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一月，似乎没有一个月之前寒冷了。那场大雪下了将近一周，每个人都对此惊讶，因为杭城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反常的气候。一个月之后的现在，考试也即将到来，我几乎完全忙于考试前等我复习中去了。在泡了一天的图书馆之后，我伸了伸懒腰，想着今天就这样好了，便收拾课本走到了校门口。
十分钟后，我骑着车去了医院，来到了嫒媛的病房前，轻轻敲了门。不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并不会有回应，在礼貌性地等候了片刻之后，我便立即推门进去了。
嫒媛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手和腿上缠满了绷带，一旁的仪器依旧冰冷地响着，告知着她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天之后的事情……发生了什么？
警察和救护车没多久就到了，当时依旧还在附近的学生和游客也朝这里聚集了过来，不管如何，嫒媛是被七手八脚地运到了医院，我则被带到了公安局做笔录。奇怪的是，公安那边完全没有怀疑我是否对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而只是随便问了问我关于她的精神问题之类的事。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也将近三点，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舍友跟我打招呼，我问起昨天的事情，他却说我从8点起在床上躺了一晚。惊讶之余的我差点以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自己做的梦，可当我看到昨晚换下来的，带着一点血污的裤子的时候，我无法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等到头脑清醒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拨打嫒媛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低沉的中年人，听上去很烦躁。
“您好，我是梁嫒媛的同学，请问梁嫒媛现在——”
“——她状况不好，不接受任何探望。”
“我……”
还没等我说完电话就匆忙挂断了。
等过了一个礼拜，我才好不容易从她的舍友那里得知她住院的地方，当我怀着不知如何的心情敲开病房的门，发现她的病床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看上去很随便，不皱却软塌塌的衣服，擦得光亮的皮鞋却很旧，仔细想的话，这样的打扮也是他是精心设计过的。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没想到你还能够来看望她。”那个男人说。仔细一听，那个声音跟之前的电话里的男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
“我是梁嫒媛的心理医生。姓顾，就叫我顾叔叔好了。”他说着，熟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带有温度的名片递给我，“同学，你的名字应该是何衍之……？就是一年前被她推下楼的那个男生吧。”
“是我。您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我当时作为她的监护人跟你的家人打过交道，但是当时你也跟她现在一样，处于昏迷状态，所以你就当做第一次跟我见面吧。”他叹了口气，“我可能多一句嘴，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或许也是跟一年前那件事情有关。”
“我不觉得她当时有对我做过那种事情。”我说道，“一年前的事故完全是我自己的责任。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嫒媛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从十多米高的地方跳下来，血流不止，肋骨和手脚都有严重的骨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医生通宵抢救她，接下来几天也不停地做手术，现在总算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现在她的情况也算稳定了，之后再做几次手术应该就能恢复往日的行动，但是……”
“但是？”
“她似乎是脚先着地的，所以，……通俗点来说，就是踝骨骨折，已经没办法站起来了。”
“……”
老顾似乎也照顾到我的心情，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他安慰我说：“她生命力顽强着呢，不用太担心她。不过……她之后会休学一年，这是我的意思，我不想再让她的情况恶化下去。”
“是吗，有些可惜呢。她好不容易考上这所学校，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
老顾摇摇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突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外面接电话去了。虽然隔着一扇门，我却依旧能隐约听到他在说什么，语气很激动的样子。
“梁老板……您可不能这么做！……”
“……对您也没有好处…………至少让她活着……”
过了几分钟，他表情凝重地走了进来。我假装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在尴尬地看着手机，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只是以沉默回应我。房间里瞬间充满了令人觉得窒息的空气。
我盯着依旧躺在床上浑身是伤的嫒媛，她呼吸得十分有规律，仿佛只是睡着了似的。我不禁在想，如果醒来就要代表着要接受自己不能再站起来的事实的话，是不是一直睡着比较好呢……？
突然，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大概是好奇心驱使，一定要让我去做什么的事情。
“顾叔叔，”我站起来，平视着这位以心理医生自称的中年男人，“能否告诉我更多，关于梁嫒媛的事情呢？”
他愣了一下，这一丝夹杂着微妙情感的眼神在我直接的注视下显得十分明显。虽然这眼神转瞬即逝，但这就足够了。他不再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不，我不能说。”他的这句话说出口之前，似乎是做了很重要的决定，“我不能再伤害她和你了。有些事情，是你一个学生应付不来的。况且……”
“什么？”
“她估计也不愿意告诉你吧，女孩是天生爱美的，她怎么会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给你呢？所以，你只要了解到这个程度就好了。”
说完，他便要急着离去了。我没办法再问出什么，只好跟着他一起走出了房门。只不过，这件事情就像一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里。
