴的信心和品牌忠诚度,同时,派出董事长和财务负责人又可确保联营公司的资产安全和风险控制。另一方面,又可通过当地专业经销商的人脉和资源,扩大本厂生产汽车的销量和市场占有率。

可是,运营过程中就出现了问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对方派出的负责经营的总经理挪用售车款导致公司应收帐款奇高,坏帐风险陡增。公司存续经营两年来,一直徘徊在盈亏平衡点边缘。

当时正值邓公南巡后的一两年,经济热潮方兴未艾。作为全国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广州深圳海南,掀起了一股走私汽车的狂潮。

既然是走私,肯定就是现金交易了,不可能通过银行转帐来完成。于是,总经理授意销售业务人员甚至亲自操刀,在销售车辆给终端客户时哪怕降低点价格也要尽量收取现金,所到的现金直接装进密码箱,连夜驱车赶到增城、从化等地接收走私车,一手交钱一手交车,然后再转手售出。

就这么一捣腾,少则2万多则5万的利润就到手了。

这些可都是帐外帐操作的,也就是体外循环。

刘天阳到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所有交易必须通过银行转帐完成,严禁业务人员直接收取现金。

管住了源头后,刘天阳重点着手的第二件事,就是对帐和盘点。

刘天阳的专业成绩可是年绩第六,一般的财务造假手段,在他面前可真就是小儿科了。

两三个月后,帐务基本理清,问题也已基本查明。时任总经理确实挪用了售车款,大部分用于走私盈利,赚钱后又私下里投入了自己个人名下的公司,花天酒地,恣意挥霍。

马上归还肯定不现实了,对方向两边股东出具了还款承诺。

由俭入奢易,则奢入俭难。在经历了大手大脚的快意人生后,财务自由突然被缚住了手脚,这让那位总经理感到强烈不满的同时,产生了深深的失落。

尽管严重不乐意,尽管对方身为总经理,但由于刘天阳是工厂派出的财务负责人,对方还真拿刘天阳没有办法。

于是,总经理选择了主动离职。所欠的联营公司尚未归还的欠款,其原来股东全部承接,在一年后的终止经营清算中,从对方股东的应享收益中全额扣除。

刘天阳为工厂实现了所有的坏帐风险转移,从而完成了工厂在联营公司中的全部资产保全。

经营风险一消除,刘天阳的精神瞬间懈怠。每个月的报表编制和纳税申报,所有的工作量加起来也不过一两天就能完成。

联营公司座落于广州外国语学院门口,与白云机场只隔了一层机场的铁丝栅栏。终日无所事事的刘天阳,每天呆坐路边,看着天空,看着天上地下的飞机,起起降降。

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也巧,原本同时毕业就职于柳州工程机械厂的广西老乡覃东列,忍不住身边的工友同事三三两两地离职南下的诱惑,在刘天阳南下广州的第2个月,也从柳工辞职南下广州,在刘天阳处落脚。

于是,刘天阳陪着覃东列,一起来到广州天河的人才市场。又找了一份工作,也是负责财务报表编制和纳税申报工作,月薪2000。

覃东列则去到了东莞长安,那个号称中国第一镇的地方。并在一年后转战深圳松岗。兜兜转转,十二年后覃东列再次回到柳州,进入了刘天阳就职的公司,成了工友,也成了酒友。

10个月后,离南下广州还不到一年,刘天阳打定主意,又找到恩公韦总会计师死磨硬缠,坚决要求回到工厂财务处,继续原来的总帐报表岗位。

因为此时,他的存折上的数字,已经突破了集资房所需的3万5。

相当于3个半万元户啦,够了。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都说年深外境皆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可是,梁园虽好,终非故园。

纵使羊城繁华,终究安放不了都市边缘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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