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望山宫,小鬼殿。
翡叶的睡眠时间和同龄人比要充裕很多。她常常一睡就是一整个白天,夜里十分机警。方才接到大哥的玉简通话,她已经打算今夜不睡了。
小鬼殿的侧殿已经熄灯了。她向窗外看,只有四个阶下骑士在巡逻。平时主人在的时候,负责主人日常生活的下等仆役是不会出现的,阶下骑士虽然不属于这个范围,但翡叶殿下毕竟是公主殿下,生活里家长会尽量削减公主会见到的非血亲男性数量。
不得踏上宫殿房屋外的台阶,但能够佩剑出入城堡,隶属深枫骑士团的骑士,其专门称呼便是阶下。而授剑骑士如蓝焰、诹访仪的,已经算是家臣心腹,于是有资格进入主人起居的隐私之地。
翡叶回头看看床上,灵兽枕在她的枕头上,盖着她的被子,眼睛同她一样圆睁着。
贪吃鬼在想主人为什么站在窗边。
“过来,宝宝。”翡叶朝它招手,声音低哑萧瑟。
贪吃鬼把暖烘烘的被窝抛到身后,毫不犹豫地跳上窗台,去蹭主人的手。贪吃鬼喜欢听翡叶亲昵地叫它。
翡叶握着它的两只肉乎乎前爪,使它站立起来。“你也是‘虚无’属性,木系魔法明明对你是有用的。那位黯之境的陛下……”她的唇角向下,似哭非哭,“他恐怕对景氏有什么忌惮,前世便是如此。他即使有反抗能力,也绝不为了自身利益去伤害景氏。”否则前世翡叶哪有那么容易为二哥复仇呢?
靖平的所求是什么,翡叶始终想不通。当初要是靖平振臂一呼,天下都能跟着靖氏一块把景氏生吞活剥了,犯不着一个外景十八城就啃了三四年。景氏覆灭后,当时已经遁世的靖平甚至出手襄助过。而如今,靖平殷勤帮着大哥调查,甚至不惜查到自己家里去。正因有这段记忆,翡叶才敢在君衔提起那人还不错时,头一回愿意相信她大哥不是圣母本性发作而是真的睁开眼睛了。
翡叶忽然松了手,整个人缩到窗下。贪吃鬼仍能垂着前爪站立。它的后腿肌肉发达,能够稳稳地站着,但因为上半身过于笨重,所以一开始一定要有个人把它扶起来。它就圆睁着眼睛,看见蓝焰慢慢朝它走来,在玻璃上画圈圈,温热的手指在冷冰玻璃上蒸出雾。贪吃鬼知道那是在逗它玩,很配合地探爪去扑隔了一层玻璃的蓝焰的指尖。一人一兽玩了一会儿,贪吃鬼忽然反身,把扫来扫去的大尾巴留给蓝焰看。
蓝焰走开了,压低声音去和附近一个阶下骑士说些什么。
贪吃鬼看蓝焰走远了,才跳下窗台,咬住翡叶的袖子,把她往床上拖。
“不许咬衣服,你困就去睡吧。”翡叶拍拍灵兽的头,让它松开嘴。
贪吃鬼呜呜叫唤了几声,垂着尾巴又在翡叶脚边盘坐起来。
殿外有骑士看守,不能点火灯。翡叶已经习惯在黑暗里做事,可以在手里聚小小的一朵火光,照着书一行行地看;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在空白的卷轴上书写符文。在许多个深夜里的穷极无聊之举,堆积出小山坡一般的魔法卷轴,这种半成品是景氏城堡里暗地流行的通用货币,每张只需一枚闪亮亮的深枫银币,相当于阶下骑士四十分之一的月薪。只需注入一点激活卷轴的魔力,就能发挥出近大魔法师的威力。望山宫内属于违禁品的烈酒和魔药制作工具就是这样赚来的,前者是用来堵蓝焰的嘴,后者是翡叶用于秘密研究工作的道具。当然,翡叶没有当代那些有名的卷轴制造师的习惯,会在每张卷轴上留下自己的族徽或标志,如果她敢留红枫荆棘纹,第二天景氏的大家长就会上门问她要钱干什么。
翡叶今晚不画符文,也不看书。她专心地为兄长祈祷,期望黯之境的一切进展顺利。倘若此番顺利,她至少能知道其中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凶手,不像前世那样白白杀错了靖氏的人,反落了口实。
另外……翡叶想到大哥在传声玉简里问她的问题,多少有些疑惑。上辈子见到靖平的次数并不多,但几乎每次都有动手,她前世实力稍弱于现在,但也能和靖平打的有来有回,起码是势均力敌的。靖平不存在储魔量小或是接受不了普通元素魔法治愈的问题。翡叶虽然研究了两辈子也弄不懂靖氏的“虚无”属性究竟是什么原理,但不可能有人的身体会完全排斥元素魔法。不然的话七大神祇和《七元素戒律》就完全是笑话了。
靖平这个名字,一夜之间被翡叶丢到了“可疑人物”的归类里。
阶下骑士交换酒和嚼用烟草,用以度过漫漫长夜。蓝焰过来跟他们要酒的时候,被嘲笑:“怎么蓝少喝口酒都要跟人讨了?”
