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住持在纸上把这句话摹了许多遍,他总是有这样的耐心与长性,从他在某本书上把这句话扣下来后,他便决定要把这句话记住,一笔一划,一纵一横,像他去记忆一个人,也是这样一点一点的,但他记住了,就很难忘掉。
今天,住持和青君放了一整天的鸽子,其实用不着那么长时间,但她每次放飞前都要解下鸽子脚上的书帛,在把白绸上的字念给他听。
“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兖君尽量找了根最干的树枝,坐在上面靠住树。
昨日下了整日的暴雨,直到现在还在下着,不过是小雨,他随手拎了块油纸遮住脸,左腿搭右腿很没形象地睡了过去。
……
“先生会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吗?我想是会怨得,但我必须要离开了,很多人都像你我一样没有家了,我该要还他们一个。”
“我现在住在行宫里,宫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梅子林,瑨将军说每到夏季这里就会长出满山遍野的梅子,我当时就想,先生一定会喜欢上这里,因为先生最喜欢吃梅子了。”
……
“瑨将军手下有位杀手很厉害,我们能赢得这么轻松全靠他可取敌将首级,我听说现在他们人人自危,生怕有一天自己的人头会被系在营门的旗上,所以他们都不敢和赤旅交锋,意思意思就缴械投降。”
……
“我们该走了。”住持听完青君最后一句情感饱满的诵读后这样说道:“现在赶去,还来得及看落幕。”
是啊,也只来得及看看落幕,看他最后是会怎样画上句点,还是,用大红书写最为触目的惊叹号!
那一天极乐侯在青楼里等着一个叫做陆离的将军,他的衣袍下藏着短剑,喂饱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极乐成了一个杀手,或者,一把人刀。
戏台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伶人的腰肢水蛇那样弯曲,她们唱得柔媚,用覆满铅粉的白脸横出一具具明码标价的娇躯,那样色气,那样饱含情欲的诱引。
不过是想多要些赏钱。
极乐假装关注着戏台上的举动,挥手招来主事的人,他丢给那人一袋金铢。
“官人这是看中哪个姑娘了,小的这就替官人操办。”
老鸨迎着笑脸,谄媚地阿谀奉承。
“一群庸脂俗粉,这就是你们招待客人的态度。”
他的声音故意说得很大,极乐现在活像京城里流连勾栏,只会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他流露出一幅不屑于此的轻佻表情,话里带上尖锐的讥讽。
“还不快去换一批美人,不然别怪我没警告你,万一要是怠慢了贵客,后果你可担待不起。”
一柄十二骨折扇按下极乐欲要按在老鸨眉心的食指。
“阁下还是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然真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收场。”
拦住他的男人一袭白衣,极乐印象里梓童最喜欢的话本子里写得那些酸书生们也都是白衣,统共是人要干些风流事的时候白衣就成了标配,今天也不例外。
“呦,这不是陆将军吗?失敬、失敬。”
极乐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没兴趣和老鸨再作纠缠,他挥手摒退了老鸨,邀请陆离坐下与他喝上两杯。
“陆将军今天是要给哪位头牌赎身来着?”
陆离一听这话也不淡定了,他带着一抹狐疑之色,但他仍旧坐了下来。
“阁下是哪位?”
“我?我不过京城王家的一位无名之人,至于陆将军你,在下被远派到这儿的第一日就听说陆将军你与凌轩酒家的头牌姑娘牡丹是何等的痴心相恋,坊里的说书先生都把你们的故事编排编排,快要出书了。”
极乐心说我一个来杀你的人能告诉你真名吗?不过他还有时间,他衣袍衬里的短刀还没出鞘,他决定和陆离再聊上一会儿。
“还有啊,你看这凌轩酒家明明是个青楼,何必要起一个这样文雅的名字,像是秀才们喝酒对对子的场所。青楼吗,就该起一个像什么百花阁、春满楼的名字,免得招致些不必要的误会,这样会很尴尬。”
“这…确实是在下失策了。”陆离经历了短暂的自我反省后,大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当初不应该给这家青楼题这个字。”
哦,原来这名字是你起的啊,真不好意思,没想讽刺你来着。
极乐笑笑,他果然是个不擅长交流的人,他只擅长杀人,而杀人是不需要很多话的。
青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这时大堂的戏台恰巧是空的,没有衣着暴露的莺莺燕燕,一时还真看不出这是一家青楼,顶多算是装潢雍容了些。
好吧,没有哪家酒楼是用写实主义壁画装饰墙壁的,但那两个愣头青没瞧出来,他们在极乐身后的桌子坐定,极乐回头瞟了一眼,还是白衣。
嘿!你们今天是和白衣杠上了是吧!
“你听说了没?”过客甲先开腔。
“听说什么?”
“就是前些时候闹叛乱闹得挺凶的东羽家,输了。”
极乐握住酒杯的手一紧,云淡风轻的表情滞了一瞬。
错的,一定是错的,极乐安慰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老天何必要假借陌生人之口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不是复国吗?”
“你不懂了吧,占上风的时候我们叫复国,输了就叫叛乱,现在东羽家的叛逆归降,我们要痛打落水狗。”
过客乙有着当一位好听众的潜质,一个好听众首先要好奇,你越好奇讲的人就越激动,过客甲就十分受用。
“说好听些叫月晕而风,础润知雨,通俗点就是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过客甲咳嗽一声,人生哲理传授完了,就要继续正题了。
“当时东羽家的赤旅把雍城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雍城的守将见状不妙,赶忙在城墙外挂了面红旗,这是要投降!于是城门大开,恭敬把外面闹叛乱的大爷们请进来。和平收服这种情况大家都很开心,所以谈判和交接仪式进行的很顺利。但谁也没有想到,当今的圣上竟乔装成个小厮潜进雍城,暗地里勾结东羽家几个有异心的将领,又承诺许给他们万顷封地,当异姓王。这几个人一合计,哪有女人当朝的道理,况且自己闹革命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好,我们反水!然后剩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埋伏在城外的五万禁军和一万金吾卫把雍城给包圆了,东羽家又自己内部矛盾冲突,搞小集体主义闹分裂。人心不齐,虎狼之师也成了没了牙的猛兽,这么可能敌过眼见要招呼到自己脸上的刀剑?”
“兄弟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版本,比我先前听的有意思多了。”过客乙先是恭维了一番过客甲的语言表达能力,接着他又问道:“消息来源真实吗?”
“一手资料,莫问来源。身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者,我要保证在断章取义的基础上最大程度还原事实。”
过客甲很得意地一笑:“要听另一个版本吗?”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杯子被人撞飞出去,二十年陈的女儿红撒了他一身。
“喂!你怎么回事!”过客甲冲着那个向门外飞奔的身影大喊:“不就是讲个故事吗,又没有问你要钱,我他妈说说自己的人生理想怎么了,我当个作家招你惹你了,我…我、我呸!”
过客甲骂骂咧咧的念叨了半天,可无人会理会他,新的歌妓早在他开始传播他的大作之前就来到台上卖弄风情。
人们忙着醉生梦死,没人去关心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除了能听到故事的人,像另一位过客,也像极乐,也许,还有那个好奇极乐为何突然离开的将军。
但这个故事并不为他所讲,所以他不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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