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富有幻想,充满激情,刚刚念完大学。鉴于当时的国内形势,想要不参军,只有寥寥无几的两三条路供我这个年龄的人选择。最终,我被调往一个空军机场担当维修师。经过几周的培训,我便和十几名同事专门负责维护侦查部门的飞机——主要是破旧到几乎无法适应作战的轻型战斗机和侦察机。在那里,我有幸结识了蒂姆少尉。
蒂姆少尉是空军侦查部门的一名飞行员——他的工作是驾驶战机为那些侦察机护航。
“这工作很微妙,一方面,你要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在危险到来之前就赶走它们。而另一方面,一旦被敌人发现,你就得摇身变成空中最惹眼的斗牛士,举起手臂朝着高射炮和敌机构成的野牛大声喊:别管侦查机啦,尽管朝我来吧。”
他笑着和我描述,跳舞一样举起双手,发出“呵,呵”的吆喝声。和大多数军官不同,蒂姆少尉总是喜气洋洋,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和使命感去完成每一次的护航任务。
他这样的人可不多见,在那时候,大多数飞行员、尤其是执行护航任务的飞行员都带着一种相当凄惨沉重的心情去“飞”。
我记得某位哲学家说过,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眼下,参谋部正将一捆捆芦苇扔进火堆里,试图以此来烘干这个早已落汤鸡般狼狈不堪的国家。
但是这没用。我们有很多的坦克车,有很多的步兵,有微笑的飞行员和侦察机——还有无数条被炸毁的桥梁,被切断的电话线,被偷偷改换了方向的路牌。一群难民被困在道路中间,我们的情报也被困在电话线尽头上。
参谋部就像一个被蒙住眼睛的巨人,有好几次,我路过唐上校(他是整个侦查部门的负责人)的办公室,听到里面传来讲电话的声音——透过那茫然而困惑的声音,我和参谋部互相对望着:
你们准备让我做什么呢?我注视着他苍白的瞳孔。
你们准备让我做什么呢?他用苍白的瞳孔注视着我。
这个叫参谋部的巨人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呢?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需要。
然而,一种必须要做点什么的责任感驱使着参谋部一次次向飞行员们下达“飞”的命令,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问心无愧。于是三架飞机便借着朝阳从跑道上腾空而起,一架侦察机,两架战斗机。有时候我们等待到日落,一无所获;有时候侦察机独自会回来,带回一些极其珍贵的照片;最好的情况是护航机和侦察机一起回来,大多是一架,偶尔是两架——和侦察机不同,这些护航机从没有独自回来的时候。
总之,照片被交给负责分析的人——我是说本应交给负责分析的人。眼下,唐上校的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航拍照片,因为他找不到能送信的人。确切点说,是能送信的人找不到不知何时已经紧急转移的参谋部的位置。
“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A镇的A机场。(这个小镇离机场只有十几公里,战前,很多军官会趁着周末时到那里“潇洒”一把。)”唐上校回答。“可你们在哪里?”
参谋部依然在下达“飞”的命令。
“到我了!这次……轮到我了。”飞行员们碎碎念着,在我的帮助下笨拙地攀上飞机,然后滑进驾驶舱中。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带着微笑,拍拍飞行员的肩膀,帮机枪手系好安全带,给导航员递支新铅笔,再说上说几句振奋话。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就在他们背上轻轻一推,看着他们木讷的走向火堆,面无表情地跳下去。
但是蒂姆少尉不是这样的。他可是勇敢的很哦。
“我的妻子就住在A镇上。”他笑着从怀中掏出照片,指给我看。手肘支在仪表盘上,“好啦,帮我再看看一下氧气管——碎冰经常把它冻住。”
“这些钢板,”蒂姆少尉又说,跺跺脚,“你认为它能有什么作用呢?”
