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9月21日,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对我说:“我自杀成功了。”
我冲她点点头,说:“恭喜。”
2.
四个月以前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我在座位上看书,她很自然地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我打算自杀。”这就是她的开场白。
“是吗。”我说。
她说:“嗯。”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我问她。
余光里她一直在晃的椅子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你不问我为什么吗?”她的声音跟着晃动着。
果然。
紧接着应该是要跟我倾诉烦恼了,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但怀着侥幸的期待还是在这句话后被宣布了落空。
随便她吧,我这样想。
远处围在一起聊天的人突然爆发出笑声,走廊有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两面的窗户映出的都是滚滚而来的乌云,窗外传来雷鸣。
她像一张摇摇欲坠的纸片:
“我打算得癌症。”
3.
她很开朗,但是孤僻。这两个词一般不会同时形容一个人,放在她身上合适。
在我与她没有任何交集的时间里,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总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一些东西看,不管多无聊的情况下也很少露出呆滞的表情。
“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吧。”会给人这样的感觉,而不是“她在发呆吧。”
她不与人亲近也不排斥人,偶尔也会在女生群体中聊聊天,但她是不合群的,她身上的疏远感像是一层透明的壳,在她独处时无形,在以人群为背景时显现出厚度。
“胃癌。”她补充。
“喝反复烧开的水,把腌制的东西当饭吃,有时候一天什么都不吃有时候暴食。”
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那时的我对这些是否真的能让她得癌症没有概念,但对她自杀的信念已经毫不怀疑。
4.
我们彼此都没有要由此熟悉起来的意思,我对她的自杀方式感兴趣却也没有到想搭话,她也没有再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再上那次对话后没多久就是暑假,两个月以后我们才再次对话。
我在某节体育课自的由活动时间绕回教室想睡觉,推开门的时候看见了教室里的她。
她坐在窗边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晃着,听到开门声时吓了一跳。
“我以为老师来了。”她说。
我对她笑了笑,打算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5.
她远远地对我挥了挥手,于是我对她晃了晃手里的篮球。
大概是完成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你先去吧,我要去还个球。”这样的对话。
但等我走回来,却发现她还站在那里。
“不是‘如果你不等我就拿球砸死你哦’的意思吗?”
“是就有鬼了。”
回教室的路上她顺便在水池洗了手,我在器材室已经洗过了,于是站在一边看着她。
她挽起袖子,洗干净手后又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她额前的碎发被微微打湿,任由水珠停留在脸上,她的嘴唇因为刚才的运动有了粉红的血色,于是原本清冷的长相生出几分温润。
像浓雾天的植物。
“怎么了?”她把袖子放了下来,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没。”我说。
我走去她的身边拧开水龙头。
“放学后要一起回去吗。”我问。
我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
6.
我后来时常想起那个下午,我和她随着放学的人流出了校门,人流在校门口分散向不同的小店,我们背着书包,穿着藏蓝色的校服,远处是橙紫色的天空。
那个时候我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和她在这一刻像是两个普通的高中生。
每天和朋友聊天因为一些小事笑得围成一团,放学后逛逛文具店买彩色记号笔,也许跟父母吵吵架,也无非是因为小事。
挽着手路过便利店时一个问“要去吃冰棒吗?”一个说“要吃!”。
像是这样的高中生。
“要吃冰棒吗?”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是她停在便利店门口侧头问我。
我摇摇头,谢绝道:“不了。我不太爱吃。”
7.
她买了自己份的冰棒然后和我一起往车站走,也就是这天起我们如果放学后遇到就会一起回去。
“问你个事儿。”她吃着冰棒说得有点含糊,“等我死后你有空能去我家看看我么。”
她说的是“问你个事儿”,而不是“拜托你个事儿”。
大概在这种地方我和是相似的吧,我们从不觉得世界上有谁有义务接受我们的期望。
“好。”我说。
尽管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就算含着冰棒也能看出脸上有笑意,她第一次和我聊起有关家里的事情,她说她家的房间都是朝北,几乎全年照不到什么阳光,但是在屋外的走廊能看见很漂亮的夕阳。
8.
