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定义是什么？
车五富为这问题所恼，已经盯着电脑屏幕超过十分钟了，文字输入区上那大片空白的亮度晃得他有些目眩。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在互吐心扉，场面高潮迭起。他需要一点灵感，用一段神来之笔的台词画龙点睛。可惜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名为“灵感”的精灵却始终不来造访。他把键盘从QWE到BNM敲了一遍，然后又把退格健不紧不慢地连摁了二十六次，依然一个字没憋出来。那感觉彷如便秘。
浴室里有水滴在自由落体，墙角旁是钟摆在摇晃不停。
丰田瞟了眼右下角的数字——23：16——离妻子洗完澡出来，还有二十分钟以上，时间还算宽裕。足够他写完这段情节，整理好床铺，收拾一下床上的DuLex，钻入被窝，并捧起床头柜上的《史记》装模作样地翻阅。
前提是，有灵感的话。
以现在的进度，哪怕等到妻子睡到第二天醒来，他也未必能把眼前的段子写完。
“幸福的定义？我想想啊……”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纤纤细语如惊雷般把车五富炸得吓了一跳，他慌忙地摁下了Alt和tab的组合连击瞬间将画面一耳光扇到了干爽清新从三百六十度看都纯洁无比的windows默认桌面，做贼心虚到仿佛刚才自己盯着看的不是白花花的文档界面，而是某个yellow网站上白花花的女体。
自欺欺人。
“大概就是这么写……唉，你怎么把页面关了？”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车五富的妻子文心彤，此时的她正以包裹着浴巾裸露着大片雪白肌肤的姿态站在他身后，无垢无邪无防备。
虽然车五富关掉了文档界面，却依然无法阻止她的即兴发挥。妻子接着他的文字内容说出的两句台词瞬间将他的身体从天灵盖到会阴穴击了个对穿，醍醐灌顶之感。紧接着是强烈的挫败感，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对白。
车五富僵硬地转过头，下巴呈45度角上扬，以这种非常折磨脖子的姿势和欲哭无泪的表情朝身后的妻子望去。
“嘿嘿，被感动了吧，快写上去啊。”文心彤拍了拍他的背。被吹风机吹过的她的发，如同金毛狮王般趾高气扬地炸裂着。
车五富拜倒在了狮王的**下。
他急需一个理由，从这高压到让心脏喘不过气来的环境中逃离。总之，今天已经无法继续写了。
“我、我去洗澡。”
“刚才不洗过了么？”
“出了一身汗。”只不过是冷汗。
他几乎是以夺门而逃的方式冲入洗澡间了。
美产著名喷头跟小时候国产无名喷头喷出来的水并没有任何区别，但小时候的车五富并没有过沐浴在水流冲刷中默默流泪的经历。或许后者的时代水质更好，而前者的工艺只是不会产生无端的水流分叉，反观现在的他，正面朝着那扑面而来的H2O，肆意流淌着那稍纵即逝的咸味混合液体——才怪。
如果是这种程度就得哭一场的玻璃的心的话，他早在几年前就该从这34层公寓的顶楼纵身一跃了。
洗发液生成的泡沫顺着脸颊脖颈流到了他略显臃肿的肚子上，他看着从那里划过的白色液体，在心中轻叹道：
“所以才要偷偷写嘛……”
他在浴室里整整待了五十二分零五十六秒。这是一段长到足够让人以为他踩到肥皂摔倒一跤脑袋磕在浴缸上大字躺在地板上昏死过去了的时间。之所以洗了这么久，是他想要撒娇吧？看看她是不是在乎他，在乎这个毫无才能的他。
现实是残酷的。车五富躺在浴缸里，漫无边际地思考着。要是自己真的摔倒撞头大出血或者泡澡过度晕死在浴缸，大概就可以等着妻子明天早上来收尸了……如果是浴缸里的死法的话，真希望是像《马丁之死》那样文艺神圣的感觉呢……
不好不好！差点睡着了！真死了咋办啊！
晕晕乎乎着打盹的他在被水淹到鼻子时惊醒了过来。他慌忙地揩干身子，潇洒地吹干头发，以神清气爽的面貌重新回到有妻子所在的高压空间……咦？人呢？
不作多想，车五富径直前往了卧室旁边的工作室。
门没有锁。他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映入视线的，是妻子娇小的背影，护目灯的光芒映照下，她的手臂翕动，悄无声息。车五富静静地来到她身后，凝视着那一行行娟秀的文字随着她的笔锋渐渐爬满格子，一言不发，宛若朝圣。
平凡无比的车五富，他生活中唯一的不平凡，就是能够像这样看着未来的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和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作品的出炉吧。