那是一块沉重的钢板,被三根特别定制的楔形螺丝钉紧紧地固定在机腹内侧,飞行员座椅的正下方,用来保护人员不受高射炮弹片的伤害——这是为护航机特别加装的玩意。
我如实说了。
“很好,”蒂姆少尉这样评价道:“它来保护我,我来保护侦察机。”
检查着氧气输送机,我暗自思量,或许在他的某种意识里,那些侦查机的照片、莫须有的参谋部,比他本人更能保护他的妻子吧?
螺旋桨卷起气浪,三架飞机飞向空中。
太阳和塔台重合的时候,一如既往,蒂姆少尉回来了。
“呵,呵”他推开机窗,笨拙地向我们打招呼,看上去像一只坐在小小摇篮里的棕色大狗熊。他的神态是那么轻松,仿佛只是到走到外面去信步郊游——我可没有带礼物呦。这个意象的出现,登时将我心中“刽子手”的愧疚一扫而空了。
话虽如此,生活对我而言仍然不轻松。检查飞机的时候,我才发现弹片几乎打烂了他的方向舵,我们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彻底修好尾舵。对于此事,我始终心存疑惑,飞机受到了如此致命的伤害,蒂姆少尉到底是怎么把它平安开回来的呢。
毫无疑问,蒂姆少尉得以生还,所有人都知道是他的非凡的驾驶天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包括唐上校在内的大家都更情愿相信那是幸运的缘故——冥冥之中,我们的飞行员受到了某种神秘而未知的力量的庇护。
为了让大家保持这种自欺欺人似的念头,唐上校小心的使用着蒂姆少尉——既不过分的分配任务,又保证他能在适时的时候鼓舞士气。当人们无法作用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往往会把自己交付给其他的东西。就好像它们能把他保管的更好似的。
“飞!”
至于蒂姆少尉本人,则确信这是种幸运——绝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他对妻子几近偏执的爱。他护身符般揣着妻子的照片,偶尔会孩子气的亮出照片向我炫耀——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哦。他的表情这样说着。起初,我的确严格的保守着我们之间的秘密,直到某天其他的飞行员向我抱怨,蒂姆少尉每天都要向遇到的人炫耀一遍他的妻子。
一次,我问蒂姆少尉飞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是这样回答的:
我和妻子都喜欢游泳。他看着照片说,和天空中飞行的感觉和那很像。
我和侦察机一起飞到云层上面去,这时,我用手遮住仪表盘,很快,轻微的眩晕令人无法分辨上下。这种感觉是最奇妙的。你倒悬在天际间,身下是棉花糖般的云层,头上是蔚蓝幽深的大海。深蓝色的大海悬在头顶,一点一点将你吸进去。
——然后呢?
然后我会偷偷关掉节流阀十几秒钟,摘下呼吸器,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享受完短暂的宁静,我会给自己唱支歌。
——我从没听到过您唱歌。少尉。
噢……(他露出一种不小心泄露秘密时才有的愧疚表情)那是我妻子喜欢的一支歌。再检查一次氧气管,我要出发了。
于是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我合上掀开的金属板,查看了一遍氧气输送机,一切正常。
螺旋桨开始卷动,三架飞机再次飞向空中。