在她床前发着呆，不知不觉地就已经过去大半钟头，她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眼皮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床边心电图刻画的线，整齐而微妙的不同，仪器的声音虽然令人昏昏欲睡，但总比节奏突然加快的好。除此之外，病房里出奇的安静。坐在这种地方，即使再冷静的人也会感到没来由的烦躁。我决定今天的探望就到这里，然而我开门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熟悉的人的影子。
“你还真是无处不在啊。”我说。
黑发黑衣的女子望着我，不可置否地吐了吐舌头。
“怎样，她醒了吗？”在寂静的公园里，安雅坐在护栏上，两只小腿一摆一摆。
“……还没。”我不想接过她的话，只是无聊地玩着手机，漫无目的地下拉下拉，却根本没心思看内容。“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诶，既然你这么说，事实上我也快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那就来个免费大放送吧。只要你一直保守这些秘密，我就回答你想知道的问题哦。”
“我要是说出去呢？”
“那你就会被乌鸦吃掉。”她笑眯眯的样子不像是在骗人。
秘密，又是秘密吗，我最近大概是被当作万能的保险库了吧，虽然密码未知，但是说不定有一天，会有人用什么东西撬开我的嘴呢。“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心里也一定有了什么结论吧？怎么样，接下来你只需要问我，把你的不确定在我这里变为确定，这就够了哦？”
我深吸了一口气，算是整理了一下思绪。
“你到底是谁？”
“我，谢安雅，杭城国立美术学院大学四年级建筑五年系学生。档案可查，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个凭空跑出来的人哦。”
“那么，小雅——又是谁？”
她呵呵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它是我的好伙伴，一只冰雪聪明的鸟。”
“……好吧，你当初为什么会在那座山上，为什么会救我？”
“我当时作为带队老师的顾问一同去写生的，目的是考察杭城传统建筑。毕业了总得写个论文吧？我当时遇到了正在迷路的你，所以顺带把你救了，仅此而已。”她巧妙地回避了我最想知道的部分。
“那—璐夏，指谁？”
“璐夏吗……”她蹙了蹙眉头，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似的，“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情你或许要留意一下。”
“什么？”
安雅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装。
“出于个人隐私我只能透露一点。我前段时间拜访了梁嫒媛的宿舍，也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和个人电脑的调查许可……至于为什么能拿到，就让我保密吧。打开她的个人空间的时候，我发现了几个设置为仅自己可见的动态。有几条就提到了璐夏·扬这个女性哦。”
“……”
“怎么啦？为什么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
“没什么。”我叹口气，这根本没有解决我的疑惑，某种程度上，反而加深了，“最后一个问题好了，这——”
“——就由你亲自去确定吧。”
我惊讶地盯着她，不知何时她已经贴近了我的脸，带着神秘的微笑。我所能看到的，是她如黑洞一般深邃的瞳孔，和那如瞳孔颜色一般漆黑的世界。
她向我步步紧逼，而我只能不自觉地后退，直到后背冷不防地撞到了墙壁，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我更加清醒；而她的脸离我更近，连喘息的节奏也能微妙地感受到。我想要挣脱这无形的压迫，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只能呆愣当场，死死地被她的眼睛所吸引。
“你没有看过这个吗……？”她的手暧昧地，在我的腰间游离着，最终探到我的裤袋，轻巧地将我的手机掏出来。“打开你的微信，然后，点开你和梁嫒媛的最后的对话。”
我接过手机照做，不知为何我的手在颤抖，好像身体在拒绝我这么做。用比平常多三倍的时间解开了密码之后，我划向一个月以前的最近联系列表。嫒媛的头像依旧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金发女人，时间条上也依旧是去年的12月24日。
不，有哪里不对。可是，真的要点开它吗？
好像我还没有思考出结果，聊天框就自动跳了出来，飞速地上翻到，20:09。
嫒媛
你今天不出来吗？
怎么电话也不接？
？？
嫒媛
……真的不出来吗？
嫒媛
……
好吧
我知道了。
嫒媛
永别了。
“！！！”
这难道就是事实吗？不，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我的记忆明明清清楚楚，不可能会记岔……可我再回想那天的细节的时候，我的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在阻止我知悉真实。这股痛感牵扯到视觉神经，眼前所见已变成一片模糊，我抱着疼痛愈发剧烈的头，缓缓地瘫在了地上。
“你撒谎！！……唔……！”
安雅蹲了下来，依旧盯着我。我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觉得她俏丽的面目，此时此刻却那么可怕，如同地狱而来的女鬼，打量着眼前的猎物，就要蚕食它的灵魂。
“我骗了你吗。你自己也知道的吧。”她在我耳边说着，悦耳的音调经过耳膜，传到头疼欲裂的大脑，变成致命的噪音，“梁嫒媛是不是疯子呢？你是不是疯子呢？谢安雅——我，是不是疯子呢？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谁臆测出来的呢？好好考虑清楚吧。……在这个学校里，又有几个人不是疯子呢……。”越到后面她的话语的意义就越无法明了，而我也放弃了去理解她的念头。……充斥着我脑袋的，只剩下那强烈的疼痛，和不愿意接受事实的我的无力的挣扎罢了。
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无尽的黑洞。四周一片虚无，永远不会到底，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在陪伴着我。
呼吸不知何时变得困难了。
等我恢复知觉已经是傍晚。谢安雅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被我握在手里。
我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回忆，潜意识里我已经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够免受肉体之苦，但那也只是对弱小的自己的一种逃避而已。明明知道并不是那样子的，可我却毫无办法，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然而虚幻本来就是无法接触到的东西，如果我接触到了，那一定就是现实了。我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这一点而已。
如果有什么办法的话……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突破这个灰暗的囚笼的话。
我看着手里的黑色羽毛，暗暗地下定了某种决心。
乌鸦篇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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