“我小学的时候。”她说。
这已经是第很多次的对话,我和她的相处意外顺利,那时我们会在碰巧遇到的时候一起翘体育课回教室。
“有一次春游要过一座独木桥。”她在路沿的一条细长的石砖上走,像走在独木桥上一样。“大家都觉得超害怕,原本班里胆子很大的同学也被氛围带得不敢走了,老师一直带动大家帮大家打气,但还是没有人敢。”
“那个老师是我很喜欢的老师,我不想她为难,就站出来走上去了。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在我后面跟上来,但等我下了桥回头,才发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就一个人在对面等了很久,对面的同学都望着我。”
她转过身,一边看着远处围在一起聊天的女生,一边往后倒着走,看起来漫不经心,又很磊落。
“后来老师对我喊话说,对不起啊,只能大家一起绕另一条路走,你能再走回来吗。”
9.
我和她的相处顺利,因为她不会觉得我们需要理所当然陷入什么关系,也不会自顾自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
更重要的是,她从不要求我的回应。
我无法给人回应。
我曾经试图合群,在别人挽住我手臂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僵硬,等待同伴一起吃饭一起回家,我可以在聊天时接住梗再扔回去,可以在别人倾诉时柔声安慰,但我没办法真正做出回应。
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只有我唯一的朋友知道,我和人交谈,脑海里却总是另一个女孩对我说:“和你做朋友很累。”的样子。
“好累啊。”
她说。
我楞了一下。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她说完就从路沿跳了下来,步伐依旧轻松,“然后啊,我想,我比别人多走了一趟桥诶,赚大了。”
“x公园的桥吗,我好像也走过。”我笑。
“对对!就是那个。”
“啊,这样说来……”
——“和你做朋友很累。”
“x公园真是小学春游的圣地啊。”
“是啊哈哈哈哈。”
——“你从不愿意真正和我们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情。”
10.
“最近在学校怎么样。”餐桌上母亲问我。
“蛮好的,跟以前差不多。”是实话。
母亲把西兰花夹进我的碗里,虽说不属于很厌恶的蔬菜也绝对谈不上喜欢,说出来和夹出去都很麻烦,所以我还是吃了下去。
“学习怎么样。”
“还好。”
“明天生日要不要带朋友回家玩。”
“嗯?啊……”
他们每年都会这样问我,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说和朋友约好了在外面吃。
我嚼着嘴里的食物,嚼完后,我说:“我明天问问她。”
但其实每年生日我都是一个人随便找个地方、安静的看一天书。
11.
“恭喜。”
我冲她点了点头。
我以前是没有想过能听到这么反人类的话的,“自杀”与“成功”联系起来,再由第一人称说出来,但在她说“我自杀成功了。”后,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晃着椅子对我比了一个“耶”的手势,我看着她的脸,她看起来很平常,像是四个月前自顾自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样。
这一天总会来到,我是知道的。她的死亡是我会对她感兴趣的前提。
而我从不提及她为何自杀,从不过问她为何选择这种方法,也是她最好的人选。
这就是了,我们的联盟,我想要在现实中接触死亡,她想找人见证她的自杀,我们心照不宣各求所需,我们是伪善之心和将死之人。
12.
她的身体在那之后急速变差,她的变化几乎可以用分秒为单位。
我曾认为所有真心选择自杀的人是不会再多留在世界上的,自杀则是因为已经承受不了当前的痛苦。她的自杀方式与我以往的认知相悖,既需要承受活着的痛苦,还需要多加承受肉体的痛苦,但我却没有因此觉得这种自杀方式是假的,只觉得,这种方法需要更多想死的决心。
后来我明白自杀未必是有原因的,很多人觉得自杀必然是有原因的,就像很多人觉得活着必然是有原因的,但其实活着只是一种默认的初始选择,死亡则是另一种,生死不过两条平等的路。
我不会提及她为何自杀,也从不会问她为何选择这种方法,因为我没有那么在乎,也因为,我知道,我的不在乎是她四个月以前选择坐在我旁边座位的原因。
我只问她为什么还要来学校,而她说,她不想在家待着。
从那天开始,我关于她的记忆就像是一帧帧在记录死亡。
13.
