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楠木的桌子,并不大,占据了整个书房的一角,上面堆满了书和文件。不管是书还是文件都是乱成一团,堆砌在那里就像某处古战场的遗骸。但是坐在了桌子之前的男人总是能够一下将自己要看的东西,从那一堆乱糟糟的书里揪出来。
当然,不管是揪出来的纸张还是书本,都不可避免变得皱皱巴巴,就像是被水浸湿又晒干了一般。因为这个原因,他作为家主的哥哥曾一度禁止出入这里。即使这书房里拥有的书本数量,仅是外面藏书库的数十分之一,可是每一本都是珍本或者绝本。而现在,这些珍本和绝本全都被杂乱无章的摆放在了楠木桌子上。
不知道那些古籍的收藏家看到会怎样痛心。
夜已经深了。
煤油灯被摆在了楠木桌的最上面,以男人的性格,根本就省出了给煤油灯腾空间的行为,直接压在了众多资料上面。
随着那淡黄色的光晕扩散着。
男人带着一些胡渣的面部轮廓在那极近的光源里显得很干净。
每次女孩打开书房的门的时候。
能够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男人看书的时候很安静。
“您,在看什么书呢?’
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女孩才用声音打破了仿佛构筑了结界般的寂静。
在听到声音的时候,男人似乎本能的从背靠的椅子上挺起了身板,甚至表情也有一瞬间的绷紧,在看到是女孩的时候,才放松下来,双眉也缓缓展开。
“这么晚还不睡吗?”
“嗯……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能乱跑啊……
本来想要这样说的男人,突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也有着十分晚睡的习惯。
苦笑了一下。
“您,在看什么书呢?”
大概是怕没有任何话题说下去的原因,抓着门框的女孩就像是整个人都因为紧张而脸涨得通红。
“啊,我在看以前的人写的札记哦。”
将资料从一旁的躺椅上拿了下来。
那原本是供彻夜读书的人休息用的,却被男人就近当成了放置书的地方。然后男人将女孩抱起,小心翼翼的放置在了躺椅中,盖上了一层薄毯。
因为女孩穿着的,仍然是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穿着的简单内衬,夏天的空气里躁动不安,但是夜晚的时候帝都的空气还是会带些凉意。
“札记,那是讲什么的呢?”
“那是一个人的旅行札记哦,他从诺科纳格珍珠海港起步,乘船到了无知山谷,然后横跨整个摩梭沙漠,拜访了东方的诸多古国,对他看到的所有进行了极近详尽的描写。所有的一切,包括湛蓝如宝石的湖泊,压得极低的云朵和荒野上草原里的牧牛和山羊。还有,摩梭沙漠里的陆行兽,东方昊汉帝国盘起的发髻。”
少女听着他的描述,两只浅蓝色的眼睛亮的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但是随即想到了什么一样,神色变得黯淡起来。
“难道从头到尾,他都只有一个人旅行着吗?那不是,很容易寂寞吗?”
男人笑了出来,女孩到很久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才能够听出男人笑声里的苦涩。
“有的时候啊,有的事情,并不是愿意有人在你的身边,就会有人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可能与你一直在一起的人,会因为很多原因从你身边离开,理念的冲突,利益的不洽,战场的死亡,争吵,误会,背叛,互相折磨。最终很多人因为这些所以最后孑然一身,再也不肯将心交给别人了,因为他的心早就已经千疮百孔,拿出去,别人也不一定愿意收下。”
这样说着,他轻轻用手摸着女孩的短发。
“可是,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个人要的啊!”
女孩很用力的这样说道,奶声奶气。
所以有种充斥了笨拙的可爱。
世界上总是会有人要吗?
