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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高千丈,落叶千丈

树高千丈,落叶千丈

永别了,武器

雪脊上起风了,山顶上轮闪着的光映在雪坡上,所拂过的地方都像是风拂过泛起鳞光的浪。是的,这就像是起风了。

雪坡上的积雪也在柔和的光里,透着水的晶亮,化开了深冬里那铁脊上堆着的积雪,洗去了一块块铁皮上剥落的灰漆。一颗颗铜锈的弹壳渐渐从雪坡上浮现,像是被奔走的人儿洒在这;当阳光漫过这处山坡的时候,折光闪亮得就像是刚落下夜里的那一抹长长的银河。

随着银河的光直至尽头,在那**涸的鲜血浸透的白纸上,一朵小苍兰开了。花茎下隐隐地从积雪下浮现一句,落于1945年的“西线无战事”;日记本纸页就像是融入雪地,除了早已干涸的血迹。忽然,长立在如一座孤礁的头骨上的那一只黑鸟,发出一声长鸣,透过折光到达了云端。

云端下的这片山脉在冬天望去,宛若一片无垠的雪原,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这儿都是有一个属于雪与云的国度。或许正因人类少有未涉足,它才是那样的祥和。

在云天中的Kar98K向机侧那望去,低低的引擎声托着视线延伸而去:暗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白云时近时远的随他们慢慢在天空中飘着,从天的深处望去,远处的那轮金黄的太阳把天际线照得透亮,就像是刚露出的松脂那样;再向地面望去,也是又美又静,白雪覆盖在山坡上隐隐地才会看见山皱与点点的绿意。

从东线调离到西线,时间仿佛被风翻到过去一样。尽管餐饮依旧那样恶劣,煤油咖啡和战壕饼干总是让胃发出和引擎一样的响动。但阿尔卑斯的雪脊、草坡上的牛群、湛蓝的晴空、还有不时与他们并排飞翔着的灰雁,惬意得他们总是忘了战事依旧在不远处的地方持续着。

Kar98K拿出怀中的笔记本,在这四分之一的旅行上,写下了一句:“西线无战事。”但她仍没松懈,检查各个设备的运转,又用后视镜不断打量她这架 FW190D‘长鼻头百舌鸟’。

不过多久就可以回家了吧。尽管到处都是他们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但巴巴罗萨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这样嘶声力竭吧?

不禁联想到现在与未来的种种。她不住地发出几声叹息,心中矛盾不停交织着。

听着耳边无线电时断时续的白噪,偶尔是哈欠声与活动肩膀时咔吱的声音。就这样,日复一日无聊的巡逻任务,也快执行了三分之一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彻底结束,这种祥和中又透着不安的时光。

熟悉的一声调整高度的命令,话音未落,一架银色的ME262便出现在Kar98K视野的顶端,这就是他们那位从阿登森林回来的队长。接着跟上的是黑色的TA152,FW190D,那些都是和他们一样的,从东线调来的老兵。在队尾的Kar98K也驾驶着她那架浅灰色的FW190D跟上长长的队伍,从两万英尺上升到三万英尺的高空,攀上了‘白色的海缘’。

云上的高空,连生命都没有的场所。这一段三万英尺的巡逻总是那最难熬的时光,每一分钟都被以一小时的感觉度过。肺腔里窒闷的感觉不停积压,Kar98K不得不扭开氧气阀,通过氧气面罩那根长长的管子‘空空’地呼吸着那股燃油与塑料混合的氧气,这才有了一些缓解。

不过再轻盈的战机也往往是几吨的重量,对于只能靠操纵杆手动操作的他们,就像是用脊梁乃至全身去承担这几吨的重压。又何况是Kar98K,巡航开始不过半小时,她就已感到手腕里蔓延开的无力,尽管她在天上的时光不少于于这些老兵。

