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是一个普通的美术馆保安。
他来杭城有一段年头了，杭城是个温柔的城市，与稍许尖锐的上亥比较起来，她就如同母亲一样，包容着这个城市里的所有的人。老赵也是这的其中一个。他并不是这六朝古都所遗留下来的高贵的历史之子，仅仅是从不知道在哪里的乡下出来闯荡的贱民罢了，他的口音很重，嘴里混着浓稠的南方小镇的味道，但是他却从来不提来到这里时的事情。
他倒是很喜欢提起他的儿子。他有一个特别聪明伶俐的儿子，现在在读大学。而他就读的大学，正是全国几千万美术生所羡慕的学校之一。
老赵在孩子小时候就很喜欢带他来美术馆；当时他只是一名落魄的打工者罢了。可是孩子对画有着异常的天赋——最早的体现在抓周的时候，不满一个月大的儿子不假思索地拿起了颜料盘这件事情，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这个聪明的孩子去看看世面。一开始老赵付不起一些高昂展览的门票，不过免费又精彩的展览也不少。于是，经常能看到他带着孩子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艺术品之间，一言不发地牵着儿子的手，凝视着一件艺术品，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是一尊雕琢而成的塑像。
至于之后为什么会变成这里的保安，或许是命运的指引。他辗转来到这间美术馆之后，一如往常地和孩子欣赏着雕塑——这次展览的是贾科梅蒂大师的作品，在展柜里的雕塑纤细地静立着，与老赵对视；而孩子不何时挣脱了自己的手，正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孩子正在一个女孩的身后，呆呆地望着那个女孩。
女孩和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也是十岁左右。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头发如同瀑布一样垂在背后，细瘦的身体呈现着微妙的不和谐感。老赵略略眯起眼睛，这模糊的背影简直跟贾科梅蒂大师所精心制作的铜雕塑一样，一种先天的压抑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孩子察觉到了什么，怯怯地跑回了他的身边，低声道：“爸，她在画画。”
老赵走过去，装做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她的画本，随即愣住。
女孩似乎发现了老赵的意图，她仿佛被他的目光刺痛，猛地颤抖起来，然后扭头看着他的儿子。
还没等女孩说话，男孩就率先发言：“姐姐，你画的真好看……”
女孩想说的话被打断，只得淡然地点点头。虽然只有十岁，眼神里却有着不属于孩子的淡漠。老赵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的有点吓人。
这时穿着黑色西装的保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将手臂往他面前一横。
“抱歉，请不要打扰小姐。”
这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正要带着孩子道歉并且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这位同志，请留步。”
“经理。”保安也低下了头。
从发出声音的那边看去，刚好走来一位看起来品味很好的年轻女人。女人跟那个女孩子一样 ，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身材细瘦，但是比起女孩子的细瘦，她更像是一把细长的剑，好像随时要贯穿别人的心脏。老赵只是普通的参观者，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对不起，我的孩子...是不是冒犯了什么？如果让您感到不开心了，请多包涵，我们可以立即离开这里。”
女人微微一笑：“并不是这样的，不过我想占用一下您的时间。小张，能给这位先生和他的孩子带个路，让他在会客厅里等一下吗？”
在会客厅里等了十来分钟，这位被保安称为经理的女人也带着刚刚那位女孩过来了。老赵和儿子坐在沙发上，拘谨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好。而女孩则跟着那个女人，默默地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女人姓梁，不仅是美术馆的经理，其实也是馆长。而这个女孩则是她的女儿。女儿好像在很小的时候就患上了自闭症，不太喜欢和人接触，但是对于美术却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所以在医生的建议下才考虑将她带来她工作的地方接受治疗，没想到却遇上了老赵和他的儿子——据她所说，老赵的儿子是这几天这么多人流量中唯一一个敢于于自己女儿搭话的人 梁经理似乎毫不介意老赵与她身份相差的悬殊，在他提起自己对孩子的培养的时候，竟然也吃惊于他的远见。“很少有家长能这样正确地自己的孩子。”她说道，而在她身边的女孩子，则不经意间微微颤栗了起来。
老赵察觉到了这一异样，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孩子主动陪那小女孩玩去了。而之后小孩子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大人们在谈天说地，具体说了什么，老赵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到最后，梁馆长依旧很开心，热情地邀请他们以后多来参观美术馆。
这一来二去的，两家人就熟络了起来。梁馆长的女儿似乎也不反感他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则跟他的母亲一样，有耐心并且包容力十足，完全耐得下性子去陪她。老赵有时会想，梁馆长这样的大人物为何会对他这样的普通打工的如此关注，是不是当初觉得自己的孩子能够和她女儿成为玩伴才邀请他的呢。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有欠下人情的债，也得想办法努力工作，买些体面的礼物送给馆长才是。
