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九日。
寒风凛冽，适中镇的人们都换上了冬装，榕树也尴尬地颤抖着身体，努力落光树叶。
比较高一些的山上，从早到晚蒙着白雾，隐约能够看到大雪将山头染得雪白，让人看上去很舒心。
言和穿着厚厚的冬季女学生装，坐在榕树旁边的长石椅上，嘴巴埋在深蓝色的围巾中，安静地盯着正前方。
从一星期前，言和就在每天放学或者演戏结束后坐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后才回家。
万一龙牙提早回来了呢？言和一直这么想，虽然知道如果有部队回来会有通知的，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总觉得这样做会踏实很多。
榕树旁的一棵难以喊出名字的大树枝干冒着密密麻麻的树叶，绿油油的树叶在寒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嘲笑其他已经落光树叶的树。
言和抬头看向那棵大树，轻轻地用适中话念道:“‘闽呫’。”随后，言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看着这棵盛开的大树，感觉非常舒服而放心…龙牙今天就要回来了。
一名老妇人抱着一盆黄色郁金香和一盆黄玫瑰从言和面前走过，有些缓慢而颠簸的脚步让老妇人很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言和有些好奇地看向老妇人，随后看向老妇人手中的两盆花。
好漂亮。言和想，她一定要去买一些花种在家里，不过现在等待龙牙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言和又看向老妇人，此时老妇人已经走过言和前面，只留下一个背影，不过盛开的花朵依旧可以看见，言和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头…她总觉得那两盆花让她感觉心里有些不安。
寒风呼呼地吹着，在言和脸上划过，夜幕下的适中镇中心，显得有些暗淡，几处明亮的灯光聚集着一些人，更多的地方则是昏暗无人的。
言和愣愣地坐在长石椅上，双唇略微张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天黑了…什么也没有等到。
今天…记错了吗？
言和扭头看向榕树，但是榕树并没有回答她心里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
要是再不回去，父亲会生气了。言和看向天空，已经过了旁晚了，现在大概是七点，要是再迟一点回去的话父亲一定会问了。
几只蝙蝠在昏黑的天空中寻欢，身影诺隐诺现，看得言和有些出神。
“唉……”言和叹了口气，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
好像没什么感觉。言和想着，自己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这么走回家了，今天……明明……
……
十二月十二日，旁晚。
言和打了个寒颤，嘴里吐出白色的气体，似乎没有感情的双眼盯着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上绿油油的叶子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着，似乎对它来说冬天就是春天一般的存在。
然而，对于言和，冬天依旧是冬天，寒冷甚至更加寒冷。
那个人没有出现，在寒冷的冬天里，没有抱住言和，给她温暖。
一片树叶掉落在言和头上，她伸手取下树叶，发现是那棵很难叫出名字的树的叶子，这片叶子依旧绿油油的，很大很厚，根本不像是凋落下来的。
言和扭头看向那棵树，并没有人在那里把树叶扯下来，树叶间也没有鸟兽。
而且，什么动物会那么顽皮呢？言和想着，左手捏住树叶的叶柄轻轻转动。
今天…回去吧。言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不多的夕阳在努力给大地留下光芒。
言和站起身，随意地把树叶丢在一边，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整风吹过，叶子向着言和的方向飘去几米，又被突然改方向的风吹向了相反的方向，直至撞到一根柱子，才失去生机地缓缓落地，难以爬起。
眼睁睁的看着，言和离开。
又过了好多天，没有任何消息，前线什么也没有传回来，报纸上的对于北伐的消息越来越少，而且都很片面，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似乎前线消失了，只留下一点很难寻觅的气息，被人们遗忘。
十二月二十日
言和站在石椅旁边，低头看着石椅。
今天忘记带围巾了……言和伸手摸了摸洁白的脖颈，薄荷蓝色的双瞳瞟了一眼边上，自言自语道:“好冷……今天还是回去了吧。”
这时，街道开始有些吵闹，许多人都向着镇中心的方向跑去了，似乎是谁回来了。
“军队回来啦！”一个人兴奋地大喊着，向周围的人挥着双手。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二哥！军队回来了！走，找虎子去！”