一向待他们很好的队长还是像往常一样,冒着些许‘风险’在公共电台里放起广播,往往这时放送的是那首高昂的《霍斯特威塞尔》 。但今天的这时却正好是那‘宣传只为征服’的大人物的演讲。在那包含激情和信念的嗓音中,这些骑乘铁鹰的飞行员仿佛能透过舷窗一样的机窗,看到那些在黑隙里与C-3船体拼凑的不值一提的航母厮杀的‘狼群’;透过战车观察孔一样的风镜,看到那些在切尔卡瑟与他们口中劣等民族搏杀的‘维京人’。一切都变得那样的热切,修长的机身切开翻滚的云浪留下一道道笔直的逆流,锋锐的螺旋桨将那些浮云彻底搅碎。

但Kar98K眼中却是那些远离尘嚣与战火的白云,无论耳边是怎样的聒噪,在这一片天空之中的她就像是在云海泛舟。

“我们会投入全部的军队,去进行一次重大的反攻。我们会从背后打击他们并要消灭他们。”

演讲在震耳的掌声与热烈的呼声中,终于,短短的停顿了。Kar98K啧了一声,咬了咬嘴唇,伸出手咔的一声关上正又要喧闹起来的无线电。确认关闭无误后,她凭着脑海里熟悉的曲调,轻轻在机底踏着节拍,哼起了不久前从易北河河岸那飘来的《雪绒花》。

在抬手再次调整后视镜的那一刻,忽然碰到手边的相片,她转而停下手拿起相片来,视线不住就游离在上面。那一位不高的姑娘与背后一架看似简陋的战机,正是她故国在一场战争里的空战传奇——福克矢车菊,曾在一场空战里连续击落三架斯帕德,两架S.E.5还有两架骆驼的一架福克Dr.I,因为深灰色机身上白色油漆画着的矢车菊而得此名。

到现在飞行员对她的敬仰也丝毫不亚于那架红色的福克Dr.I。

不知为何,Kar98K看着这照片,高空的不适、长距离飞行的乏累全被从照片蔓延到心底的一股思念所抹去了。渐渐的,她快被拉回黑白照片中的回忆了。

但倏然间,远处几朵‘白云’从余光闯入眼球的视野。Kar98K浅红色的眼眸在抬眼的瞬间收缩成针。在被推向的现实中,敌机的机影愈发清晰,那些银白色的云是B-17和B-24混编的轰炸机机群,护航机群里甚至都是喷火IX和P-51这样令人头疼的存在。

——半空的白色全都是流云,上空的白色全都是敌军!

Kar98K连忙打开无线电听候作战指挥的同时,又照着脑海中关于平时训练的印象,迅速与其他三架FW190D编好一队四形梯队,尽管她向来不喜欢和这些人在一队。八对十三,机后是高挂着的太阳,这样的情形还算尚可一战。

又是一场不得不战的战斗吗…?

随着与敌机愈发逼近,Kar98K还是抬起犹豫的手,按紧了面罩。有些不情愿地深呼吸一口冰凉的氧气,在低温的刺激中唤醒全身。曾经战斗的画面在螺旋桨叶飞旋的间隙中浮现。从东线第一次遇敌也快四年,但内心还是压不住地颤抖。在耳边响起进攻的信号时,她才勉强找回姿态,松开十指后又重新紧握操纵杆,狠狠地将节流阀推至顶端;在乘着引擎尖啸的轰响,以每小时七百里的时速疾驰而去的时候,一切的情绪全被划燃成战意,随后又消匿在身后长长的飞行云之中了。

你的道路由我踏上。

队长驾驶着ME262率着剩下的TA152以一字长阵爬至上空,吸引护航机群。而Kar98K她们则用一个自创的截机组合机动打出一个假动作,之后立刻俯冲直下,找准角度刺入敌方机群下方。一架架受惊的轰炸机顿时轰开引擎甩脱阵型,四散逃去中慌乱地拉出一道道AN/M2重机枪长长的弹流。

“啧,一群还含着奶头的狼崽子…我看用弹壳都能噎死他们,哈哈!”

