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忆章节
1946年1月1日。
说起来,今天是新年呢,虽说在明治维新之后废除了很大一部分节日,但是新年姑且还是存在的,新年参拜也算是一种固定下来的习俗了。
理应如此的。
不过既然身处英国的话,就算是想要参拜也没有办法做到了。毕竟是外国嘛,有句话叫什么“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的,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今天是不是该去一趟寺院了呢?”平清雅停下了手上准备课本的工作,“又是新年了,维盛不会想要去参拜吗?”
维盛摇了摇头,一般新年参拜都是在家敷衍了事的,山青院没有多少人会来,如果要参拜的话,人们大概都会选择附近的大寺院吧。
“这样不就和没有过新年一样了吗?”平清雅略带遗憾地说,“等一下上完了课就去一趟教堂怎么样,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维盛看着平清雅的笑脸,也不好直白地说出拒绝的话来。
“好吧。”
“还有一件事,”平清雅说,“维盛似乎还是没有适应伦敦塔啊,所以在下希望维盛今天可以去听一听在下的课怎么样?再怎么说,维盛现在也是伦敦塔的学员了,不去听课的话会很奇怪吧?”
维盛抬头看了平清雅一眼。
“如果老是希望的话,我会去的。”
其实也只是希望维盛稍微开朗一些啊,不过话说回来,经历了那样的时期和那件事情之后,无论是谁都很难在那样无忧无虑吧?
平清雅叹了一口气。
等到平清雅把上课要用到的书收拾完便已经快要要上课了,上课的地点是在三层的讲堂,维盛跟着平清雅到了讲堂门口,没有和平清雅一起从前门进去,而是一直走到了后门那里,进了讲堂之后就直接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那孩子还真是不合群呢。
“那么,现在先上课吧,”平清雅把手中的课本放在了讲桌上,“今天的内容是···”
“老师,在那之前可以问一些问题吗?”有一个男孩举起了手,“不是关于课堂的问题,但是就是很在意。”
平清雅怔了一下。
“如果有问题的话,那就请讲吧。”
“老师,日本人真得是神的子孙吗?”那个提问的人脸上带着笑意。
“关于这件事,要看如何解释,”平清雅说,“从人类史角度来讲,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从魔术史的角度来讲的话,也许所谓的神的子孙带有某种象征意义。”
“也就是说,”那个学生说,“也就是说,也许从魔术史的角度看,日本人还真有可能是神明的后代了?”
平清雅稍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个学生为什么会关注这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大概是属于魔术史学范畴,抱歉作为魔术技术的教师,我无法解答。”平清雅说,“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斯图亚特先生在他的课上会做出说明吧,我记得在他的魔术史的日本的一节上有关于天照大神的象征意义解释。”
“我记得斯图亚特主席的那本书上写着‘从天照被当做日本最初的魔术崇拜的对象来看,日本人确实可以说是神明的后代’对吧?”
“是的,的确有这样的话。”
可是自己分明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又要问自己呢?
“哈?您是这样认为的吗,老师?”那个学生这样说着,“您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么?就算是到了现在还抱有这样的想法?”
“请问怎么了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那个学生笑着说,“不过能不能请您看一下这个呢?”
那个学生拿出了一台小小的机械,大概是技术部门新研究出来的小型投影设备,这种基于魔术的技术手段已经可以算是成熟了。
蓝色的光从一个小孔上冒了出来,直直地投到了平清雅身后的黑板上。不知道是谁关上了灯,于是讲堂里唯一的光源就成了放映着投影的黑板。
维盛抬起了头,看到了投影在黑板上的图案。
那是一张照片,是麦克阿瑟和天皇在美国使馆里拍的照片。裕仁天皇穿着旧式的礼服,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像是在衣服里塞着一条木棒似的,感觉简直像是没有办法弯下腰一样,脸上的表情也是极力地装出来的一样不自然;至于麦克阿瑟,元帅的两只手随意地插在腰上,就算随意地站着,没有站直也比天皇高了一个头。
维盛这是第一次见到了裕仁天皇的样子。
还没有等维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广播就响起起来了,那个声音听上去很熟悉,维盛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
啊,对了,是在广播中听到无条件投降的宣言的时候。
讲堂里很安静,于是就连广播中的杂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广播上应该就是天皇的声音了。
“···而说朕是神,日本民族有比其他民族更优越的素质,拥有能扩张统治世界的命运,
这种架空事实的观念,是错误的。”
这是今天才发表的《人间宣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段话是用来否定平清雅刚才的论断的。
这段话先是用天皇古旧的遣词宣读了一遍,后来又有一段,使用英文翻译出来的,还是在广播同样的一段话。
然后灯亮了,准确地说,只有讲台上方的灯亮了起来,维盛看到平清雅的脸变得苍白了起来。
“怎样?”那个学生的笑容变得恐怖了起来,“现在呢,老师您还要坚持像那样自负的想法吗?”
