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刚进入十一月，那天早晨，我一如既往地背着包在二十一楼走进了电梯。
虽然名义上还是初三的学生，但是却不得不按照高中生的作息时间表生活，然而这两个月的时间还远不足以让我适应经常不足八小时的睡眠。
这天，电梯在从未停过的十四楼停了下来。我本来因为睡眠不足精神有些涣散，脑子里甚至还是一团浆糊，抬眼只看见轿厢的门慢慢地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濮天霖？”
进来的人也有些惊讶，我则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突然清醒了过来。
“林……林昕羽。”
电梯门又缓缓地关上了。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她是搬家了吗？还是在亲戚家借住？
我紧张得不行，胡乱想着一些没有营养的问题。
从十四楼到一楼的短短几十秒，漫长如年。封闭空间内有些诡异的静默，压得我喘不过气。面对两个月不见的友人，我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由此看来，我在文高的日子过得真是完完全全和从前一样，毫无长进。
——一定，一定要说些什么……一定要说些什么才行……
我不断提醒着自己。安静过头的轿厢里仿佛只剩下了我的心跳声，现在别说是大脑清醒了，都可以说完全达到了大脑过度充血的程度。
仅仅是能够这么近地待在她身边，心中就不断冒出异样的情感。仿佛回到了文初，这种久违的熟悉感，和一瞬间涌上来的依赖感，让人难以抗拒。
“你……你是搬家过来的吗？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呼……我终于问出了口，说话的那短短几秒钟，我感觉自己的手在不给面子地疯狂颤抖。原本就没有和女孩说过几句话的我，居然主动向林昕羽问话了。
“啊，我开学之后就已经搬过来了，原本家里是想能够直接考上文高尖子班的，”她顿了顿，稍稍叹了口气，“结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啊……”
——靠，我是不是提了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好好想，好好想！这时候你应该说什么！
“啊，没事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考试，没考上就没考上，考上了还得累个半死，从这个角度上讲，能够完整过完初中生活的你们才更幸运啊。”
这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哪是在安慰人啊！分明是一个已经通过测试的人的马后炮，甚至都还带点嘲讽意味，我这张嘴啊。
“也对啊。”
——欸？
林昕羽说出了我意料之外的话。
“毕竟我不像你那么努力呢，只是抱着半吊子的心态去参加选拔，落选了也是正常的嘛。”
这话味道怎么感觉怪怪的……我果然还是惹得她不高兴了吧？
“不不不，我其实也没有下什么功夫……”
——喂！说话好好过过脑子啊！这不是像在说林昕羽是个弱智一样嘛！好不容易人家没注意到你说话这么差劲，又火上浇油是闹哪样啊？！
“谦虚了啊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那种很努力的人，只不过从来不表现出来而已。”
说着，她露出了我与她初遇时那种温和的笑容。
她笑了……她笑了！
“叮……”
电梯门打开了，她转过身走了出去。转身时，身后长发带起一阵有着微微香气的风。啊，她不再绑着单马尾，而是让头发自然地垂在身后了。
我似乎是愣了一会儿才跟了出去。
“我去文初了，再见！”
在小区门口，我们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因为与林昕羽的这次意外会面，这一整天我都保持着高涨的情绪，这一针肾上腺素的功效远比意料之中要持久。睡前，我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兴奋的劲头还是没有下去。
——这不就跟个变态一样了吗……不行，以后肯定还会碰见的，我要提前做点准备……但是，绝对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唯独这件事绝对不允许发生。
在文高的尖子班里有不少我认识的人，有的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还有些是初中隔壁尖子班班的人。文初的尖子班也和这里一样有两个，不过更为鱼龙混杂，在这里，至少光就成绩而言，他们是绝对值得老师信任的，至于人品，以后自然会有讲到这些内容的时候。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他叫华文夕，身材瘦削，生病的频率在我印象里也算挺高的，虽不是病恹恹的那种，但外表上透着一股子书生气。他常年戴着一副方形的黑框眼镜，在讲解题目的时候，双手尤其是右手总是不安分地乱动，这也是他很突出的一个特征。