梯队长一声冷笑,果断下达行动指令,机队解散,两两结队。他们翻飞在迸射的弹火之间,用扳机擦亮一挺挺MG151的火光。有效着弹,引擎停转。Kar98K刚拉高穿过一架B-24两台引擎腾起的黑烟,爆炸的火光旋即照透机舱。梯队长在白噪不断的电台里欢呼叫骂的同时,翻转机身用机翼切进那厚厚的烟幕,刺向不远处落单的两架敌机。

两架轰炸机索性停下两翼一台引擎又高抬机头,急速下坠的速度让梯队长直接扑在两机之间的真空空域,在未等他摆脱的短瞬之间,收拢的两机射打出数条火线最终交汇一线,连他与座机一同撕成碎块,无线电台中甚至都听不见一声惨叫。

损失接二连三地出现。但Kar98K始终都把视线放在目标身上,在对敌机的目测距离达到500码距离内,Kar98K接过梯队长的职权,对剩下的FW190D发出一声进攻的信号。

随着机影的放大,迎面的火力就愈发强劲,点50重弹不时沉闷地打在机身上。胸中窒闷逐渐化为尖锐的刺痛。飘曳在敌方火网中的Kar98K果断在第400码的距离弹开金属保险盖,无顾紧绷的脊梁与肩膀阵阵的酸痛,手腕青筋腾起;毅然打出三组对敌机六点的短射,转瞬间又猛然压下短距俯冲,利落地松开食指又摁下拇指,换用机鼻中轴那杆MK108/30mm航炮对第二架敌机打出一长组短隙弹幕。未等最后一发铳弹贯入蒙皮,两机几近同时挣扎着从云海坠落!

在Kar98K全身心追逐下一架B-17时,她全然不知头顶上的一切。当无线电台在一阵阵枪炮喧嚣中落入沉寂,一种隐隐的情绪便从心头涌上。直到身后那一架FW109凌空殉爆,从硝云中震开的火光映彻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时;世界又是那样的又美又静了,像是无人涉足过的云海上泛着寒意的云雾透入机体内,将刚才沸腾的血液连同躁动的心脏一并冷却。化为系在云上的飘摇不安的悸动。

毕竟,现在好像只剩她一人了,听不见友军的呼叫,也看不见敌机的踪影。

像是提线木偶绷断了线,斜挎的安全带咔地一声解开。Kar98K头与腰随即垮了下去,只见她一只手抵在机窗上,不停地喘息,还未将氧气吸入就连忙将它吐出,又接着深吸上一口。此时这难咽的氧气除了冰冷,已感不到任何的味道。刚才的战斗已消耗了她太多的能量,她现在已几近忘却将颈脖与脊梁抬起来的方法,汗水也在不断滴下,像雨一样,洒在长靴上,打在裤腿的地图上。溅到那个写着科布伦茨的点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灰痕。连风镜也被汗水的雾气所蒙住,她便扯下风镜连同被汗水浸湿的手套一道摔在脚边。但她还仍记着,战争仍没结束,就像这漫长的冬日白昼。

集结的号令,战损报告呢?频段怕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一连串的问题迫使她重新回到飞行员的位置上。一只手继续抵在机窗上,另一只手勉强抬起伸过去调整电台的频段,准备调换到备用频段。谁知,阴差阳错,耳岸响起来的是那一种声音,来自易北河那边的声音:

“现在就只剩三架敌机,李,你先上。我掩护”

“我去追击那架TA152,还有那架浅灰色的FW190。”

“明白,我去追击那架ME262。”

Kar98K听后愕然心紧。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哦?但你肯定不会这样的,对吧。

和自己开了几句玩笑的Kar98K挑起了嘴角,低垂的头又昂起了。她两手抵在机壁上,撑扶着身体后仰倒向座椅,重新拉下安全带。接着又强撑着渗入身体的疲惫又调动全身肌肉将飞机拉起。

“振作起来,你不能结束在这地方。”

正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黑点,但又忽然,有一架千疮百孔的TA152迎面驶来。她瞳孔不禁放大,透过那鲜血像要浸濡般的机窗,她隐隐看见了血肉模糊的半边脸上,因为失压死去的扭曲的面容。不稳的气流使机身一颤,大约半个脑袋立马就拖着粘稠的脑浆滚落下来,被打裂的颅骨突兀地伫立在焦黑的血肉之中。

Kar98K沉下了脸,喉中像是有什么要冲了出来。一阵干呕还未停下,眼角余光中,队长驾驶着的ME262就拖着白与黑混杂的云际从余光划过,直接扎入那朵白云之中,那个黑点也清晰了起来——是架喷火XI。与它视线相触不过两三秒,它便高抬机翼向Kar98K盘旋杀来。

不断急速紧缩的距离,直至对方机翼上喷射出地平线一样的火光。

该死,在此觉悟吧!