通常来说，以上两者不可兼得。畅销书写的通常是人们想看和爱看的东西，诺贝尔获奖者展现的则往往是人们看不到或不愿看到的地方。某本书或许会因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成为一时的畅销作品，而其最终结局也往往只是充实常年积灰的书架和压箱底罢了。
所以，能够写出雅俗共赏深得金字塔尖的少数精英和金字塔底的广大群众所钟爱作品的文心彤，被称为“文豪公主”绝对是实至名归。
车五富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热爱到偶尔也会自己动笔写写小说的程度——能守在这样一个文学天才的身边，无疑是身处宝藏的阿里巴巴……
也是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他看，她写，互有默契，互不干扰，他安静得好像千年不动的雕像，小心地不让她发现；她专注地好像离弦不收的利箭，执着着注意不到他。从钢笔的水槽中流泻而出的文字，如阳光般令他向往、追逐、膜拜，却又将他的羽毛融化、剥落、烧焦……
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眼竟已充满泪水。
是被妻子所写的故事所感动了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车五富擦了擦盛满眼眶的眼泪，从自我感伤的精神世界中回到现实。
文心彤运笔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到车五富意识回归时，她已经疲惫地趴在桌面上甜甜地睡着了。
车五富用力的咽了一口口水。
她睫毛微颤，朱唇微启，薄纱轻柔的半透明睡衣包裹着那紧致奢华的身体，形状姣好的半碗形胸部随着她的吐息轻轻蠕动着，白皙细长的双腿裸露在外，如稀世的玉器般神圣华美，不可轻染。
这是一副足以让X功能不正常的柳下惠都心动不已的画面。
X功能正常车五富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他颤抖着邪恶的双手，向着那个地方伸了过去……
文心彤书桌上的稿件。
他小心翼翼地将稿子从妻子手下抽了出来。文字的内容停留在没有完成的半句话上，而明天就是这篇连载的截稿日了。
凝视着那未完成的稿件，车五富不知所措地剧烈喘息着。人的一生总会有那么几次不计后果，疯起来连自己都怕的时候。很明显，车五富正处于这种状态。
他再次伸出邪恶的手，将钢笔从妻子手里抽了出来。与预想中的情况不一样，竟然没有感觉到一点握力的抵抗。往常将在写作中睡着的妻子抱回床上的时候，她把钢笔可拽得死紧。
车五富把稿件在桌子空闲处展开，站在妻子的身边，模仿着妻子的字迹（为了代妻子签字，有特别练习过），将文字延续了下去。这个行为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此刻的他并没有考虑这么多。现在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为这连载的最后一章写出一个精妙绝伦的结局，让他这个普通人能够晋升为传说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总会有那么几次自大到不知天地高低的时候。
车五富用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已经是他今夜第三次汗流浃背了。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必然是写出了极好的剧情吧。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笔，轻轻地将已经熟睡到发出可爱鼾声的文心彤以公主抱的方式抱了起来。
“唉？”在将她抱向卧室的过程中，文心彤半睡半醒地发出了声音。
“睡吧，宝贝儿，到床上去睡。”
“明天，帮我把稿子……”
“是是是，安心睡你的懒觉吧。”车五富将妻子轻轻放在床上，并在她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文心彤再次熟睡不过是几十秒的事儿，车五富生怕吵醒了妻子，维持着一副寿终正寝的姿势躺得板直，死死盯着天花板，彻夜未眠。
睡都没睡，自然不存在晚起的可能性。早上七点，车五富顶着偌大的黑眼圈翻身起床，联系了杂志编辑，并把手稿传真了过去。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准备早餐，那躁动高涨的情绪，仿佛传出去的是他自己的作品一般。
【史上最强烂尾】——某报道标题