我在小学时就已经认识了华文夕，几乎与认识林昕羽同时。当时的我正因为糟糕的英语成绩而被要求在课外班里补习，在那里，我遇上了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能够解决英语老大难的他。
说实话，那个时候的华文夕比起初中时的我，更像是一个容易被不良少年盯上的对象，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人高马大却天性软弱的我早早地成为了狼虫虎豹的口粮，而华文夕则凭借着自己八面玲珑的人际网，非但没有让那个瘦弱的形象成为影响自己的绊脚石，反而成为了日后他被人追求的重要因素。
从一开始，华文夕就和我有着本质的不同。
因为相识很早，我对他的了解也是周围这些同学中最为深入的，把观察他人当做乐趣的我，也早早看出了他相对于其他人得天独厚的优势，虽然在这最初的两个月内，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风格而在高手如云的文高崭露头角，但是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半预见性地看到了他的光辉未来。
华文夕尤其喜欢理科，物理和化学都是他堪称主场级别的领域，除此之外，他也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会写一些非常规文章的人。所谓非常规，就是那些基本不能拿上考场，但是却可以成为稿件换点稿费的东西，我一直在写的也就是这些东西。
初中刚入学的时候，我仅仅认出华文夕是曾经与我一起补习英语的难兄难弟。那个时间点，我的英语已经在痛苦的补习中超额完成了目标，甚至达到了高中的水准，不过平日里的考试为了不引起多余的麻烦，经常放水。
不过偶尔出现的优异成绩依旧给我带来了英语老师不必要的关注，相比之下，宛如和英语有仇的华文夕就成为了办公室的常客，初中时的英语老师也成为了之后我们调侃他的话柄之一。
因为这些说不清楚的联系，我和华文夕的关系一直都还不错。于是在遇见林昕羽的那天，我直接告诉了他这件事。
“原来你不知道的吗？”他有些惊讶地回道。
“那个……暑假的时候，我不是基本没有怎么参加聚会吗？”
——我怎么会去参加那群初中同学组织的聚会？可笑。
我只是赏脸去了老师组织的聚会，而且在聚会上也没说什么话。实际上，我认为剽窃事件一定是有大人在背后们动过手脚，区区一个初二的学生，就算她的父亲是省里的重要官员，也是绝不会纵容自己的儿女做出这等不干净的勾当来。
这么一来，那群平日里看上去没啥毛病的老师们，就成为了我的首席怀疑对象，而身为班主任的数学老师更是因为其他一些暴露自己本性的事件，被我永远拉入了黑名单。要说的话，让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通过文高筛选测试的军功章，剽窃事件和这个性质恶劣的班主任各有一半。
“难怪……”
华文夕并没有注意到异样，毕竟我在文初的时候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唯一的价值就是向那些吊车尾的家伙们提供作业答案。相反，文夕却是班上的交际花。
哪怕是文高开学之后，他也时常跑回文初和大家聚一聚，而这恰恰就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有时文夕会邀请我一起回去，但是基本上都会被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掉。对我来说，没有直接说出“因为我讨厌那帮家伙所以我拒绝”就已经算是给那些垃圾们面子了。
那天之后，我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在电梯里遇见林昕羽，问了才知道，初三的学生们为了备战中考，已经调整了作息时间，早上也得早早起来参加早读。
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被认为是全县最为精锐的一百名学生来说，利用四年时间将剩余的课程全部结束，并且在此期间还要加快课程进度，以获得更多的高考复习时间，就算是个傻子，经过无数次的重复之后也该知道1+1=2了。而这个尖子班就是为了采用这个一般学生无法承受的教育方式组建的。
进入这个班，就相当于提前被文高录取，中考也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走过场，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实。因为没有经历过中考，也就不曾感受过升学的压力。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实际上每一年的文高尖子班都有阴沟翻船的学霸，他们所谓的发挥失常在我看来，也仅仅是对压力的应对措施不到位而已。
从这个角度说，我确实没有办法缓解林昕羽的压力，倒不如说我根本就不能理解那种感觉。好比有的人根本难以理解香菜为什么被另一些人当做至宝一样，我根本不清楚林昕羽身上的压力有多大。或者说，其实我根本就不怎么了解她，只知道她拥有着令我向往的笑容和稀世珍宝一般的纯真。
