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这场初雪越下越大了。雪花虽然湿润，却也慢慢地积了下来，城内的官道、屋檐、树枝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雪。本来热闹的京师街头因为这场大雪变得冷清，只有零星的一些买卖摊主还坚持着在大雪中继续吆喝着自己的营生。
李善长坐在相府书房里，正在翻看着左丘飞鸿上次送过来的那本宋版《山海经》。这《山海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周代中后期，书中内容大多以地貌、方位、奇珍异兽、神话传说为主。汉代刘歆校定《山海经》为十八篇，后晋代郭璞则增入《大荒经》四篇、《海内经》一篇，并改篇为卷，总为二十三卷。又为之注音二卷，增图，作《图赞》二卷。李善长手中的这本《山海经》便是以各种山川、河流、海域、异兽之图录为主，辅以文字注解。此书共分三个部分，分别为《山经》、《海经》与《大荒经》。
《山经》分为《山海经·南山经》、《山海经·西山经》、《山海经·北山经》、《山海经·东山经》、《山海经·中山经》五个部分。
《海经》分为《山海经·海外经》、《山海经·海内经》。其中《山海经·海外经》包括《山海经·海外南经》、《山海经·海外西经》、《山海经·海外北经》、《山海经·海外东经》四个部分；《海内经》包括《山海经·海内南经》、《山海经·海内西经》、《山海经·海内北经》、《山海经·海内东经》四个部分。
《大荒经》包括《山海经·大荒东经》、《山海经·大荒南经》、《山海经·大荒西经》、《山海经·大荒北经》、《海内经》五个部分。
李善长多日来一直在研读这部由那个失心疯留在飞鸿会里的奇书，却并无收获。他跟随太祖多年，所到之处不可谓不多。即便远如边塞或者西域，也在多年前便留下了他的足迹。可是书中记载的很多山脉与海域，以及各种物产、异兽，自己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虽自幼读书，好舞文弄墨，可一直读的都是经史子集，圣人之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李善长也不喜那些鬼狐仙怪、蛊惑人心的书籍，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未翻阅过例如《山海经》、《搜神记》这样的杂卷。这几日读来，虽然也被书中所描绘的山海景象、奇兽异世所吸引，可李善长并不能理解这样的一本书究竟为何会被撰写出来，并存在于世。
合上书页，李善长慢慢地踱到窗边，心里琢磨着失心疯将这本书留在飞鸿会到底意味着什么。窗户没有大开，只掖了一个小缝，因为天气寒冷，书房里烧着一个火盆。李善长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心中有些憋闷，伸手推开窗户，看见窗外的大雪已经将后院里曲径通幽的碎石小径掩埋了。天空失去了颜色，这场雪吸收了长空下几乎所有的颜色，肆无忌惮地将这些异彩归置到六角冰棱的反光里，成为了观雪者眼底的神色。
李善长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与徐达、常遇春一起站在长江边的一处雪地里，为第二天的出兵排布共同商讨。徐达是远征大将军，统领三军，他是督战军师，在后方运筹帷幄。三日后远征军大捷，当晚就地庆功，徐达与他坐在中军大帐中推杯换盏，情同手足，帐外也是下着大雪，帐中也是烧着一个硕大的火盆。
李善长正望着雪景默默出神，管家李奇庵却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书房来，气喘吁吁地叫着：“相爷，不好了！不好了，相爷！”
李善长转过身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李奇庵跟着他已经二十几年了，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各地的达官贵人也接触过不少，平日里都是沉稳淡然，今日居然慌成这样，想必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李善长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奇庵回道：“相爷，徐，徐达他，他闯进来了！”
李善长顿时心头火起，大声呵斥道：“怎么不拦住他！一群废物！”
李奇庵委屈地说道：“相爷，小人，小人拦不住他，府里也没人敢拦着他...”