蓝焰笑骂道:“老子舌头贱,就爱喝烧刀子怎么着?”
望山宫的好酒没少过蓝焰的,但价格高昂口感醇厚的美酒,缺一口让人喝吐了还想再喝的爽利。美酒是要品的,温吞斯文,品了半天只见脸上胭脂红,言语举止不见醉态,讲究优雅。劣酒烧得慌,两三口喝了,从头顶烫到脚趾,全身通透,没人管若是醉倒了姿态如何。
蓝焰十一年前,差点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醉在路边也没人管的流浪汉。
守一剑是至宝。但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手里,就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蓝焰为了护住守一剑,吃尽苦头,即使父亲没有告诉他这把剑有多重要,可他知道这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了。丢了守一剑,世上就没有真正属于蓝焰的东西了。
一个小孩子,背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剑,从深山老林里一步一步走到景城。没人想象得出其中艰辛。那时的蓝焰,比起守一剑高不了多少,跌跌撞撞地扑到一个着缥色衣服、戴银白护腕的男人怀里,只因他记得母亲说过,景城里的授剑骑士,剑柄上都有红枫荆棘的剑穗,而那男人的短剑剑柄上正挂着一个。
那个穿缥色衣服,剑柄上挂红剑穗的男人,正是抢了辞钥的剑和衣服,偷偷溜出景氏城堡给自家王后买桂花糕的景和陛下。
那时王后怀第三胎,身体远不如怀着前两个时,还有精力放在工作上。她常抱着才七岁的沐华当成树洞絮絮叨叨,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飞快地抹眼泪,到八个月大的时候瘦得吓人,因而显得肚子大。医者说:王后这胎是个小公主。景和陛下喜忧参半没心没魂地置办起来,等王后偶然心情好见了,却发现是一整库房的嫁妆,至于找乳母等一应琐碎事,傻爸爸全忘了。王后可以因为这件事哭到分娩,到小翡叶出生了,想到女儿可能也要嫁给蠢男人,亦是大悲,从孕后期哭到翡叶抓周。景和陛下着实过了一年非人的生活。
但那时候的景和陛下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悲惨命运。他还只是个会为了疼爱的妻子嘴馋就易服跑出来买桂花糕的不油腻中年男人,自己的儿子糙生糙养,捡到蓝焰的时候,想起那孩子的父亲和他同生死共患难过,他的母亲还是他最小的妹妹,总算觉得自己得负起一点责任,他没教过自己的儿子念书,可蓝焰的字都是他抓着手一笔一划练出来的。蓝焰父母的结合当时没有得到景氏家族的认可,因此那时人们只敢叫他蓝公子,也不敢议论他的身世。到了翡叶六岁生辰,该给她选一个授剑骑士了,那时候翡叶的身体已经很差,望山宫正在抓紧重修。景和陛下想让她选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这样就连未来选夫婿的功夫都免了,直接升职童养夫;千屿王后倒是挑中一对双胞胎女孩,她觉得授剑骑士这么亲密的关系,还是选女性比较安全。谁也想不到翡叶选了身世尴尬的蓝焰,尽管他剑艺高超,人品也还可以。
因为吃过苦,蓝焰比起同龄的君衔,表现出来的圆滑狡黠尤为突出。但是在小公主面前,蓝焰会关上脏话匣子,乖觉地做景氏小殿下忠诚无瑕的骑士。不是因为要讨好她,而是这尊雪瓷一样的公主,完全地信任他,允他佩剑进出她的宫殿,听取他的一切谏言。后一点连把巫月当自家兄弟的沐华都没做到。蓝焰自己都不可思议:他区区一个只懂得剑艺的骑士,居然能得到一位权倾天下的公主殿下的尊重与信任。
他当然不会知道翡叶前世就是他的主君,也不会知道不久之后他会为了主君失去自己的双眼。所以他会惴惴不安地怀着翡叶对他的好,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蓝少,你要出望山宫?”阶下骑士最后问道。
蓝焰笑了笑,“给我留点秘密吧!”