其实也不是特别烂，只是太狗血了而已。这部的作品之前的连载如此精彩，把人们的胃口都调到顶峰了，结局却完全没有达到期待值，就像到达至高点后不是蹦极，而是坐缆车下来的，平淡得令人失望——某评论员
她又不是神，不可能保证每部作品都尽善尽美啦。这作品要是在稍微靠前一点的地方结束的话，那可真是意境深远回味无穷，可现在，在后面狗尾续貂了那么一把，怎么说呢……也算是意料之外吧，哈哈。——某畅销书作家。
我不能接受，这不是我的公主写出来的结局！——某读者评论。
……
流言戏语、冷嘲热讽，无数的唾沫星子如泥石流一般从“文豪公主”的头上倾盆而下，被那些飞溅出的流石所击打到的车五富，却远比漩涡中心的文心彤所受的痛感来得更加猛烈。满怀期望的结果是无限绝望，甚至连带影响了妻子的声誉，车五富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卑微到仿佛蝼蚁。
不，是蝼蚁不如。
蝼蚁不如的他，正处在那美国产的高级喷头的淋浴下，肆意流淌着眼泪。
可恶！眼睛里进洗发水了。
车五富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室。已经洗漱完毕的文心彤正在床上翻阅着一本相当厚实的书籍。她已经两天没有开口跟他说话了，他也是。对话的产生总得有人要主动，可惜他们两者都不。一方是愧疚得开不了口，另一方是愤怒得无需复言吧。
车五富挪步上床，蜷缩在双人床属于他的一侧。他下意识地远离了妻子所处的位置，在中间留出了大概还可以再塞进去一个人的宽度，如同床中间存在着他们小学时课桌上的“三八线”一样。在这里越线的话，不会被圆规刺伤身体，只是会被自尊刺伤心。
不时传来的翻卷声时不时地撩拨着他的心弦，比起绝对安静的环境来，风声鹤唳的翕动无疑更加可怕。他急切地想找到一句台词，一句可以打破这静谧、恐怖、尴尬的台词。
从车五富紧咬的齿缝间，漏了如蚊蚋般的声音，
“对不起……”
“阿嚏！”
正当这节骨眼上，文心彤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打出了一个巨响的喷嚏，顺带还崩出来两条清鼻涕。她不紧不慢地在床头抓了一张卫生纸，在鼻涕快要滴落下来之前千钧一发的揩干净了它。
“天凉好个秋啊。你刚才说了啥？”
“没、没什么。睡了。”车五富背对着妻子，用铺盖将脑袋捂了起来。把妻子的喷嚏错听成“我靠”而吓得差点尿裤子的他，惭愧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幸福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车五富与文心彤，正在全市最豪华五星酒店的旋转餐厅中共进晚餐。
她的右手托着下巴，左手匀着半盏40摄氏度的白开水。她的视线透过高脚杯的玻璃，迷离地朝窗外的夜景散射而去。
他的右手边是离婚协议书，左手边平铺着一个崭新的银行存折。他的视线瞟了一眼余额，那显然不是一眼就能读出具体数额的长度。
“我让经纪人把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统计了一下，现金方面五五分，不动产的部分，也折合成现金补在这里边了。你看一下吧，没有疑问就在下面签个字咯。”文心彤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如当年她向他求婚时一般。
她知道他拒绝不了她。从前是，现在还是。
他的笔在纸上停留着。
“还有什么疑问吗？”
“那件事，真的……对不起。”
“事已至此。”她将杯里的开水一饮而尽，豪爽得就像自己喝的是伏特加一般。“像个男人一样干脆点，别让我在最后还看着你婆婆妈妈的样子。”
车五富直到签了字，文心彤已经卷上离婚协议书离开以后，才回过神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总之，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畏畏缩缩地将留在桌面上的存折拿了起来，仔细地辨识着上面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
长久的沉默。
……
……
再也不用每天七点起来给那娘们儿做早餐了！
再也不用被她颐指气使呼来唤去了！
再也不用忍受女上胃了！
再加上！
再也不用上班了！
本来，本来应该高兴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泪，却停不下来呢。
公元2014年9月1日19时45分，28岁的普通青年车五富，恢复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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