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掉了大学的大部分课程以后,我日常的时间往往空余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的程度。
除去偶尔要赶去学校报道,补上必修课程的考勤以外,大多时候我都在书房消磨时间。只是读书的时间一长,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的身体就会苦不堪言。后来我花费了一笔不菲的资金制购了一张躺椅,放置在会客厅靠近后院的一角。于是我经常打开餐柜上的唱片机,听一些老唱片,拿一本书,一张卧毯,就这样在躺椅上度过一个安静而悠闲的下午。
原本我没有准时准点用餐的习惯,只是最近常常被邻居家的鹤雏响子小姐叫去一起晚餐。鹤雏小姐同我不一样,她是个很会关心他人的人,她常常做超出一人份量的料理,然后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按响门铃,把多出来的料理分给我,名义上则是日常生活给与她诸多帮忙的回礼。
这样的事回忆中似乎已经发生不少次数。因为我一向在深夜才吃点东西,而晚饭只是随便应对过去。她在知道这一点以后,对我不健康的作息表示谴责,不再把多余的料理拿过来,而是直接叫我去她家里用餐,理所当然,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常煮一些方便食用的炖菜,烹饪的锅底烧开,放入切成小块的马铃薯,剥开的娃娃菜,削成薄片的肉类,加入酱油和特殊的调味料。样子是普通的炖菜,味道却意外的美味,在秋天微寒的气候里吃下去身体很暖和,即使是两三人份量的食材,我也有吃到一口不剩的自信。
我想起与木下生前在他家里聚会,我们也往往是煮炖菜吃。这种料理方式既方便也很自由,可以随意地选择要煮的食材,味道具有一定的保证,同时也不用再另做他想。简而言之,对于讨厌麻烦的人来说,与大杂烩类似的料理方式再适合不过了。
没有人会讨厌好吃的东西,我也并不例外。只是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所以我最近经常去鹤雏小姐家打下手。不知不觉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熟到可以相互称呼名字的地步。
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状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些改变,比起以往,或许现在更加积极一些,这难道也是鹤雏小姐的功劳吗?我稍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多数时候,鹤雏小姐会在大半夜按响我家的门铃。请陪我一起到哪里去,反正我知道这个点你一定也不会睡。她这样说。我不得已披上外套,换上运动鞋,穿一身轻便的行头。她却经常穿各种各样的洋装礼服,穿上高跟鞋,漂亮地像是要去参加哪里的聚会,其实我们只是在外面走一走而已。虽说这完全不适合在夜晚的街道上行走,但是她毫不在意。
平常很少有穿这些衣服的机会,现在就是个很好的时机,她这样反驳道。于是我也随她高兴。
我们一开始并不会决定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只是会尽量去没有人的地方。不过在深夜的十二点钟以后,有人的地方也不会太多就是了。我们就这样在稍微靠近光源地方徘徊,小心不让自己走到完全的黑暗里,就像两只萦绕在阴影中的萤火虫。
我们相互之间又很少交谈,一般都是她在前面行走,而我跟在后面。她常常哼一些我没有印象的异国童谣,大多是月光皎洁的夜晚,影子被拉得无限长,我就一边踩着她的影子一边往前走。等到她脚疼的走不动路,我就帮她把高跟鞋提在手里,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在她不说话的间隙,我也绝对不会发出声音。
我知道她远比看上去更加痛苦,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折磨着她,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没有好管闲事的习惯,只是实在没有办法就这样放着她不管。有时候我觉得一松手,她就会像木下那样,一下子消失到不知道哪里去。在她需要的时候陪伴在她的身旁,或多或少可以减轻她的痛苦也说不定,我不禁这样想到。
与鹤雏响子相遇以后,我很少再做关于下坠的梦,回忆起木下的次数也随之减少。我无法判断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我也不知晓她对于我的噩梦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只是对于和她的邂逅,对于她闯到我这一侧的世界的行为,我既高兴又感激。
我觉得鹤雏响子在本质上是一个善良并且脆弱的人,因为过份善良,所以才容易被其他的东西所伤。
为了她,也为了自己,我想帮助这样的她。
这个世界不会对所有人温柔,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但是有痛苦,就应该有幸福才对。然而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痛苦着,幸福离他们很远。
我想起木下曾说过我身上有一种“催化剂”一样的事物,我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意思,但是如今终于可以稍微理解——我无法对遇到的人伸出援手,只能够站在一侧旁观,其他便什么都做不到。既不存在我能够帮助的人,也不存在希望得到我帮助的人。所以我才没有办法在青森继续待下去,而木下也终于离我而去。