李善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奇庵骂道：“蠢材！憨货！没用的奴才！养你们这么多年有什么用！？一个个都是只吃饭不拉磨的废驴！”
他正在骂着李奇庵，就听见徐达的声音从走廊里传过来：“李善长老匹夫！老匹夫你在哪？干什么你们？全给我让开！谁敢拦我徐达，我灭他满门！李老匹夫，你出不出来？”
李善长怒火中烧，正待走出书房门外与他对骂，却见人影一晃，徐达已经冲进了书房，身后跟着王鸠郡、白日依山尽及一众下人。徐达看见李善长，用手指着他鼻子骂道：“好你个李老匹夫，龟缩在这里让我这好找！你就没胆子出来见我么！”
李善长破口骂道：“徐达你个泼驴！你是吃了屎了么？我堂堂中书左丞相会怕你这个没脑子的粗胚？笑话！只听过人赶驴，没听过人怕驴的！”
徐达怒喝道：“老匹夫你真是给脸不要脸！下贱玩意！你以为拱卫司查不出来你就可以猖狂了么？休想！意图谋害朝廷重臣可是死罪，管你是什么狗屁丞相！”
李善长冷冷说道：“是你先假传情报，让我派左丘去玉门关拦截乌鲁特的车队，谎称元十二皇子在车上，随后就派人行刺我，当晚如果不是有贵人相助，谋害朝廷重臣的可就是你了！”
徐达骂道：“我呸！你可有证据么？莫要血口喷人！汤山围场狩猎那日，若不是你派人阻拦了唐南诗，刘客幽也不会为我而死！唐南诗后来已经告诉我了，那是一个来自于海外的绝顶高手。老匹夫你说，是不是你安排的？”
李善长喝道：“荒谬！倒是你在车上安排了一个惊世高手，回到应天后阻截左丘，就连左丘都差点败于他手！你到底是何居心！”
徐达冷笑道：“我怀中就有唐南诗画出的高手人像，拿出来给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人。”
李善长说道：“我这里也有左丘描摹的高手绘像，也拿出来让你这榆木脑袋看看。”
二人同时拿出了怀中的纸卷，打开一看，纸上的人像居然出奇得相似。徐达与李善长二人同时“咦”了一声，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李善长大袖一拂，对李奇庵和众下人说道：“都出去！带上门！离开书房三十步远！”众人遂全部出了书房。
李善长眼中精芒一闪，沉声问道：“徐达，我且问你一事，你须如实回答。乌鲁特马车上的这个人是不是你安排的？”
徐达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让客幽安排了一个武者幕僚在车上而已，事发后他一直没有回归，也没有消息，我以为他已经死在飞鸿会的手上了。”
徐达突然问道：“汤山围场狩猎那日，困住唐南诗的这个人也不是你安排的？”
李善长冷笑道：“他要是我的人，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到汤山围场么？”
徐达疑惑地说道：“这个人可以知晓我的计划，取代了我安置的武者上了乌鲁特的车，也可以知晓你的安排，在西流坡困住唐南诗，让你的人杀死了刘客幽，说明这个人背后的势力既在我身边有耳目，也在你的身边有探子，而当今天下有胆子和实力可以在你我二人身边安插耳目的人...”
李善长紧张地说道：“你我位极人臣，身边的骨干也是精挑细选，身世来历都是查得清清楚楚。能如此瞒天过海，连你我都查不出身边耳目真实身份的背后势力，也只可能是...”
徐达与李善长忽然双眼圆睁，惊恐地看着对方，嘴巴微微张开，想说话却又像受了绝大的震慑而无法出声。徐达满面惊慌，支支吾吾地说道：“难道是，难道是，圣...”
李善长断喝一声：“住口！”他自己也心跳极快，一时间恍若老了几岁，整个人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达与他默默地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二人心念疾闪，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想到这些事情暗中都有一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记得真真切切，不由得都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李善长长叹一声，开口说道：“徐相。”
徐达看了他一眼，回道：“李相。”
李善长沉声说道：“我们这么多年来明争暗斗，铲除异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只手遮天，岂料还是被拿捏在股掌之中啊。”
徐达叹道：“是啊，利欲熏心，权大遮眼。你我二人以为整个天下可以均分，却忘了这究竟是谁的天下了，唉。”
李善长疲倦地说道：“罢了罢了，你我还争什么呢？自今日起生死看淡，自求多福吧。”
徐达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了一礼，说道：“徐达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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