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回来多久,青鱼就开始探访亲友,重游故里。镇子好玩的地方不多,就一座古庙、一条长街、一片林子跟一条河。
古庙以前没有名字,可人们口口相传,都知道那里供奉着仙鬼菩萨,前去祈祷烧香的人络绎不绝,香灰都堆成了小山。
在镇里的长街,新鲜事和新鲜人从不缺席,刚开的店门前不时搭台唱歌。
那片林子跟河也都没名字,如果雨季久些,连绵不止,水里的鱼疯长起来。好容易等到天晴,这些鱼纷纷爬上芦苇梢,爬进树林,荡漾着微风,在日光下手舞足蹈。
小镇来了各式各样的鱼,大街小巷飘着腥气,像是鱼脑子的气味。老林家的媳妇儿茱丽叶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认为镇子早晚要被这些鱼所替代。
“茱丽叶”大概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名字,镇里人也有喊她老林家媳妇或小林他妈。
她一副古典美女的气质和打扮,小白鞋,喇叭裤,旧式的绳纽扣衬衣,瘦削肩长脖子,鹌鹑蛋大的珍珠耳环。脑门上墨色的刘海三七分开,翘起一撮还打了个卷。
她正挎着黑包等着过马路,好容易红灯亮了,刚刚走几步就被一条大鱼拦住去路。大鱼蹒跚爬着,爬得太慢,动也不动。
眼见其他人已经走到路对面,她握紧黑包的肩带,低下高高的额头想要绕过去。可大鱼的背后似长了眼,打了个圈,再次巧妙挡住茱丽叶的去路。
茱丽叶冲着大鱼喊,“去死。”
一辆奥迪飞驰而过,碾压过大鱼,奥迪咯噔一声,头也不回走了。大鱼扑哧过后已经头尾分离,惨不忍睹。
茱丽叶双手合十,默默念叨。
青鱼上前打了招呼,“去庙里逛逛么,一起吧。”
茱丽叶在镇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也曾是个爱说爱听的人。
年轻时同别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看电影逛公园,捣桌球打扑克。
在镇子习惯喧闹,仍有阳光和白昼,放学后的孩子铺满街道时,她便察觉出这一切背后的冷清,开始了离群索居的日子,不再跟人闲话家常,避开了串门走动的亲戚邻居。
在某条街道找了个收停车费的工作,工作之余沿着马路拣瓶瓶罐罐,翻弄垃圾桶里的包装盒和废弃玩具,可以说收获颇丰。
碰到跟人聊天散步,或者值钱的废弃物太多实在拿不下,她就把这些玩意儿藏进路边的绿化带和花圃深处,攒得差不多时回头一一将它们装进麻布袋,一路装过去,走到废品收购站,这麻布袋差不多一人高两人胖了。
自镇子的白天消失以来,去庙里玩的人越来越多,那里以前就是夜市,男女老少、灯红酒绿、形形色色的小吃、模样不同的人。
茱丽叶很爱去,她在庙里很少会买什么,也不会逛得多远,就是走过鹅卵石小径,停在庙门边,看人家唱歌跳舞。跳舞重在参与,就几排人演体操似的跳着。
唱歌的一对中年男女被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俩人手里拿着话筒,地上摆着扩音器,一句对一句,哥哥妹妹唱起来,这些歌如此耳熟,话筒依次递给靠得近的几个观众手中时,每个人都唱上几句,一句比一句好听。
茱丽叶站在人群外围,站在石阶上,目不转睛看着,多久都不晃一下,沉浸得难以言喻,这些也肯定是她唱惯的歌。
她走下石阶,说,“饿了吧,吃碗烩面吧。”
青鱼问,“哪家的好吃?”