“敌人的飞机会折返回来的。”一次,唐上校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你以为自己跳伞了,安全了。但是几分钟后,黑色的战斗机再次飞过来,几乎是贴着伞顶飞过。强烈的气流会把降落伞吹翻,一眨眼的功夫,你就掉了下去。”
那段时间,连续不断的人员损失令唐上校焦头烂额,整个侦查部门都浸泡在比以往更加低迷的气氛里。他一次又一次制定飞行计划,侦查小组一次比一次飞的更高,徒劳的想要把自己藏进高空和云层的掩护里。
还是没有飞机回来。或许敌人的战斗机编队正在那个方向值班,三个战斗机编队,盘旋在六千米,七千米,也可能是一万米……
“如果你被击中了,一定要等到尽可能低时再打开降落伞,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你。”唐上校恶狠狠的盯着我说,又逼着我重复了两遍。可是这些知识告诉我有什么用呢?我不会驾驶飞机,更不敢把这些触霉头的知识讲给即将起飞的飞行员们说。
去参谋部送照片的中士回来了,他也没能完成任务。
他开车去往将军所在的方向,突然,树林中有人向他开枪了,那是一队敌军步兵,子弹擦着他的鼻梁飞过。
这位中士没有勇气再开下去,他急匆匆的掉转车头,踩下油门。
又是一阵子弹,这次他丢掉了半只耳朵。
有时候,我会躺在空旷的跑道上,望着蓝天幻想蒂姆少尉和他的飞机。
他越飞越高,在空气组成的浩瀚海洋里畅游,白色的云朵在他身下延伸。他放声歌唱,将细细的薄针吐在呼吸器上。想象自己回到了里昂的沙滩,和妻子手拉手漫步在阳光下。只有这个时候,蒂姆少尉才算是躲开了这个由软沙跑道和无数航拍照片组成的孤岛。在天空中,蒂姆少尉是自由,他可以大声唱关于妻子的歌,可以尽情说丧气话,流泪或者怒吼。
他当然不会说丧气话,更不会流泪。在蒂姆少尉眼里,这些事情只不过是为妻子所做的分内事,举手之劳。
说到蒂姆少尉的妻子,有一件有趣的事情。蒂姆夫人就住在A镇,是土生土长的原住姑娘,但是少尉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她。他就像一个古老刻板的骑士,一丝不苟的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着心爱的女人。
蒂姆少尉和我们不同,他信任,或者说试图使自己信任参谋部。这大概是他保护蒂姆夫人唯一的方法了吧!
三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天空中,他们回来了。
我带着敬仰的心情瞧着天空,蒂姆少尉就像一只安静和气的马林鱼。敌人的飞机编队则是隐藏在深水中的猎手,漫无目的、狂躁地在天空中上下飞舞。蒂姆少尉总有办法避开他们。
几分钟后,飞机停稳,机窗打开,蒂姆少尉带着招牌式的笑容向我们招手。
一如既往。
这时,唐上校大步向我们走来。
我们聚集在闲置机库里,所有的人。昏暗的灯光下,唐上校的声音格外的温暖。“转移。”这个词虽然只有两个字,但是意味着短时间之内,再也不会有“飞”的命令了!我也可以停下繁重的工作,从这个该死的刽子手的身份中得以解脱了!
有时候,敌人的逼近并不是一件坏事。对于这些属于天空的飞行员,地面上的敌人一点也困扰不了他们。
在无数双渐渐恢复了生气的眼睛间,蒂姆少尉的脸显得格外灰暗。
“他们怎么会放弃这个机场呢?”他困惑地看着我,似乎我的脸上就有答案,极力想确定我们是不是在捉弄他。
可是我该怎么回答他呢。参谋部的的确确是放弃这个机场了,即——放弃了这个和机场配套的一切设施:工厂、公路、桥梁、电话线、以及小镇。
噢!A镇!