阶下骑士露出了然的荡漾笑容,“可得在天亮前回来啊,不然后扬姐可怎么搪塞小殿下?”
蓝焰一路小跑,直到远出阶下骑士的视野,才慢慢停下来走。可得让他们失望了,毕竟大爷我从来不上外面打野食。蓝焰偷跑出来,要去地牢探望被关押起来的辞钥泊玉他们。
从复仇的骑士手底下救回陈家那两个孩子后,景和陛下率先下了旨意,把这群上了头的骑士关进地牢。一是让这些骑士有个冷静期,二则是避免有心人要求严惩行刺者。那些骑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赤枫骑士团里的精英,将来要留给沐华的班底。景和陛下的意思,是想让沐华请求把他们放出来,然后景和就既能保住爱卿又可以给儿子打基础。没想到沐华被反水去帮君衔的忙了,要等君衔把真相查明,并不肯承老一辈骑士的人情。二儿子没指望,景和也不敢暗示小女儿,怕叫翡叶为难。
于是这群倒霉蛋就在地牢里吃了两天牢饭。在外也算人五人六有点体面的人,一吃牢饭就浑身透出一股颓废气息。蓝焰左右来回走,仔细打量仔细斟酌,终于说道:“辞叔瘦了不少,瞧着总算有些文人气了。”
辞钥靠墙角坐着,一个眼角都不留给蓝焰。
唉,明明大家都是听上面的吩咐办事,怎么就非得挣出个对错呢?
蓝焰隔着木栅栏,把酒囊丢进去。“喝点吧,大晚上的瞒着人进来可不容易。给小弟我一个面子,出去我给你白打一顿。”
辞钥不发一声,但喝了酒。是很粗糙很辣口的绿豆烧。好多年没喝这种酒了。“是翡叶殿下的主意还是君衔殿下的?”
“我猜是君衔殿下的意思。小殿下就是个书呆子,又特别听哥哥的话。”蓝焰皮笑肉不笑。
辞钥嗤笑:蓝焰也是翡叶的哥哥。
“对了,陈陨没死。”蓝焰朝隔壁栅栏里的泊玉说道。“他们都被软禁在望山宫。你要替长公主高兴,她的两个儿子命真大。”
泊玉在角落里,发出恼羞成怒的喊叫。
蓝焰捂着耳朵,“我先告辞了。”他受不了地牢里幽暗环境与腐败空气。
辞钥忽然叫住他,“小殿下的事我不会告诉那位大人,可你得让我当着小殿下的面给你脸上狠狠来一拳。”
蓝焰回头,语气惊喜:“我就知道辞钥大人是骑士之光!”
地牢离望山宫大门也远不了多少。蓝焰就跟饭后散步似的,优哉游哉地荡回了小鬼殿。东西侧殿的厢房都已经安排了那群景氏的小鬼住,冬夜里过于安静,能听见侧殿里有笑闹的声音。
蓝焰想想自己即将要为了翡叶挨的一记老拳,顿时理直气壮,往正殿走去。
后扬平时在正殿连接前厅与后面的卧室的中间区域起居,这个耳室墙壁极薄,内外有什么动静都能迅速反映,又能起到给内外空间隔音的效果。因此蓝焰一推门进来,熬夜爆肝的翡叶一时不察,睡眼惺忪的后扬倒是爬起来,操☆起鸡毛掸子就对蓝焰后背抽了两下。
“干什么?皮痒了是吧?”后扬压低声音。
后面寝殿还是有了动静。蓝焰指了指屏风,“我巡逻时看见翡叶还在和那头猪玩呢,放了她一个小时的假,这会儿肯定也没睡。”
翡叶从屏风后出来,眼睛里都透着清醒。“你刚才出去干嘛了?”