地点是教室,时间是大概五点,其实四点半就已经下课了,我回头看到她趴在桌上睡觉,刚好又还有一些作业可以写,也就没叫醒她。
等我收好书包走近她想把她叫醒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没有一丝起伏。
我把手指靠近她的鼻翼,感觉不到呼出的气。
她的肌肤依旧柔软温热。
我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噗。”
憋笑失败的声音从她埋着脸的臂弯传来。
她的肩膀开始颤抖,从微弱到剧烈,终于放开了笑起来,她笑得有点喘不过气,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你竟然真的把手伸过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气得想拿书包砸她。
14.
临近期末我和她开始翘晚自习,那个时候已经快要一月份了,我们从开着空调的教室出来,在去操场的路上匆忙地围上围巾。
我们有时候坐在没风的一个拐角,有时候边绕着操场走边聊天,聊的东西很碎也很平淡,她跟我说起她小时候一个人在外面玩的时候被车撞到过,她对那次手术最深的印象就是她当时特别想上厕所,我跟她说起我小时候父母出去工作时总把我关在家里,我独自睡午觉时一定要在枕头下藏一把剪刀。
我告诉她我以后想当作家,她和我说她以前成为一名记者。
“我以前想当记者”、她当时这样说,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等待她接下来类似“但我后来想……”的转折,但我又反应过来,对她来说,是没有“以后”的。
“或者在学校外面推小推车卖关东煮”她说。
“差别也太大了吧喂。”
“如果你真的在学校外面推小推车卖关东煮、那我就在学校当保安.我笑着说道.
我们在操场有时候也会遇到别的逃了晚自习的人,吵架的情侣,跑步的人,在路灯下背单词的人,或者大声喊“我要考上985”的人。
“可是这样喊也没有用啊。”那天我们去后门买了关东煮带来操场吃,我被烫得有点口齿不清地说。
“有用的吧,如果对一件事坚定不移地相信,搞不好会变成事实的。”
她比我更口齿不清。
“我以前每一天都在想,我好想死。”她耸肩,“所以梦想成真咯。”
这哪算得上依据。我心里这样想,也懒得反驳出来。
她又开口,呼出的白气被风一下子吹碎。
在白气的碎片和风中我听见她说:“我现在一点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念头都不敢有。”
15.
体育课还没下课的时候我提前回了教室,果不其然看到趴在窗边看书的。
她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被开门声吓一跳。
“什么书?”我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她没说话,看起来困乎乎的,直接把书的封面翻给了我看,“不太好看。”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同样是形容女孩子呀。”她干脆把书合上放一边了,声音瓮声瓮气地从围巾里传来,“我以前看过一个描写是‘好像万事万物都跟她有着私密的联系’……是哪本书来着,谁写的来着……”她絮絮叨叨,声音越来越弱“写得可真好呀。”
“XXXX。”我说。
她没再说话,一动也不动。
我侧头看她,她闭着眼,肩膀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是一种很浅的棕色,发尾的分叉在阳光下像亮点。
我是能看出她的凋零的,我想。不是枯萎,而是凋零,她像是一朵凋零的花朵,这个比喻很俗气,我不喜欢自己使用俗气的比喻,但在那段时间我看向她时,脑子里总是闪过这句话。
16.
“在想什么。”她问。
“我想吃红豆的,也想吃奶黄的,但我只吃得下一个。”
学校后门的便利店会在冬天摆出热饮柜和保温箱,我边看着保温箱里的包子边说。
“那你买红豆的,我买奶黄的。”她利落地付了钱,接过店员递来的纸袋,隔着纸袋把里面的包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我。
我隔着纸袋接过,也这样掰开一半递给她。
走出便利店的一瞬间寒风就把脸吹得生疼,拿着纸袋的手却能感觉到柔软滚烫。
“红豆的比较好吃。”她把脸从围巾里挪出来评价道,说完咬了一口包子又把半张脸缩回围巾里。
“我也觉得。”我在围巾里有点困难地点了点头。
暖黄色的路灯亮了起来,一盏一盏从我们身后到我们眼前,再到远方,照亮了远处车站几簇同样穿着藏青校服的学生。
“我和你说一件事。”
关于过去
17.