这或许是一种诅咒,是对于我在整整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惩罚。但我无法接受。如果什么都拯救不了的话,那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为何会存在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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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们跑到更远的地方,花更长的时间,生活这件事本身还是没有发生改变。说到底,是这个世界太寒冷,所以空气的流动比想象的更加漫长。
我只知道水能够随意地改变形状,但是冰就做不到那样。木下死了,然而除了我们,又有谁会关心他的事呢?大家一如既往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就算我鸽掉好几个星期的课程,也不会有人责问我,最多也就是学校给我寄一张处分通知函的程度。
有时我会想,我真的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体重就和消失了一样,如果没有抓住荒野中的树苗,我就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但与他人的交流的确多少给我带来冲击。与鹤雏响子交流的时间里,我的确从空无一人的孤独中获得了些许慰藉,这一点无法否认。我们讨论文学,讨论形而上的哲学,更多时候是在探讨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但是比起自己独自思考,这样反而来的轻松。即使再难以接洽这个世界,我依然能够从他人的身上寻求温暖,这很幸运,但同时也未免太过于讽刺。
闲暇时刻,我们讨论《雪国》和川端康成的虚无,讨论《金阁寺》和三岛由纪夫的残疾,讨论《罗生门》和芥川龙之介的人性,讨论《斜阳》与太宰治的颓唐。
我假装说谎,人们都说我说谎,我显出一副有钱人的样子,人们都说我有钱,我假装冷漠,人们就说我是冷淡的人。当每当我真正痛苦不堪的时候,人们却都说我假装痛苦。(注:出自《斜阳》)
世事大抵都是如此,所以便不再对他人怀以希望。即使别人流露出些许的善意,我们也会因为过于害怕受伤而视若无睹。最终无论如何都会感觉到痛苦。
但太宰治还是写下了一丁点的希望。在死掉之前,他在《斜阳》里说。
——我们是为了恋爱与革命而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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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响子交换了不少书籍,从海明威到卡夫卡,从欧亨利到马尔克斯,我们互相推荐喜欢的书本给对方,也会在对某一个作家的意见上不统一而争执不休。
我把谷琦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借给她,作为交换,拿到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这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说,我曾在国中时期反复阅读过好几遍,只是时间一久,大概的情节虽然尚且记得,详细的描写却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我花了一个下午时间重读了它,我认为随着阅历的增长,再次回顾老书也有新的发现与思考,所以反复的回顾也是很有必要的。
翻过后记,最后是空白的页尾,中间靠上的位置用英文写着一行漂亮的小字:
“Dear my hibiko——Happy birthday!”
“给响子——生日快乐”
是木下的笔迹。
我仔细确认了两遍,的确是他的字迹没有错。在上大学的这几年里,我与木下经常用书信相互交流,对于辨识他的字迹,我尚有一定信心。
这样看来,这本书,大概是木下送给鹤雏小姐的生日礼物,这也很像他会做的事。这有一点超出我的预料,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一个能很快上手并且取得不菲成果的人。
之后我向鹤雏小姐借阅了那一本《斜阳》,拿到手中仔细观察,封面上果然有木下留下的签名。这毫无疑问是木下留下的《斜阳》。翻开空白的页眉,我原本在这里写下“愿你被世界以诚相待”,它仍然位于页眉的中心,字迹没有一丝一毫褪色。而相差不远处是木下后来补上的小巧的字体:
“Dear my hibiko——Tomorrow will be better”
“给响子——未来会变好”
明天会更好,那家伙也会写出这样的话么?这完全不像他的风格,我不由怔怔出神。发了会呆,我突然想起什么,把书翻到封底的夹层,果然找到了这样的一小段文字:
“致羽生——这段话是写给你的。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这本书不知最后会流落到那里去,又是否能到达你的手中呢?这些我无从知晓,但是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找到它的,因为你就是这种死缠烂打的家伙。”
“呐,羽生,你见过大海吗?并非河流,又或者是湖泊,而是真正的大海——波涛汹涌,起伏无常,蔚蓝澄澈,无边无际的大海。浪花拍打着暗礁,海风席卷着天空。看到那样的海,那一刻,我才突然觉得以往空虚的人生有所充实,与大海相比,我又算什么呢?出生至今,我第一次怀有这样的情感,并开始感到有些许的后悔。然而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代替我所没有的部分,不留遗憾地活下去吧。”
“去看看真正的大海吧,羽生。如果没有看过海,人的一生就无法称之为完整。”
如果没有看过海,人的一生就无法称之为完整。我反复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无法理解木下想要表达的确切的情感。说到底,这种事情,不亲眼所见的话是无法理解的吧。
说到底,我终究还是要用这双眼睛去亲眼目睹真正的大海的姿态,那之后,我或许才能明白木下想要表达的深意,以及知晓他究竟为何而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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