尽管早有预感,但是我还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个深受蒂姆少尉信任的参谋部,终于将即将废弃的机场、A镇连同蒂姆太太一并丢入火中了。
长久以来围绕着蒂姆少尉的那种奇异安详消失了。“怎么会呢?”他一遍又一遍向周围的人确认,手里紧紧攥着妻子的照片。
当天晚上,蒂姆少尉一言不发地闯进唐上校的办公室。在唐上校的沉着的目光下,他激动地拨通了参谋部的电话。
“喂?”那边传来了接线员机械的声音。
长久的沉默之后,蒂姆少尉扔下电话,跑了出去。
之后的几天里,部门里洋溢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有人写了一首滑稽小诗贴在唐上校办公室的门上,而忙昏了头的唐上校则把它也塞进了准备打包带走的箱子里。一时间,这成为了部门中的流行笑话。
我们又做了两次侦查飞行,由于改换了飞行的方向(飞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确认转移的道路上有没有敌人),侦查机组们全部安然无恙。
一切都表现出好兆头,我们热切等待着转移的一天,就像无数嘶嘶作响的爆竹。
在这种安然的氛围里,蒂姆少尉则显得格格不入。他双眼充血无神,脸颊凹陷,头发和衣服都凌乱不堪。
“我不能呆在这里了。”他这样对我说。语气中带着悲怆和决然。“我必须回去。”
看到自己的朋友变成这幅模样,我说不出的心酸。但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想要离开机场是不可能的。想要做逃兵也没有希望——在那个时候,逃兵的下场往往是非常凄惨的。
又一次轮到蒂姆少尉护航了。
和前两次不同,这次是侦查战区。
“少尉,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找其他人……”头天晚上,唐上校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讲话对象,斟酌着措辞。
所有人都明白,蒂姆少尉再也无法通过这个手段保护家人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情。尽管没必要询问蒂姆少尉的想法,唐上校依旧出于礼貌去讲了这番客套话。他早已安排好一位熟练的飞行员接替蒂姆少尉的位置。
出乎意料,蒂姆少尉虚弱的一笑。
“我飞。”
那天夜里,蒂姆少尉来到了我的房间。
“我是来道别的。”蒂姆少尉小声对我说。他双眼通红,面色蜡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嘴唇却是惨白的。“他们背叛了我,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我必须回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梦幻的味道,“我要去找我的妻子,带她逃难。我们会越过国境线,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那里有蓝色的海和白色的云……”
我心知这是不可能的,又不愿意泼他冷水,于是没有说话。
跑道外面,那些给予我们安全感的哨塔和铁丝网组成了蒂姆少尉的监狱,将他死死地关押在这里。
“你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对吗?”他看着我的眼睛,“明天轮到我飞行,我会在途中跳伞。我飞过无数次那片森林上空,蜿蜒的河流会指示方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
“你一旦跳伞,就会被人看到。其他的护航机,侦察机后座的机枪手,你一打开机窗,他们就能发现。”我冷冷的说。“你会被抓回来的。”
听了我的话,蒂姆少尉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就像一片积蓄着雷声的乌云。
最后,他轻轻地对我说:“我必须回去。”
他失魂落魄的走了,这五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第二天,我在屋子里看了一整天的书。当太阳和塔台重合的时候,天空中再次响起了引擎的轰鸣。
我走到窗口去看,跑道上停着两架飞机。
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相反有些释然。
后来,听其他飞行员讲,蒂姆少尉并不是被击落的,而是死在了返航的路上。
侦查小组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返航的时候,蒂姆少尉负责殿后。他的飞机在侦察机斜后方五百米的位置,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掉队了——先是划出一条指向地面的细长的抛物线,最后在树林间变成一团明亮的火球。
没人看到他跳伞。
“可能是一枚高爆弹在他的机腹旁爆炸,弹片**油箱,导致珍贵的燃油一点一点的漏光了。”最有经验的维修师这样说道。
“他本应该跳伞的。”唐上校沉思着,痛苦真切地从他的表情中流露出来。他将蒂姆少尉的死归结为自己的过错。“如果我能早点发现……”
也有人说蒂姆少尉逃走了——他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撬开了脚下的铁板,利用自己的飞机遮挡住人们的视线,对着绿色的林海一跃而下,最后才在极低的低空打开降落伞。这说法当然是无稽之谈,遭到了全体维修师的反对。钢板是用三根楔形螺丝从外侧固定的。
战后,按照蒂姆少尉生前提供的地址,我特意去拜访了蒂姆少尉的妻子(原谅我不想用遗孀这个词)。自然是预料之中的失败了。萧条的街道转角是一栋破败的小屋——一个年迈的老媪,自称是蒂姆太太的邻居,告诉我这家人早已搬走。
听说我曾是蒂姆少尉的战友之后,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终摇摇头,关上了门。
对此,我并不感到多少遗憾。那些维修师说得对,钢板上的楔形螺楔形丝的确是个困难,但是我可以肯定,一根楔形螺丝丝毫难不倒蒂姆少尉。原本我只打算保留两根楔形螺丝中的一根,现在看来,我需要把它们都留下了。
这大概能算是一个不错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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