Kar98K低吼一声摁住脖子,硬是压住不时的干呕,她紧绷着脸,一面透支身体最后的力气将操纵杆连同身体都向那个方向甩去,一面将节流阀推到底。她感到心脏就像愈发呼啸的引擎,连同血管里的血液又一次沸腾起来。

这就像第一次战斗时那样,对死亡的恐惧,身体的无力都被引擎驱动的杀意所碾过。这种感觉,是想要活下来的感觉。

机头相对,不过八百码的距离,暴雨骤至。一阵阵7.7MM铳弹与20MM炮弹聚成的密集弹雨,噼里啪啦地打在FW190D的机身上,震得Kar98K脑袋好阵眩痛。距离急坠500码,霎时间,滂沱弹雨在火光四溅间撕下一块块蒙皮。

强忍着不停的震摇与彻耳的蜂鸣,Kar98K‘咔咔’地紧咬着牙齿,那双浅红的眼瞳死死地凝视着瞄准镜中的那个高傲的机头,将手指焊在扳机上一般,引擎拖曳的枪火炮焰如流星一样划亮云空。仪表上的指数器飞快跳转,直至三个歪斜的表盘弹出0 的字样,机鼻的MK-108航炮耀眼的炮火瞬然熄灭。而此时,两机翼尖拖着长长飞行云驶入了不过百码的距离。

Kar98K失望地一声重叹,不舍地挪开手指,转而将机头摁下。喷火也驾轻就熟地抬起机头,而时云原上的太阳拂过机侧 ‘OAK(橡树)’的白色字迹,透过喷火翼上月球陨石坑密布般的破洞,擦亮一根根暴露出来笔直或是扭曲的龙骨,斜照在Kar98K的座舱盖上。

那一瞬间,Kar98K抬起头,雪白色的鬓发悄然从领口滑出。太阳照在座舱盖上又因反光,将喷火那洁白的机腹照得透亮,映落在Kar98K眼里的每一处接缝都是那么的清晰。倏然,一个念头打上了她的脑海,化为不能再为急切的冲动。

就在这结束!

Kar98K再度低吼,全身最后蕴藏的力气都被发掘出来,她迅速关闭节流阀,在机速急剧下降的那一瞬息之间,她推下操纵杆,机头瞬时坠下,而机尾却又瞬时抬升,须臾的刀锋立时拖曳着火花,切开了喷火洁白的宛若鱼腹的机腹。天线也顿时绷裂,残线飞旋不过片刻便撞上疾速驶过的喷火,竟径直切下几寸的水平尾翼。

该死,又让它溜了!

Kar98K愕然向后视镜看去,那架喷火已不见身影。而无线电的白噪与细微的人声也因天线彻底没了喧嚣。翻滚的云原也重归风平浪静,耳畔剩下天空之中唯一的轻吟——便是这台引擎尖啸的轰鸣。

耀眼的高阳照在身上却也是寒冷,群青至深邃的天空也像是有什么将要降临。四周的寂静渐渐滋生了恐惧。身体几乎运转到了极限,但Kar98K并未借机喘息,她一手将雪色的鬓发甩到身后,又立马将节流阀推到最大。

Kar98K抑制着那不时腾起的恐惧,却又在被它迫使下,打算驶出一个大锤机动翻身俯冲,沿着刚才那架喷火飞去的方向追杀而去。只是因为想结束战斗的她,想活下去,想活下去…