可是老师并没有任何自负的意味在里面吧?像是这样的理解,只是基于个人对于事实的扭曲而已。
维盛看着平清雅穿在身上的直挺挺的礼服,忽然觉得从某些方面,平清雅和裕仁天皇有些说不出来的相似。
“啊啊···”平清雅终于张开了嘴,可是在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音符之后,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哈哈,现在怎么样,那种自负心满足了吗?平三位中将?”那个学生用日语说出了平三位中将。
这样的外号是因为平清雅在介绍时,总是会说自己的先祖曾在幕府任职三位中将。
维盛发现平清盛已经开始发抖了,至于再看那个学生时,维盛忽然发现那个人的笑容非常眼熟。
嗯,简直和夏天的时候学校的那些家伙的眼表情一模一样。
这件事后来交给风纪委员处理了,那个捣乱的学生因为没有造成什么重大影响,所以伦敦塔的处分也没有太严厉。
维盛晚上的时候照例去了一趟图书馆,虽说他也姑且算是日本人,但是似乎并不像平清雅那样激动,就像是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反而觉得那个站起来的学生有些可怜。
当他回到自己和平清雅的公寓的时候,平清雅正在准备明天的课程,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才抬起头来。
看他的表情,似乎已经没有事了。
“已经不感到生气了吗?对于课堂上的事情,”维盛问,“老师已经原谅那个在老师课堂上做了那种事的人了吗?”
平清雅放下了手上的笔,看着维盛坐到了自己面前。
“嘛啊···已经和当事人和解了,”平清雅笑着说,“毕竟对方都已经来道过歉了,所以没有必要再追究了。”
那也只是伦敦塔要求之后的行为而已吧?
“老师还真是心软啊。”维盛说。
“维盛啊,老师可不是因为要当老好人才这样做的呐,”平清雅苦笑着说,“斯图亚特先生也已经来过了,他告诉在下,那个孩子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可那也不是理由啊,这样的事情不能靠可怜来搪塞啊。
“那孩子的父母···”平清雅仿佛明白了维盛在想什么,“是因为德国人轰炸伦敦采桑生的,所以有些偏激了,对于德国人也好,对于日本人也好,那孩子总是有些不信任的态度在啊。”
“是这样吗?”
“是啊,那孩子以前也说过‘这些日本和意大利的伪善者’之类的话,”平清雅说,“估计这些事对他的影响很深吧?”
平清雅说着,看了一眼维盛。比起那个人,维盛的经历倒是更让人在意一些啊。
“不过说起来,维盛没有生气吧?”平清雅忽然说,“在下倒是更担心维盛一些啊,如果生气了的话就说出来吧。”
维盛看了看平清雅。
“没有生气,”维盛说,“只是觉得那个人有些可怜而已。”
“可怜?”
是啊,可怜。就像是夏天里的那些家伙一样,分明已经看到了令人绝望的结果,但是仍旧要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来排解绝望。
简直像是疯掉了一样。
“老师你也知道战败前的那段时间吧?”维盛说,“就像是一群蠕虫一样,扭曲地行动着,分明看到了绝望又不愿意接受。”
平清雅怔了一下,但是维盛平静的表情分明在告诉他,这个孩子说得不是气话。
“真残忍啊,”维盛继续说,“老师你不这样觉得吗?为什么人们就是不能坦然地接受昭然若揭地绝望呢?”
“大概都在相信希望吧?”平清雅说,“基督山伯爵也说了‘等待,并永远怀抱希望吧’这样的话呢。”
比起昭然若揭的绝望,人们都会选择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希望吧?
“就算明知希望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就算如此也还是会尽量去选择希望吧。”平清雅说,“毕竟有多少人能坦诚地面对绝望这种事情呢?”
是这样啊···也就是说这样的悲剧无法避免吗?那样的希望,那样只是突然增加着痛苦的希望,真得有益处吗?
“老师,有办法结束这样的事情吗?”
“你自己大概也已经有答案了。”
维盛抬头看着平清雅,似乎没有理解他所说的话。然后又仔细地想了想。
“老师,我想可以做到。”维盛过了很久才说,“毕竟被打碎的希望是很难复原的了,是这样的吗?”
注:1946年1月1日,裕仁天皇宣读《人间宣言》,该宣言昭示着日本民族在思想方面接受世界民族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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