她说起过的那个独木桥,我也走过。
当时在她的描述里,我逐渐想起了那座桥和跟那座桥有关的回忆。
是做成木头样子却不是木头的材料做成的桥,底下的湖是观赏用的人造湖,水很浅桥也不高,虽说是独木桥,其实很宽也很平坦,只不过是为了配合公园风格没有扶手而已。
跟她相反,我小时候胆子很小,朋友都过去了我也不敢。后来只剩我和另一个女生,直到她也鼓起了勇气,我才只好跟着她上了桥。
“我还是很害怕,但她好像越来越不害怕了,或者说越来越着急,然后我看着我跟她的距离越来越大,又眼睁睁看着她滑了一下掉下了桥。”
那个女生掉下去后水只漫到腰部,得回去换衣服而已。
“那你在后面更害怕了吧。”她问我。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当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我就不是最后一个了。”
18.
为什么告诉她这件事呢。
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懒得说,也懒得看到别人尴尬或者诧异的表情,但我想要告诉她。
没头没尾,没有意义,跟现在的情景没有关系,我想到了,于是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有想表达,像是站在她面前对她伸手,手里空无一物。
想着:“喏,给你看。”的伸手。
也许是因为她侧头看我时微微发红的鼻尖,也许是因为,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把路沿当独木桥走时轻盈而漫不经心的样子,在那时的半个小时前,体育课前的课间,班里同学都提前去了操场,只剩我和她在教室,班主任找到我,和我说,“不好意思啊,虽然你是按照要求做的,但是其他同学全都做错了,只能麻烦你重新做一份了。”
而半个小时后,她摇摇晃晃地对我说:“我比别人多走了一趟桥诶,赚大了。”
没头没尾,没有目的,没有意义。
在她对我伸出手的几个月后,我对她展开了手心。
19.
没等到考试,她不再来学校,她开始住院,我们在不见面的日子里用手机联系,聊天时间却比以往延长了很多。
我们聊许多事情,大部分时候我们没有话题,只是从一件事聊到另一件事,有时候聊刚吃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各说各自想说的,也不在乎对方听不听。
她和我说起她的家庭,她的生父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母亲后来改嫁,又有了两个儿子。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对家庭没什么感情,只在少数的时候露出温情。
比如有一次聊天中途,她说:“等我一下,我去吃个药。”
“好。”我回过去,过了一会儿又疑惑,“什么药?”
“最便宜的药,反正是治不好的,做做样子给我爸妈看罢了。”
20.
因为烟花的禁令我住的地方即使是除夕也一片寂静,电视依旧在放着,母亲和父亲在忙着发拜年短信,我在沙发上时而看看手机时而翻翻书,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回家了。”她说。
“挺好的。”我回。
电视里传来观众的笑声。
“祝你新年快乐,一定要快乐啊”
她的声音穿过层层线路传来还是很磊落,那是一种眼睛笔直地看着前方说话时的磊落,以至于能让人忽略她声音里的虚弱。
我想我当时是想要挽留她的,想要问她能不能不自杀,能不能再活一下试试,但我没有。
我相信她的选择。
也知道没有人有必要因为我的期望而迁就。
“新年快乐。”我开口,但是声音一瞬间被淹没了,听筒里传来的巨响,即便看不到也可以想象烟花在夜空中盛开,像开在夜空胸膛的一枪。
“新年快乐,你也要快乐啊”
21.
我站在她的遗照前。
我曾经想象过她死去的一天,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和她发消息,得不到她的回复,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会恍然大悟,意识到这个事实。
但事实上我是有预感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我已经问不了她了,她在前一天和我说“送我生日蛋糕吃吧”,这不是她一般会说的话,但当时的我并没有预感,所以我也不知道她那样说是不是因为有了预感。
她死的那天我醒得比以往早,半梦半醒之间摸到枕边的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又睡了过去。这一次睡得很沉,在闹铃响之前再没有要醒来的意识,但是在闹铃响的一瞬间我就猛然醒了过来。
我不该睡的,这是第一个预感。
已经晚了,这是第二个。
她没有回消息,这就是我的第三个预感。
我的预感全部应验,从那天之后我不再收到的消息,我依旧上学上课,按时吃饭看书,偶尔和人客套,在自由活动时间绕回教室睡觉。
以及在琐碎的时间拿出手机查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22.