“老赵，可以的话，不如来我们美术馆工作吧。”
等到儿子要上初中的时候，某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他又来到了美术馆。馆长也久违地再次接待了他，而这时候，馆长突然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这，梁馆长，您这是……？”
“啊，是这样的，我女儿因为之前的病休学了一阵，但实际现在也能重新上学了，我想让她直接从初中开始读，你的儿子也刚好小学毕业了吧？我从你们老师那里打听过你儿子的事情，你想让他读美术学校是吗？”
“是的……可是……”
“我觉得你的儿子天分挺高的，进杭美的附中应该是没问题的。”梁馆长说着，将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他，“你可以看看，这是我们美术协会为了扶持人才下的文件，像你儿子那样水平的学生，完全可以申请从附中开始的助学贷款和每个月1500元的生活费用，这笔费用可不少啊，所以想给你留着。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老赵有些茫茫然地翻阅着文件，文件里给的待遇的确丰厚，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他隐隐有些心动。但是文件里也写着，这是从高中开始的补助，而考取美院的附中必定是要花费大量精力和费用的，这不禁让他皱了眉头。
“但是工作的事情是……？”他好像看出了点端倪。
“我这是属于私人性质的请求……孩子病情有时候会有些不稳定，需要有人去照顾她，你的孩子与她年龄相仿，我想安排他们两个在同一个班里上课，可以互相照应一下。至于初中的费用，如果你在我们这边上班，我们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一律包吃住，上美术班的开销那是完全够的，还能每个月余下一些钱来补贴家用，也当是我为你儿子照顾我女儿的报答……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出于这种考虑吗……老赵忐忑地将文件放回了桌子上，说着会考虑一下的然后带着孩子走出了美术馆的大楼。当天晚上他征求了儿子的意愿，儿子看上去也很喜欢那位小姑娘，似乎完全不会介意的样子，看样子就差不多要定下了。
不过，老赵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不对劲的根源，愁得半夜靠在窗台旁边抽起了烟。
“——大叔，你在烦恼什么？”
老赵冷不防地吓了一跳，才发现他双眼放空的时候，窗外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少女。再仔细一看，这个少女穿着像是要参加万圣节派对一样的服装，戴着女巫的帽子，坐着一根杖子悠闲自得地漂浮在半空中。透过那朦胧的夜色，老赵总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已经无法再见面的故人。
……等等，漂浮在半空……？？？
老赵吓得赶紧把窗帘拉上。平常自己做事光明磊落，没有做亏心事，鬼也不会随便找他才对啊，这难道是他要大限将至，有人带他去见阎王了……？
少女悦耳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大叔，不要害怕，我不是来害你的~”虽然根本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是声音却能够清晰地听到，看样子是十分厉害的鬼怪，“我是来自其他世界的……哎呀，好难解释，就当我是个鬼吧！但是我真的不会害你，你放心吧，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情罢了。”
“什么事情？”老赵依旧颤抖着，喉咙由于受到惊吓还没法发出声音，而自己的声音却确确实实地蹦了出来，两人的对话好像是心灵上的交流。
“哎呀，我不方便说得太细……你只要知道，你的选择可能会影响很多东西就好了！我虽然是个无法左右你选择的‘鬼’，可是要记住，我会一直注视着你们的……”说完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但是声音渐渐变小，仿佛要离他远去了。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他问道。
少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消失之前，留下了最后一段话。
“总之，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我噢——”
蓦地，老赵的眼前一片缭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恢复了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早已是白天，而自己的孩子则在他的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爸，”儿子看到他睁开眼，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你已经睡了好久了，是做了噩梦吗？”
最终老赵还是答应了梁馆长给出的条件，在儿子暑假的最后半个月里，他搬进了美术馆，而儿子也要在医院接受为期10天的看护培训。在不久之后，他的儿子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老赵依旧像当晚那样对着窗外朦胧的半月，有些不安地抽起了烟。
——而这时，在不知名的一隅，比深处更深处的世界的彼端——
“果然是你……”
就连是什么都无法确认的黑影，在发出浑浊的嘶吼。
“你可知道，即使是你，在这场游戏里，也是无法犯规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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