“对了，最近文夕怎么样？”
时近年底，有一天，她向我问起了华文夕的近况。
“文夕啊，还好吧，成绩也还过得去，跟同学们关系也还处的不错。要我说，他比我强多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是比文夕吃得开的那种人呢。呵呵……”
她经常像这询问问我其他老同学的现状。为了能够尽量完美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开始试着将自己的视线更多的放在这些人身上，实际上尽管这帮老同学对我并不怎么坏，但也没什么好感可言，不过这群人身上有林昕羽想要知道的信息，为此，这种程度的不爽我完全可以忍耐。
可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刻意地与他人保持着距离。
或许是因为曾经在文初有过不好的经历，所以我开始一味保护自己，与他人的交流也尽可能地控制在了最低限度，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存在感薄弱。有时候走在校园里碰见了，也不会打上一个招呼。回想起那种状况，心里还是在隐隐作痛的。
“你这个自欺欺人的家伙。”
我在心里自嘲道。
“喂，注意啊！”
我回过神，这时候我正在跟同学们打篮球。但是刚回过神，只感觉眼前一黑。
“呃……”
眼冒金星，被篮球直接砸中了脸，我坐在场边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来。
“来，没事儿吧？”
看着站在我身边的同学，我支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继续啊，我去弄点水喝。”
走在校园内的路上，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余晖下，球场上还能听见学生们的呼喊声。我爬上了球场和教学楼之间的阶梯，站在那里俯视着整个球场区域。影子就在身前拉长了数倍，一切突然间都显得那么美好。明明是冬日，却并不觉得寒冷。
“林昕羽，这都多亏了你吧。”我小声道。
仿佛顿悟一般，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沉静了下来，我哼起了小曲。
到了年关，大家都开始忙着准备期末考试了，似乎只有我还沉浸在那个下午突然开启的大门所连接的个人世界中。
这个学期最后一次见到林昕羽，是在期末考试当天。
“哟，早上好！”
经过近两个月的适应，我已经可以自然地向她打招呼了。
“嗯，早上好，听文夕说，你们今天是要期末考试了吧？”
“是啊，不过考的大多还是初三的东西。”
这种日常的对话，正是我所无比热爱的，因为这正是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曾拥有的美好。
“加油哦！我们过两天也要考试了。”
“嗯，一起加油，拿个好成绩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这句话说完，我意识到似乎对于她来说，这个年她是不可能好好过了。中考就在眼前，这个寒假她怕是要全心全意学习了。
“还有，中考加油！我等着班长大人再次回到我们中间来。”
“嗯！”
她爽朗地笑了，一如既往的治愈。
尖子班的学业十分紧张，可是只要有她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即便没什么富裕的时间来思考多余的事情，我还是能挺过来。在林昕羽的辅助之下，尽管作为一个慢热型的人，我最后还是逐渐适应了这个地方。
——可是，上天不会轻易地把美好的东西送给你，尤其是对于那些分明没有做什么努力的人而言。
俗语云“好景不长”，可是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大概根本连“好景”都不值得拥有吧。或者说，从头到尾，所有的问题都错在我如此自以为是，错在我如此傲慢。
第一年第一学期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可是，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夜，我因为一些事情延后了晚自习回家的时间，而那天晚上，就在我家楼下的十字路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天翻地覆的感觉，彻底击碎了这数个月间让我沉浸其中的幻想。
我并没有失去意识，也可能是我还残存的坚持，让我没有即刻倒下。我从湿漉漉的路面上爬了起来，眼前是漆黑的夜空，和模糊不清的眼镜，脑后的疼痛让我清醒着，而脚踝上的疼痛，却敲响了末日来临的钟声。
我出车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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