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过了几年,偶尔父亲来母亲房里的时候,竺雁才见到那个男人一眼。
面色白净,一眼就能看出是贵胄家的纨绔子弟。他对这个父亲没有什么感情,也就不在乎他是什么人。
对父亲的印象,甚至还比不过对庭院里桂树的印象,檀木的门廊正对着石砌的庭院,树很多,但能开花的就只有桂树。
竺雁在上一个世界里曾经很喜欢风信子,因为耐寒,浇水也不用经常浇,很好养活。
但这里没有风信子,他最喜欢的便成了桂花。
金秋十月里,满树丹桂飘香,红的黄的,很是好看,一阵风吹过去,扑人满面的香。他喜欢站在高点的楼上看,丛丛的绿里,透出一尖黄。母亲会领着婢女在树下捡桂花,做桂花糖。院子里也题了字,刚毅遒劲的字体刻在石壁上,是祖父写的。
玉阶桂影秋绰约,天空为卷浮云幕。
但他总是想起抓周那天看见的那首词,便总觉得院里缺了株梅花。
最零落,是梅花。
日子如落花,时时落,日日落,年年落。
到了冬天,竺雁看见满院的白,就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穿着一件小小的裘衣,被苏容抱在怀里,苏容低头看他,白得像个雪团子,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适时开口,“娘,我想种几株梅花。”
小孩子的声音又奶又软,苏容的心尖儿都颤了颤。
“宝儿喜欢梅花?”
苏容喜欢叫他宝儿,而不是叫雁哥儿,似乎每个母亲都喜欢对孩子有个昵称。
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却爱惨了这个孩子。
当她嫁进竺家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夫君的宠爱,高门里出来的女儿,都是家族手中的棋子,她们是一种纽带,联系着两方的合作。
但母家的背景也成了她的依靠,让她可以保护自己的孩子,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
“残月入心乡,星红雪里藏。”
他望向洁白满园的院子。
“千古说离殇,相思点点长。”苏容轻轻地在竺雁额头上点了一下,“宝儿聪明。”
这也是一首《南楼令》,那天看到了那首词,他似乎就很偏爱这个词牌。
苏容叫了屋里的丫鬟,吩咐道:“明日去城南的流光苑里瞧一瞧,挑几株好梅花带回来栽。”
市场上没有专门卖花的铺子,这流光苑便是专门供给达官贵人们挑花的地方。
因为如果有什么好的花种从各地上京城来,必然是要进贡的。京城本地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花种,宫里头一位贵妃娘娘便突发奇想,在城里建了个花圃,吹着枕头风让陛下准了。
加之文人墨士们常把这些山野植物捧上了天,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也就附庸风雅,没事都喜欢去那圃园里逛逛,有时还作些诗词。
后来这股势头愈演愈烈,蔚然成风,连陛下也惊动了,亲自题了个“流光苑”的牌匾挂在上头,年年中秋在那里举行赏菊宴,成为一时盛事。
竺雁又说道:“娘,我也想去。”
苏容一愣,而后急忙道:“不成不成,这三九天的,冻坏了怎么办。”
竺雁陷入了轻微的怅然中。
以前的世界里,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母亲。
他经历了八个世界,五个世界是以孤儿的身份降生的。
另外三个世界,一次他出生在了一对吸毒夫妇的家庭里,那对夫妇时常对他进行家暴;一次他出生在了一个重组家庭里,没出生时父亲就死了,母亲嫁给了继父,对他称不上苛待,但关系也很冷漠;一次他生在了青楼里,母亲是个娼妇,喝醉了酒就打他。
他其实没有体验过多少母爱。
严格来说,他经历过的世界其实不止八个,他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厌世,于是在有一个世界里活到四岁就自杀了,但那个声音告诉他这样做不合格,他必须要重新经历一个世界。
为什么?当时他问。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异样地有些肃穆。
“为自己而活。这是一个世界经历完成的要求。你真的为自己而活了吗?”
竺雁至今还记得那句话。
我们都应该为自己而活。
他说:“娘,不去亲眼看看,你怎么知道他们买来的梅花,便是我想要的梅花呢?”
苏容怔住了。
五岁的孩子口里,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许多人都说这孩子像她,不只长得像,这孩子像她,因为看他的时候就像看到了自己。
她还记得在家中的时候,春天杏花开,最喜欢带着丫鬟出去折花。那时睢州的姑娘都喜欢折杏花送给属意的郎君,普通百姓家里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送,便送一枝杏花以表情意,曰:“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姐姐出嫁的那一年,睢州的杏花开了满街。姐姐的嫁妆和随行的车队摆了十里,真个是十里红妆,大红的车驾落了星星点点的白。
她要远赴塞北嫁给陇西王。
姐姐梳妆好,披上红盖头,她拉住了姐姐的手。
她还记得姐姐的回答,姐姐的指甲涂上了蔻丹,白皙的指尖像落了一朵梅花。
她说:“容儿,你不明白……我们生在苏家,便不能为自己而活。”
可她已经忘了自己问了什么了。
她把她的宝儿又抱紧了些,无端地洇出几滴泪来。
————
隔日的午食过后,苏容便带着竺雁去了流光苑。
这个时节,流光苑里也只有梅花,红梅,白梅,腊梅,香气很淡,交织在一起。
冬日太冷,喜欢在外面闲逛的人也少。
苏容披着一件狐裘,躬身牵着竺雁的手,她另一只手撑伞,雪却落满了那边的肩头。
她放缓了脚步,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宝儿喜欢哪种?”
流光苑的管事早年在江南做丝绸生意,十分懂得抓住商机,为了迎合那些达官贵人的喜好,还给每种梅花都起了名。
竺雁停下来,看着身旁一株矮小的白梅。
它看着很瘦小,花也没开几朵,栽在一个青瓷的盆景里,名字却很大气。
红绳系着小小的木牌挂在主干上,上面是三个小字“倾碧园”。
“万州倾碧园,饶看九霄风。”苏容也俯下身子来看,笑了,“这名字起得有意思。”
“那就它吧。”竺雁想了想,说道。
“行。”苏容也没有质疑。“只要这一株吗?”
“再逛逛。”
他扯了扯苏容的衣袖,苏容笑着说:“累了啊?”
她回头唤了一声,丫鬟急步匆匆地跑过来,接过伞撑着,苏容把竺雁抱起来,继续向前走,她习惯性地轻轻摇晃着臂弯。
他这时五岁,仍然是小小的一团,靠着母亲温暖的裘袍,不知不觉睡着了。
大雪天里,天和地都是白的,女人走在雪里,抱着她的孩子,孩子揪着她的衣襟。
许多年后竺雁想象这个场景,仿佛他这辈子童年的温暖都凝聚在了那一瞬的影像里。他记得母亲的体温和怀抱,记得她抱着他时低声细语的呢喃。
这个冬天是他幼时最美的梦。
后来他想要抓住,却怎么也抓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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