没料,刚一爬升,战机就像是要解体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内心不住一紧,急忙调整节流阀和操纵杆,通过一个个小机动将机身摆平。完成后这一切,她不住松了一口气,一面慢慢调整着后视镜检视飞机大致受损位置,一面用余光打量着四周,警惕那架可能随时杀出的喷火。但是这双手慢慢地就像被冰冻那样僵直起来,甚至不久就颤抖得无法停下。连身躯就像一块正要凝结的水泥,沉重而僵硬。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又穿过一朵从云海上浮起的层云,突然,她眼瞳在接触后视镜的那一瞬间收缩成细针——那架残破的喷火赫然出现在垂尾的断口之上。卷携着云雾的喷火,好像是在斯卡格拉克海域里从静谧的海雾里缓缓驶出的无畏舰阵列。

顷刻间,细密的7.7MM铳弹发出清亮的声音,又是一阵夹带冰雹的急雨敲打着FW190D满身创痕的机体和Kar98K的身心。烟火铁屑拼凑成斑驳的鸟翼,却也摆脱不了恐惧的拉力。

“Scheiße, Arschloch!”

Kar98K不禁一句咒骂脱口而出,反应过来片晌间,她已一头将身躯挤压在手上,将战机埋入那云海之下。这才从那弹雨的劈打之中逃脱,活了下来。但这样苟活下来,这样又能持续多久?

仪表像是停止了摆动,战机也像是漂浮在静海之上,这茫茫的云雾之中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Kar98K消耗了不能再多能量,不知有多虚弱地瘫靠着座背上,紧握操纵杆的双手也耷拉在两腿之间。不知还有多久,才会走出这片重云,接受那或许已注定的命运。

想活下来啊…想活下来啊…刚才,明明就能结束的…这一切的战斗…

颤抖的手随着视线,沉缓地取出左大腿兜里放着叠好的那张作战地图,上面划着红蓝的长线,机场、战略地带、甚至这座山脉她都看得朦胧。唯独不远处,那几百里外的名为科布伦茨的小城看得十分清楚。那儿,便是她的故乡。看着,良久,一颤,不忍的泪水滴在上面,图上又划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灰痕,冰凉的感觉从大拇指到手腕便戛然而止。她低下头啜泣几声,又匆忙擦过眼角还未流下的泪沫,把地图收回兜里。然后她哽咽着仰靠在椅背上,她略微仰着头,一阵又一阵浅急的呼吸,吐出肺里不断积压的浊气。

种种不安恐惧还有憧憬怀念什么情绪都无比真切地在脑海里显露,她也越发感到寒冷无力。战机越往下驶去,窒息感却愈发扼住咽喉。

是呀,正因为渴望活着,所以在怕着啊,她。

眼前黑灰色的座舱又让她想起了那场大雨刚刚落下后,她踏入的那焦黑的废墟与从地上拾起的那扭曲成团的棕黑色的毛绒熊。耳旁引擎长长的呼啸,又让她想起从山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与最后那一枚枚航弹下落的声音。

那些记忆好像是那个时候,也好像是这个时候。在还未脱离的云海中,她心脏渐渐像是被什么堵塞,想在脑中寻找却在记忆中不断挖掘着。每一架在杀意中击毁的战机,明明可以透过机窗看见那一张张最为平凡朴实的脸在一瞬间扭曲成的脸庞。

她讨厌这种被杀意冲昏头脑的感觉,她更讨厌…

荣誉,责任,使命…不知还有多少事物被它们交织成绳。Kar98K脑中‘嗡’的一声,在那长长的脑鸣中,她挪动后视镜将它照向自己。如果只是缄默旁观这一切发展等候消亡,或许会走出这片森林;如果只是紧紧握着理智与纯真的理想,或许会走出这片森林…

但麻木的人群亦如树桩,被它们安插在地上,让那些还会跑的人要么被筋疲力尽被绊倒,要么在树桩中迷失前进的道路。她最终,自己还是举起了右手,走过了那条大道,收下了那枚勋章。这样的一个时代,终究逃不了的这种命运。

向来是它们选择了战争,而战争选择了我们。

如果在一开始之前就走出这片森林该多好…我到底现在又在为什么而战呢?