男人突然回忆起了以前那个身着白色长衫的少女,他曾经和她牵着手走过帝都每一个大街小巷,和她在战场上身陷不知道多少次死局却也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无何不可。
可惜……
“是啊,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个人要的啊。”
他说。
“所以,如果有一天,有个人,放弃了国家,放弃了信仰,放弃了拥有的一切,放弃了将得到的一切,放弃地位,力量,灵魂与身体,放弃金钱,欲望和生命,放弃了所有也要站在你身边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一定要牢牢的牵住他的手,因为一但松开,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这世界上,终究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的声音温柔而平缓,但是他直视着少女的双眸充满了一种坚定不移。
女孩不甚明白,加之不断攀升而上的困意。
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用肉呼呼的小拳头揉了揉自己发痒的眼睛。
“要记得啊,奥萝拉。”
这是男人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记忆犹新。
在这之后,她最后一次见到男人,是在帝都大道十字路口,正对着皇城的大门的绞刑架上。
男人低头笑着走了上去,不发一言一语。即使是周围押送的人也只是持着枪,他的身上,甚至连枷锁都未曾佩戴。在一旁准备着绳索和绞刑架的人含着泪对他行半跪礼,但是他侧身避过。
所有人都静默的看着,但是所有人都强行忍住,没有哭泣。
因为他们知道眼前的人,希望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够欢笑着送他离去。
没有人喧哗和吵闹,更没有人意图将秽物扔到他身上去。
整个帝都,靠近了绞刑架的三分之二的人群里,穿着白袍,他们以这样无声的形式,做出了最为沉重的哀悼。
这些人里没人知道。
在行刑的时候,正身坐在了王座之上的赫连子欣女王,在登基之后除了休息从未摘下的王冠被放置在了膝头,身上穿着的是十数年没有碰过却依然干净而整洁的白袍。
“别了,大家。”
他在最后这样说,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晚宴的散场,让所有人觉得自己总是会有机会再看到他的。
他在最后笑着行礼,然后像是滑稽戏里杂耍的先生一样用夸张的动作爬上绞刑架。
他经常以这种方式来逗笑他的部署,放松紧张的情绪。
他总是希望周围的气氛能够因为自己稍稍变得舒逸一些。
但是这个时候站在了台下的数个嫡系部署却笑不出来,其中一个还是忍不住,用自己的帽子挡住了脸,肩膀抽动,泪从他的脸颊旁边落下。
却没有哭出声。
少女那个时候在后街,那是唯一的一次,家族里的马车被整个涂白。
在那之后,那马车就被烧成一炬硝烟。
她趴在了马车车窗的窗沿,看着自己一直那样崇拜和喜欢的人攀上了绞刑架,用绳结套上了脖颈。
“他在干什么呢?”
她回头问自己的母亲,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的表演极小的一部分。
却看见自己一向严肃端庄的母亲捂住嘴,哭泣。
她又望向自己的父亲,阴影让他的表情不能被人看不清,只是抿着的发紫的双唇和紧锁的眉头出卖了他。
在绞刑架上的男人蹬开架子的那瞬间,她的视线被自己的父亲用手挡住。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悲伤,然后嚎啕大哭。
将她拥入怀中的父亲也抽泣了起来。
记忆里她的父亲再未如此悲伤。
据说那天,皇家公园广场上的掌旗人不听号令的,让诺科纳格黄金雄狮的国旗降了半旗。
没有人阻止亦没有人在事后追究他的责任,即使根据法令,无故降半旗,应处死刑。
多少人希望能够和那个绞死在了十字大街路口的人一同离去。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处刑。
亦是一场无声却浩大的葬礼。
“要记得啊,奥萝拉。”
这是男人最后对她的嘱托,也是最后对她说出的话语。
梦里像是有人的手伸了过来。
于是少女下意识的握住。
“小姐?”
小姐?——
那个人这样叫她,她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看见了距离自己咫尺之近的脸。
漆雕蓦绘。
有些吃惊的少女从床上坐了起来。
说是床实际上并不恰当,只不过是将被褥放在了地板上临时做出来供人休息的地方罢了。这个时候奥萝拉•亚莉克希亚才回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在枢机墨胧的包扎和简单的魔法治疗下,暂时止住了恐怖的伤势,然后他们在人口十分稀少且分散的西郡几乎行走了一天,才找到了能够寄宿一下的村落,并且得知了通往就近的驿站的道路。
“你,没事吧。”最终少女还是只问出了这样的问句。
“没事,小伤都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虽然肩膀上的伤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但是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管家的话语顿了一下,“您是做了什么让您觉得悲伤的梦吗?”
这样说着,管家用微微浸湿的手帕轻轻的擦拭着少女的泪痕。
这是他第三次为自己的主人这样做了。
不管对外来说有多坚强,但是本质上依旧是一个柔弱的少女,这点漆雕蓦绘已经很清楚了。他擦拭的时候用的是没有肩膀没有受伤的右手,而他的左手这个时候还被少女握住。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放弃了国家,放弃了信仰,放弃了拥有的一切,放弃了将得到的一切,放弃地位,力量,灵魂与身体,放弃金钱,欲望和生命,放弃了所有也要站在你身边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一定要牢牢的牵住他的手,因为一但松开,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下意识握紧了在她双手中的,少年的手。
“没事,”她的声音颤动,“我只是,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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