言和抬起头看向周围兴奋的人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军队，回来了？
一片树叶飘落在言和肩头，竟然停在上面没有再掉落。
言和用右手捏住树叶的边缘，把树叶抓起，是榕树的叶子，这片叶子没有任何卷曲或者发黄。
“回来了……”言和呢喃着，露出笑容，把榕树叶丢下，也跟着人群向镇中心赶去。
榕树叶飘落在地上，它的边上是一朵被踩扁的万寿菊，很难想象为何冬天会有万寿菊…并且被人遗落在地上，被踩踏得没有生气……
镇中心其实就是原英国皇家办公楼边上的广场，特别大的广场。
人群把广场包围了，站远点能够看见里面的卡车和一些军人。
言和站在人墙外愣了愣，上前有些粗暴地挤了进去，企图挤到最里面去。
依仗着在戏团的锻炼和一米七的身高，言和真的挤到了最里面，数十辆卡车和三顶帐篷被围栏围住了，围栏边缘有好多桌子，上面摆放着笔记本，牌子则挂在边上写着:家属找人咨询。
言和忙挤了过去，带着激动的口气对一名戴着眼镜的军官说道:“乐正龙牙是这个部队的吗？！”
“啊，女士，别激动，乐正龙牙是吗，我找找……”军官尴尬地回复着插队的言和，低下头在笔记本里翻找起来。
“是，乐正龙牙是我们联队的，可是……”军官说着，突然皱了皱眉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怎么…怎么了？”言和疑惑地问，极其不好的预感突然升起。
军官叹了口气，放下笔记本，说道:“抱歉…他，没有死，但是，我们找不到他……他在一次友军误击中失踪了……”
言和愣住了，失踪？她一时间并没有理解这是什么概念，失踪了？然后呢？
“或许他被送到其他联队救治时没有通知到我们这里……”军官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企图安抚一下言和。
言和略微张开双唇，失色的双眼眨了眨，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静静的站在那里，盯着不知道远方哪里。
军官摇了摇头，继续他的工作。这种家属接受不了家人死亡、失踪的情况太多了，他可没有时间去管一个失踪者的家属会有什么想法。
人群有些散去了，不像刚开始那么拥挤，言和依旧站在那里，天空被夕阳投射出一大片橙黄，看着很有难以表达的感觉。
一名高大的士兵坐在弹药架上，头上缠绕着纱布，左手臂军服的袖子被卷得很高，却没有露出手臂。
这名左小臂断了士兵用右手抓着一个肉包，慢悠悠地吃着，有些微眯着的双眼无聊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突然地，士兵的双眼睁大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到微眯着的状态。他跳下弹药架，把肉包塞到战友的嘴里，向着言和走了过去。
“你…是乐正龙牙的…？”士兵走到言和边上，轻声问道。
“嗯？”言和回过神来，“你是谁？”
士兵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我是乐正龙牙的战友，大家都叫我大块头。”
言和向后退了半步，并没有和大块头握手，而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大块头。
“啊…”大块头愣了一下，“没事……”
言和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大块头的断臂，用略微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龙牙呢？”
大块头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从携行具里取出一包用薄荷蓝色的布包着的包裹，递给言和，说道:“他…我们在被炮击时，一辆卡车把我带倒了，醒来后我没有看到他……只找到了这些东西……”
言和伸出有些颤抖的右手，接过包裹，解开绑带，里面包着一只怀表和几片金色的假花瓣。
怀表表面刻着两只胡蝶，边缘有些破损，链条已经断了，只剩下怀表的主体躺在那里。
言和拿起怀表，用拇指在表面摩擦了几下，打开怀表，一张照片映入言和严重，照片里的人依旧愣愣的看着照相机，一道白色的痕迹从照片里的人脖颈部划过，应该是钟表玻璃碎片割的。
言和紧紧握着怀表，右手的颤抖有些激烈。
只回来了…自己的东西。
言和忍着表情的变动，目光转向那几片假花瓣，金色的外表看着很光滑细腻，但是现在上面粘着些许深红色的血块。
言和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突然感觉有些站不稳，头疼得厉害。
血……
龙牙…的…吗？
薄荷似乎永远也抓不到手，甚至没有办法寄托。而黄色郁金香却落在了言和脚边，根本无处寻找它的来处，就像是天空中飘落，恰好在言和脚边停下，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样……
一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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