Kar98K眼神黯淡了下来,想到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想到自己被赋予了那些所谓的‘使命’,想到了它们许诺给她们的自豪的未来;于是她忆起了在废墟上恢复的故国,几乎每个教官都在教授‘以死而战’的方法,每个人都在为那时看着还真实的诺言(谎言)尽力着;接着又忆起了东线那片烧灼的天空,在长官的训令与彻夜的广播声中,整个阵地上都被炮火和‘赴死’覆盖。

“请这次,仅仅为‘活’而战吧。”

东线那的队长最后一次出击说的话,又一次从脑海中抽离。视线陷于一片深黑,心脏开始悸动。

喜欢鲜活的生命,更喜欢自由的天空,向往着太阳一般的光辉,也更向往着没有悲伤的世界。这样的她开始有点憎恨自己。那个还未从那些人身影中摆脱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彻底的放弃。但当Kar98K重新把手握在操纵杆上时,几乎是每一个这么的时候。

她总是会想起,第一次乘上飞机的时候,坐在姐姐Gew98的怀里,探头望去所看见的云海,那一段闪耀的天际线。在那双发亮的眼瞳里,随着泪水而出现的,摇动着的梦。

还有,还有,她仰起稚嫩的脸庞,伸出笨拙的手像去握住那游离的风。毕竟那风让她第一次呼吸到了生命的自由与鲜活。

还有小声说出梦想时,Gew98腾出手揉着她头时候,说的那么一句话:

“真切地活着,才有希望,有了希望便可尽情追逐梦想。”

Kar98K念着曾经的还未忘却的话语,握着操纵杆的手又紧攒几分,在那一刻,有一只手搭了上来,十指紧扣,那股温暖与力量跨越了遥远的时间,透过厚厚的云幕,渐渐渗入体内催使她继续前行。东线长达数年的战事不知冰锁了多少人的身心,现在,留存在心最后一丝温热萌芽了。

最终,她冲出了透着黑的云海,一瞬间绽放的光芒使她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片模糊的眼前慢慢清晰起来,但眼前仍有点点黑色的斑点,像是那福克矢车菊,又像是一只百舌鸟的幻象。

但它就像是个路标,Kar98K寻着它的方向,看见了仪表盘上的一个仪表和一个摁扭。她紧绷着的脸终于扬起了些许的笑意。只见Kar98K几乎是贴地骑行着战机,在缓缓的雪坡上抛下机腹里还充满着燃油的副油箱。抛下了多余的重量,那百舌鸟便飞向云端另一个方向,决战的对手冲散黑色斑影便这么登场。

等着我,我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她们都曾是想在这个时候对剪飞行,驶出漂亮的破S机动,或是自创的悠悠机动,或是直接迎面一个对撞,哪怕失败也要漂亮的退场的她们。但无奈,此时她们驾驶的战机早已像是暴风过境后的木屋,现在也没有对马海峡,日德兰半岛那样凄美又浪漫的对决,连魏特曼都没这种待遇。她们每个人都像是拿着生锈长矛,骑着瘦马的堂吉诃德,向那台风车奔驰而去。

但Kar98K现在也并不是为了‘荣誉’而战,她不会再借由这种被附加的事物了。在这最后的战斗,就全然托付在那森林的尽头——最稚嫩的梦想吧。

战机飞行的每一刻都有碎翼滚落到雪坡之上,战机每盘旋一度都有一根龙骨开裂。几个短短的交锋,指向零的指数盘全部疲软地弹开,滚落到Kar98K脚上。所有的滚烫的弹壳都落在了雪坡上,化开了不曾融化的积雪。

身后的喷火还在持续地向她射击,强劲不挠,她眨下眼,深深呼吸一口气后扯下颈脖上的识别牌,紧紧地缠在手上,但她依旧紧紧地握着操纵杆。怀着最后的一丝愿望,最后的一毫渴望,想起什么的她,决定最后放手一搏。

一道轻微的声响,晶莹的碎片纷飞中,机窗被撕开不小的豁口,寒风顿时呼啸着灌入机舱,纷舞起来的雪发遮乱了视野,冰冷得像是要冻结肺叶的空气涌入全身。她索性狠狠地将氧气面罩扯下,呼吸自然的空气,她又一次呼吸到生命的空气是那样的鲜活,深深的,沁入心底的。