蓝焰一拍脑袋,忘了这望山宫内都是结界,而结界的眼就是翡叶。进进出出多少人,翡叶即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心中有数。他好久没做过这样偷鸡摸狗的事,连说谎都说不齐全。“都怪绿豆烧,酒劲上来了什么蠢话都说的出口。——我去看了辞叔啦!”
翡叶脚边黏着贪吃鬼。这灵兽记恨蓝焰刚才叫它猪,磨着牙预备扑上去狠狠咬上他一口。翡叶踩着它的头把它按了下去。
“你就算说你只是出去透透气,我也会信的。……而且我也不会因为你这个时候去看望辞钥而生气,你不是非要一直陪我在望山宫的。”
看望。翡叶用了一个含蓄的词语。好像辞钥此时是病休状态,而不是躺在不见天日的小囚室数墙上的抓痕。蓝焰不擅长咬文嚼字,他笑笑,反问道:“翡叶,一辈子都得看着望山宫一成不变的风景,你是不是很害怕?”
后扬躬身告退,“我给殿下热一点牛奶吧。”她从正门出去了。
翡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见过望山宫、景城之外的风景,那么我确实会害怕。我毕竟才十一岁,也不知道会不会活的比你久。如果我很不巧体弱多病又总是拖着不死,睁眼闭眼看的都是望山宫的一草一木,我会害怕。”这个回答巧妙的点在于,翡叶真的见过景城之外的景色,甚至到过极西的黯之境,地缘上距景城最远的土地。而蓝焰不知道。
蓝焰说:“如果跟那个靖平陛下去黯之境是件危险的事,如果你的身体能让你离开望山宫,那么去的人会不会是你。你会不会连我也不告诉,就像君衔瞒着诹访一样?你知道吗?辞叔想杀陈隐他们,并不是陛下的吩咐,他从君衔那里得知了长公主遗体的情况,于是设了那个杀局。君衔会决心调查清楚陈家的事,对激起了辞钥的杀意而感到愧疚也是一部分原因。一直以来,景氏与授剑骑士的关系太诡异了,你们将我们视为手足,到了连仇恨都能共情的程度,可是在一些情景里,又因为这种亲密到骨髓里的关系而毫不犹豫抛弃我们。”
翡叶无措地看向贪吃鬼,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翡叶,你看看我。”蓝焰半跪下去,像是五年前,翡叶为他授剑时那样。“我相信你总有一天能离开望山宫,这里不是你的埋骨之处。在那之前我会陪伴你,这也不是对我的拘束,能够守护你是我毕生之幸。”
翡叶颤抖着把手放在蓝焰肩上,就像五年前,将守一剑搭在他肩上,允诺他将是自己唯一的授剑骑士,平分未来的一切荣誉。“这对你不公平,我从没想过我会到了不能离开这里的地步。如果早一点知道,我该让后扬她们做我的骑士。”
“那才是对我的不公平。你在这里什么人都不见,不知道外面多少人觉得你有才华,想与你交往。如果我不是你的骑士,很可能现在连望山宫的门槛都迈不进。”蓝焰示意侧殿的那群小鬼,“有个叫景宸的,还要送你拳头老大的魔晶,给你做初次见面的礼物呢。”
翡叶强笑道:“我还不知道。那他怎么不送了?”
“被沐华给拦了呗。”蓝焰撇嘴,很瞧不上景宸暴发户气质的送礼行为。“哼,咱不要他的破礼物,你缺那点魔力吗?”
“就算你不是我的骑士,我们也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
长时间站着也会觉得累了,翡叶眼睛里的光暗了暗,假装要摸贪吃鬼的毛,席地坐下来。
蓝焰觉得大半夜说这些话也有点像小女生的行为,可能跟翡叶待久被传染了吧?他有些不好意思,闷声道:“你不要说这些假设的话。我们还是谈点实际的吧,比如说……”
“比如?”
“如果你有非做不可又危险的事,不用瞒我。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翡叶想了想,便说:“我答应,但是你也得这么做。当你有危险时,一定要告诉我。”
蓝焰十分自信:“如果你没事的话,我不可能会有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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