我没有等到她的消息,所以我不再等。
她家住在七楼,我爬到四楼的时候休息了一下,到七楼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气喘,站在门前调整气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她以前说过在楼道能看见夕阳,我往外看去,却只看见对面几乎要压过来的灰色的楼。
开门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她看着我,又似乎没有看我,我觉得自己只是映入了她的眼中。
我说明我是她的朋友她就转身走回了屋里,没有邀请我进去,但也没有关上门。于是我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房间里几乎没有光线,她的遗照和骨灰放在客厅一个角落,她没什么照片,遗照用的是学校统一拍的证件照,我看着那个骨灰盒,想起不久之前那还是一个鲜活的少女。
她母亲进了一边的房间,我用余光看了一眼,窗帘是拉着的,我难以形容窗帘的颜色,整个房间都浸泡在一种灰暗的粉紫色中,我根据影子看出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床边还有另一个男孩咬着手指盯着我。
我匆忙地移开视线,我说不出我在逃避什么还是害怕什么,我只是出于本能觉得不舒服,我走向那个角落,才发现了在骨灰盒旁边有一个纸盒,里面是被堆在一起的她的物品,除了这些还有几张病历和检查报告。
我又往那个房间瞟了一眼,确定了自己现在的位置不在那个房间中的人的视线范围,才拿起一张,是她的胃癌确诊单。
我看了一眼,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正打算放下,视线停留在了数字上,是时间。
2016年6月18日。
我盯着这个日期。
这个日期不对。
我记得那一天,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一—所以这不是她告诉我她自杀成功的日子。
这甚至不是她告诉我她打算自杀的日子。
一时之间我很难受,这个房间中浑浊的气味一直在往我鼻腔里钻,而乱七八糟的疑惑也往我脑子里涌。
也就是她早在和我搭话之前就已经自杀成功了。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演一个过程给我看?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意识到我面前的墙上有个人形的影子。
我猛转头,视线对上一双腿。
她的母亲紧站在我身后,而我一丝声响也没有听到,她垂着眼:“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不好意思。”
“没事。”我几乎是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我也已经看好她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冲她意思性的鞠了个躬,再直起身的动作和转身的动作连接得行云流水,以此逃避再看到她的脸。
我甚至在走出门的时候把门也关上了,以此切断她黏在我背上的视线。
23.
但我并没有走远,或者说,我关上门后,就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
我什么也没想,就那样坐着,直到眼睛酸痛,才意识到已经是黄昏。我侧头,于是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
我抹了一把眼泪,撑着地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因为角度,站着的时候只能看见对面的楼,只有在坐在地上的时候才能看见对面楼上方的天空。
我的灵魂像是离开了自己,我觉得自己正站在那个逼仄破旧的楼道,看见了放学后坐在门口的她,她就那样一直侧头望着夕阳直到天黑,才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拿出钥匙开门回家。
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旁观者。
我曾觉得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盟友,我们是在桥的同一侧,但我错了。
她和我说各样的事情,却从不和我说起真正关于她的事情,我自以为只对她的死亡感兴趣,却又自以为自己是她的朋友。
是我自以为不过问不干涉是我们的心照不宣,又自以为互相对对方敞开了心。我想要责怪她,可我责怪她什么。
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过了桥,回头看着桥对面的我。
我被抛在这一侧,不敢和她过去,也不敢去带她回来,我让自己去忽视各种细节,比如我几乎从没见过她吃一顿正儿八经的饭,比如她常年穿着长袖的校服,比如她挽起袖子洗手时手臂上的淤青和血痕,比如她看着生命时的温柔和留恋,比如在她说起,我以前想要当记者时眼里的光。
她早就得了癌症,一切不在她的预谋之中。
她也根本没住院,她这样的家庭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救活她的打算。
她不是在骗我。
她骗的不是我。
她是在骗自己,在那些每一天都在接近死亡的日子里,骗自己比谁都想要活下去的心。
而见证了这一切的
伪善的我。
也死于17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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