尽管没有了弹药,她还在坚持着飞行。尽管垂尾尾翼一块块地从机身剥落,她还在坚持着飞行。

那是她最稚嫩也是最单纯的梦想,便是向晴空飞去,去看那未曾见过的风景,那儿也是没有泪水,遍布微笑的世界。因为只有鲜活而自由地活着的人们,才能乘着希望抵达梦想的彼岸。

这样已经足够了吧?明明已经…

但最后她还是闭上了眼,温热的眼泪从脸庞淌下,渗入微笑着的嘴角里,舌尖上一点甜。温柔的眼泪的温度渗入体内,温暖得就像是坐在某人怀里。她还想探头望去,那一片云海,那一段闪耀的天际线。

一次深深的呼吸,一声冲上云霄的爆鸣。

Kar98K猛然睁开眼,眼前的远处是那高阳划亮的摇闪着的地平线。她仍活着,鲜活得活着。又连忙转头从后视镜上望去,身后的世界都被那片氤氲的白雾所笼罩。那片雪白像是净透了整个世界。硝烟淡淡的味道刺入鼻腔,她将手边的相片咬在嘴边,油表盘已经转向红线,水平高度也快擦着地平线。

她仍死死地握着操纵杆,死死地盯着后视镜,怀着那股莫名崛起的信念。

纵使那架喷火会如维多利亚时期的幽灵般降临,她仍要将它击落,活下去,继续活下去。

尽管刚才喷火一梭扫射,将半藏在雪坡下的副油箱引爆,瞬时雪地迸裂,碎土,岩石连同蒸融的雪雾都一并在那烈火与硝烟中将喷火吞噬。但它毕竟是喷火,如斗士般的高傲、萤火虫般的坚毅、飓风般的强劲,就像是海燕般的精神。毕竟曾是那个国家在深暗里唯一的火炬。

终于,Kar98K的耳畔响起了灰背隼引擎的,宛若蚊子般的声响。那架喷火像是涅槃,像剑鱼那样刺出浑浊的雪雾,机翼上残破的边缘上,暴露出的长长的机枪宛若凶狠的梭鱼。Kar98K低声一笑,接着转而一声咆哮长震,将心脏彻底推向负荷的边缘。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的战斗!

她又一次将节流阀推到最大,将最后的燃油的注入那引擎之中,驱动这场最后的战斗。Kar98K一拳狠狠地锤在放下起落架的摁扭后又旋即拉起操纵杆身躯也一并向后仰去,像是要拔出那柄能把喷火一刀两分的石中剑。她与它一同飞翔着,一同嘶吼着,直至那声咆哮将苍穹彻底贯穿。

来吧,喷火。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力量吧!

高速疾驰着的战机尾翼的起落架刚一着地,瞬间便被应力扯断,转而飞旋腾起就宛若维京人掷出的长斧。旋即,清脆的一响回荡耳岸之间,她从后视镜望去,那起落架径直劈入喷火的引擎之中,黑烟腾起,连同螺旋机都被卡死。那架高傲的铁鸟就这样被斩下头颅,徒劳地在雪地上滑行一阵便动弹不得。

是时候回家了,是时候了…

Kar98K踩死了轮机制动的装置,嘴里依旧咬着那张在风中乱舞的相片,她一只手撑着机窗,掀开机盖便纵身跃下,全身的力气早已穷尽,重心一个不稳顿时就撞在机翼上被弹出几尺远,还在雪坡上翻滚了好一阵。Kar98K又是几番摔倒几番挣扎,抖落身上的细雪,艰难地从雪地里站起来的时候,FW190D汽缸发出彻耳的爆鸣,将那沉重的螺旋桨整个抛下雪坡。

忽然,她看见了不远处喷火的残骸那也像是有个人影,于是便忍着身上的伤痛,拔出腰间的HSc手枪咬着牙拉上了膛,歪斜着向那人奔去。那人也一样在前进着,那个身影也越发清晰。Kar98K正要看清那人面容之时,眼前一黑,便仰头倒在那雪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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