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过后，大卫身心俱疲地来到了后台，满脸的疮痍这时才微微感觉到疼痛。
“……擦擦吧，一定很疼……”
这时，一个纤细的手指朝他递过来一张纸。
大卫惊讶地看着这张手纸，然后更加惊讶地望着给他手纸的那个女经理。
简单的马尾辫，脸上有点小雀斑，眼角有颗痣。五官不算特别精致，但是眼睛大大的，很有神采。看着就招人喜欢。她的身上没有明显的机械化改造，和大卫这样完全了更换双眼和双臂的人不同——
她一定是个家境富裕的上城人。而大卫的猜想也八九不离十，女经理是上层区下段的居民，虽然还没有富足到能够到达地上的资格，但是对于大卫而言，她的家境已经是相当富有的了。至少她的家庭有着一直维护完整肉体的经济能力。
她叫樱。是大卫这辈子第一个遇到的，主动搭话，并且不对他露出厌恶的女生。也可以说是大卫第一个遇到的，朝他露出笑容的女生——至于从小到大遭受的那种嘲笑，大卫是不算在其中的。
大卫一定是喜欢上她了。
那300点数大卫没有拿去治疗，而是买了一块他这辈子第一次摸到的高级零食——巧克力。
从那之后，樱成了大卫的“朋友”。而在大卫眼中，樱成了自己的女神。
“……樱，你……对自己的人生有没有什么……打算？”
某个下班的夜晚，两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大卫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开口问。
“打算？什么打算啊，具体一点呗？”樱活泼的眼睛中流露出了疑惑。
“……就是……就是……结婚啊……之类的。”大卫憋红了脸。
樱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在大卫看来犹如天使：“哈哈哈……”
“……你笑什么……”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卫，你做好心理准备哦？”说着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樱的眼神中不断闪烁着笑意。大卫看得沉醉，而就在下一秒钟——
樱轻轻地踮起脚尖，朝着大卫那胖乎乎的脸蛋上面轻轻地一下了印上了一个唇印。
——那一刻，大卫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樱，生日快乐！看！这个礼物里一定会喜欢的！”
“真是……有你就好了啊。我的竹蜻蜓！”
樱轻轻抱住了纤弱的大卫。
——那一刻，大卫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樱……我们……我们结婚吧……”
“……噗哈哈哈——你这些不会是拿电子版焊接出来的吧？”
“我……我听说以前的人们求婚的时候……要拿一束‘花’的……”
“啊哈哈哈……你真是……‘花束’可不是长这个样子的哦？你怎么会想到用二极灯管和光纤来做花啊？花是一种植物哦？我愚蠢的竹蜻蜓啊——噗哈哈哈……好啦好啦，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嫁给你咯？”
樱笑着，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接过了大卫手上丑丑的装置。
——那一刻，大卫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竹蜻蜓，你记得我说过，我身上除了肺部之外大多数零件都还没有更换吧？”
“恩。”具体原因大卫没有过问，毕竟上层区很多人都为了某些欢愉而保留了肉体。因为这个原因，大卫一开始还以为她出生贵族。
“所以——我的子宫也是完好的……”
“……？”大卫一头雾水，感觉樱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所……所以我们不用去用试管培养后代哦……？”
“……什么意思？试管培养不是挺好的吗，技术成熟，时间也比传统怀孕的孕期短。而且更加健康，地下城的居民基本上都是靠着……”
“……笨蛋！你非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
“……哈……”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红着脸，说：“……我想要，真正地当一次妈妈。”
过了不久，樱怀孕了。
在那一刻，大卫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
那也意味着他即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过了不久，樱在工作中病倒了。
送到医院之后，医生义正言辞地对大卫说：“……你怎么能够让她自己怀孕呢？——你不知道你的妻子有纳米机械排异反应嘛？这些年来她一直是靠着药物来维持机械肺部的正常运作——她是不能怀孕的！药物会杀死婴儿！”
这个消息犹如晴空霹雳。
在大卫和樱商量了之后，樱坚决地说道。
“——我不论如何，也要亲自把孩子生下来。”
“……但是……你的身体……”
“拜托了，竹蜻蜓。这是我的愿望。”
看着樱那倔强而闪烁的目光，大卫最终还是尊重了樱的意愿。但是小英的身体也很快就变得脆弱不堪了。由于排异反应，她的机械肺部一点点地失去了作用，只能靠着其他的机器来支撑和维持生命。
而且这样的医疗方式也花光了大卫和小英这些年来的积蓄，他不得不卖掉了上层区的房子，搬到了中层去。
在住院七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们的女儿诞生了。
“叫她‘翼’吧。”
虚弱的樱幸福地抚摸着婴儿的头，轻轻地说着——她的肺部已经完全被移除，并不能亲口说出话来。此时此刻她的声音，是从连在额头的数据线中传递到显示器上的信号。她望着大卫，脸上尽是满足和幸福的表情：“大卫，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记得……好像是一种曾经人们见到过的植物。”
“是啊，是一种叫做樱花树的树木——据说，现在的地面上，还种植着那种植物。传说它总是边开边落。因为樱花是在用所有的生命绽放她的美丽。而这触目惊心的美需要付出惨痛代价，它会凋谢在最灿烂的时刻。”
“……但是……那一定很美。”
“是啊。一定很美。”樱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轻轻抚摸着婴儿的额头。
“我这辈子……失去了很多东西。因为生病的缘故，被周围的人排斥，被疏远。一直以来，我都试图去掩藏自己的秘密——抱歉，竹蜻蜓，很多事情我都瞒着你。”
“没关系。没有一点关系。”
“……谢谢你，竹蜻蜓，谢谢你——是你帮我完成了我人生中所有的梦想——一个女孩，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希望你可以帮我实现——”