茱丽叶指了指前面的店,店门牌写着“羊肉烩面”。
吹来一阵暖风,吹得人浑身痒痒。茱丽叶抬起头,看到许多小鱼倒挂在空中,小鱼的身体透明一般,只留两只硕大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云朵似的鱼轻飘飘,来来回回,早晨露个头,晚上露出尾。
茉莉跟着走进店,店里摆着五六个小方桌,每张桌坐着两三个人,每碗要三块钱,听起来有些寒碜。
这就是没口福的人,看到什么美食城小吃街,忽视了它们的存在有无,以为是个乘凉的去处,进去坐坐,飘来的香气随它们飘去,坐好之后就出来了。
即使如此,茱丽叶嘴很挑,大多烩面她都觉得不好,不好又怎样,还能自己开店不成?只好去适应别人的口味,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无趣。
茱丽叶穿过人群,找个靠近厨房门的位置,等青鱼和茉莉坐下,回头对迎来的老板说,
“一碗烩面,不要羊肉,多放韭菜葱花。”
青鱼接着说,“相同的再来两份。”
三份接连端上桌,偌大的白色瓷碗,粉色的小勺,面汤上飘着一层清油。既然是茱丽叶推荐的,味道肯定不差。
茉莉尝了尝,咸咸的,腥腥的,面黏黏的,一嚼就烂,也就那样。
茱丽叶面带微笑,一声不吭吃完了面喝完了汤。如果这镇子还有太阳,人们便说她是同太阳一般有生机的人,日复一日,搭上了从黎明到晚霞的顺风车。
其实茱丽叶并不这样简单,她三个儿子早已成年,最小的也有三十二岁了,原本该乐享天年,在家抱孙子。
可现在的老林不争气,没日没夜在外吃喝嫖赌抽,撑着了回家就打老婆。她想要离开老林,可远在南方省城的大儿子二儿子坚决反对。
说要离婚的话,别指望他们还会养她。说得就像他们真会养她一样,其实也就每几年回趟家,寄些钱当棺材本,等着风光下葬,永沉于黄土的一天。
想到这些,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无比挫败,身边的人早已渐行渐远,过去的数十年都辛苦了什么?临到老了还能让她去挂念的只剩小儿子。
小林其实不小了,整整三十二岁,还没结婚,长得清秀非常,皮肤雪白,似刚破壳的美人。从游戏世界、从画里走出想来费不少功夫,这让她在人世间总一副病后初愈的柔弱样子,人们喊她林妹妹。
林妹妹不曾让茱丽叶操碎了心,在外头混日子,做事三分热度,心思从不在挣钱上,更别提家庭了,人长成那个样子不说,还爱化各式妆容,装装女孩就算了,有一年回家,她的胸鼓起两个好大的包。
林妈妈看了惊诧不已,拉开她的衣服双手按了下去,立刻哭了出来,“你这样还不如死了哦。”
林妹妹跟着哭,“妈妈,痛死了,你这么大劲儿。”
老林看了也不是滋味,无奈喊道,“看看,都是你惯的,全是你惯的!”
这事很难说清,林妹妹小时候就不争气,不好好学习,动不动就哭,连半年级的学弟学妹都跑过去要欺负她。
有次两个三年级小学生把她骗到家里,看了会电视,吃了点零食,就欺负开始她,先是脱去衣服,全身**,再用恶心的双手上下抚摸,摸到两腿之间更加放肆。
小林对此惊诧不已,却不愿反抗,只能默默忍受。他们大概以为她跟别的孩子一样,一包糖一张钱就可以驯服,保守秘密不是很难。
他们脏死了,还不让我告诉老师——小林回家后如此描述。
老林听了,一巴掌朝拍过去。说平时不吭气,事事躲开,要她像个男人挺起腰板,才不会被欺辱。
林妹妹的脸颊立刻红了肿了,说不出话来,强忍眼泪,漠然望着老林。
小林妈第二天带着她去学校讨说法,老师态度良好,说了些安慰人的话。小林妈听了也没什么办法,这件事就算揭过,打算回家了,走到校门口多嘱咐几句。
林妹妹泪眼汪汪,说不想上学。小林妈好说歹说,她才肯继续留在学校。
等她再回班里,就被老师叫上讲台。问她怎么什么事都跟家里打小报告,言下之意这类事应该告诉老师,让老师解决,闹到家长那里,颜面荡然无存。
明明被欺负了却被老师当众指责,她越想越委屈,一通气无处发泄,下课后飞奔到校园外的小水潭,只想要跳下去。
水潭清澈,底部却浑黄一片,没有半条小鱼,平日里在这洗澡的人不少,水应该很脏。
她怯懦了,问这样值不值得,又想到欺负她的人并不会因此受到惩罚,还想到爸爸妈妈会伤心,自己却没机会看到他们悔恨的模样。衡量再三,她最终还是归于冷静,洗干净脸没事人似的回到教室,坐回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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