樱的眼角流出来了一滴晶莹的眼泪，打在了女儿的额头，顺流而下，沿着呼吸装置的边缘落在了枕头上。
“竹蜻蜓——带我们的女儿去地面。帮她找到一棵樱花树，告诉她——”
“那就是她的妈妈。”
说完这句话，樱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大卫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和痛苦，就在医院里面得到了那个熟悉的噩耗——
小翼和樱一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在政府切断氧气供给之后，只有两条道路可以走——改造肺部，然后用高额的药物来抑制排异反应；或者继续给政府交纳氧气税。
但是不管是哪条路，对于已经花光了家产，而且几乎没有经济能力的大卫而言，都是不堪重负。
于是，大卫决定走第三条路，也是樱的遗愿——
送自己的女儿去地上。
——
“……所以，你就选择了犯罪吗？”多洛丝问道。
“一开始我并不是这样打算的。”大卫回答。“你不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会重新回到应聘场去——那里，可是我人生的第一场噩梦。而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去应聘，自然是饱受了歧视和嘲笑。真该死，一想起那些家伙嘲弄我的嘴脸，我就想要把手上的枪口狠狠摁在他们额头上——但是我当时甚至都不能生气，只能一个劲儿地傻笑。因为我知道，我只有笑着，才有救下翼的可能。”
大卫和多洛丝已经从中层区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已经到达了电梯门口。电梯的周围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哨岗警察。多洛丝和大卫向对方出示了指纹，在进行了档案过滤后没有发现限制条例，便被允许他们通行了。
大卫不解地看着多洛丝走向了方向朝下电梯口等候着，问道：“……你还要去哪里？”
“底层。”
“你去那种鬼见愁的地方干嘛？”
多洛丝点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说：“就当我回家看看吧——”
大卫当然知道她是在糊弄自己。而多洛丝也岔开了话题，问：“那么之后呢？你又是怎么和麦迪卡公司扯上恩怨的？”
“……这种事情还用我多说吗？面试的时候他们要求我提供一份研究试作稿，我投递了之后虽然没有的到入职——但是你猜怎么着？才过了20天对方就推出了新型的护卫机器人。我哪怕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对方是偷走了我的成果。”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的起诉做一个证人。”多洛丝笑着说。
过了一会儿，电梯打开了。此时正值深夜，登上电梯的人并不多，更何况是要往下走，于是进入电梯之后，这半蓝球场大小的空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人。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时间去起诉他们吗？”大卫反问道。
多洛丝耸了耸肩：“……那倒也是——那就让我给你做个保证吧，我一定会让你的女儿到地面上去。”
5
等到电梯门打开，两人就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就是地下城。上层是一个世界，中层是一个世界，下层是一个世界——
而至于底层——简而言之就是地狱。
昏暗，潮湿，危险。几乎是在亵渎生命和意志一般的地方。这里与绝望是划着等号的。
希望？那是什么？
“……时隔多年……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看到眼前的荒芜和混乱，多洛丝竟然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他如今过得怎么样了呢？那个头上没毛的小玩伴，此时此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多洛丝的脚步有些加快了。
“……你也是来找人的吧？”大卫察觉到了多洛丝眼神中的焦虑，猜到了对方真实的目的。
多洛丝愣了愣，随即用苦笑来掩饰：“……看来完整的人体还是有不少不方便的功能啊。”
多洛丝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目的地。看到她如此轻车熟路，大卫对多洛丝的话又多了几分相信。
看着这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面传出来一点点的火光，让多洛丝的眼角有些微微发红。
……我回来了哦，麦克。我终于回来了……
说着，多洛丝推开了屋子的门。
“……是……是谁……？”
但是，从房屋里面传来的并不是记忆中儿时玩伴的声音。这不奇怪，毕竟时隔了十多年，声音变了也是理所当然——但问题是……
这个女孩是谁？
大卫的四只眼睛在黑夜中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他扫描了对方的身体，然后不解地说道：“……上层的女人？”
“……不……她不是上层的人……”多洛丝在今天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恐惧：“……她是薇薇安……地上城市长的女儿。”
听到这句话，大卫也立刻想起来了那个被炒得纷纷扬扬的新闻。他进行了形象对比——毫无疑问，这个蜷缩在角落里面的少女，就是失踪的，高贵的地上人。
“……难道这里就是那个绑架犯的老窝了吗？”大卫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卷进了这么危险的事件里面。他打开了手上的联络装置：“……总之，先报警吧……”
“不要报警！”
但是，就在大卫要行动的时候，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和紧张的少女却突然开口大叫了起来。
“拜托了！不要报警……”
“我绝对……绝对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多洛丝皱起了眉毛：“……‘那个地方’……是哪里？”
少女拿着氧气瓶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呼吸口罩也不断泛着白气。
“……绝对不要……回到地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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