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天气转凉了,临近中午的阳光耀眼却不带热量,风吹得人起鸡皮疙瘩。白川市一条安静的老街上,早餐铺子前的蒸笼还是白汽蒸腾,晚起的人们挑拣着一个个粢饭团或是包子充当午饭。林起云身为年轻人火气旺盛不畏寒冷,套着白色T恤和齐膝短裤就蹲在街边的马扎上,专注地吃着刚买来的早餐:绿豆面儿加三个鸡蛋不要葱花的5块钱煎饼果子。
“林起云,今天可算你走运。你看看,给你打了三个鸡蛋,居然有两个双黄!”早餐店摊饼的店主大婶说着,把铁板上的饼翻了个面,香气四溢的煎饼底下冒出诱人的滋滋声,“你妹妹呢?怎么不跟你一起出来吃饭?”
“她?……去图书馆学习去了。”林起云敷衍了几句。
“真厉害啊,成绩都这么拔尖了,周末还要去图书馆用功!”摊饼的大婶一溜儿把饼皮翻回去,刷上甜面酱,回头一眼看到自家五年级的儿子还坐在店里一角捧着手机玩王者,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地吼道,“你看你天天就玩手机!多跟邻居家的姐姐学学!现在还不努力,等你上了高中看你有什么出息!”
林起云只能在一旁尴尬地笑笑,笑里带着苦涩。大婶的儿子嘟着嘴白了他一眼。
白我有啥用啊,成绩好的又不是我,是我妹!林起云把眼白了回去。他看了眼摆在早餐摊子生霉灰墙上的挂历,今天是2018年9月15日,又是个平淡的星期天。生于上个世纪的末尾,十八岁半的林起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转眼就已经入秋。他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照例在白川市第二中学继续。
“高三可忙了吧?林起云,你可不得好好努力!”煎饼大婶说,“将来什么打算?”
林起云草草地应诺了几句,可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到底是什么打算。
白川市,一个坐落在Z省东边,位于国际大都市上海以南大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小小三线城市。夏天不凉冬天不暖,只有日子过得就像流过市中心的白川江的水浪一样,慢悠悠的。每个生长在这个城市里的人都默无声息地工作着,活着。像是雨滴落入白川江水,它确实还在为江水的川流不息作着贡献,只是你再也注意不到它们。
相比繁华的市中心,林起云更喜欢这条伴随他童年长大的街。
时间在这个小小的城区仿佛还停留在上个世纪,锅碗瓢盆日复一日地互相碰撞,居民楼的墙上满布十几年来的梅雨潮湿季节留下的瘢痕,夏天油绿的爬山虎攀附之上,风一吹来,整面墙都哗啦啦地响。老大爷们脚下的自行车还是90年代的式样,从商店街的车水马龙之间挤过。林起云仰头就能从居民楼之间的缝隙中瞥到远方的CBD一角,那里高楼耸立,虽然没有上海的遍地机遇和财富,但至少也是白川的经济中心。
也许生来就被城市天生闲适而散漫的氛围深深地感染着,林起云从一个乳臭未干的衰仔长成了一个稀里糊涂的衰小伙子。
静不下心来学习的他,成绩总在中下游晃荡,偶尔吊车尾;人缘一般,总是能被众人忽视于视线之中。就像初中老师在毕业寄语中说的那样,“林起云这个孩子就跟空气一样,在班级群体中找不到一点的存在感”。
再好吃的煎饼果子也总会吃到最后一口!林起云已经无数次地幡然醒悟,仰头看着被正午阳光照得蓝得发亮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即使是像他这么吊儿郎当的人也清楚,高考离他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可供自己荒废的青春已经不多了。
“那些觉得自己过得还不赖的人,哪里体验过失去什么的感觉?”这是林起云最经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林起云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一个亲生妹妹,林洛语。这个留着及腰长发的清秀女孩始终是街坊邻舍寒暄时谈论的焦点。她小他两岁,兄妹俩从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上着同一所高中。只是林起云上学晚了一年,兄妹俩一个高三一个高二。
兄妹两人的人生可能就是场游戏,投胎时手贱选成了地狱难度。七年前,母亲因病离他们而去,而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林起云根本不想称他为“父亲”——在此之后就托辞公务原因远行海外,只有在每年的元旦给兄妹俩的银行卡里打进一笔略显拮据,只够兄妹两人一年日常开销的生活费的时候,才算重新在他们的生活中一闪而过。
老爹你起码给我们指定个监护人也好啊?林起云很想找个机会好好地把他骂一顿。还好最近几年外卖行业越来越普及了,不然兄妹两人轮流做饭互相养活也不容易。
除此以外,父母留下来的唯一遗产,只有一栋从民国时期就建起来的双层小洋房。这是唯一能给林起云和她妹妹遮风挡雨的地方,老旧的卵石小路从门口的柏油马路中支进来,弯绕着通向红砖砌的方墙,背后是几棵木棉花树。这房子该修了,林起云在每个下雨的夜晚都这么想,他的卧室就在二楼,天花板上砰砰啪啪地响着雨声,在夜里汇成一条鼓点的河,一听就是十八年。
来自父母的爱,林起云好久没有感受过了。母亲还在世时,父母的工作都很忙,经常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林起云还在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都能见到同学的爸爸妈妈开着那些好不气派的奔驰、宝马停在大门前,手里拿着热腾腾的点心,接他们回去。林家兄妹两人就只能灰溜溜地从车的一旁走过,两人沿着小区里无人的小径走回家里,自己拿出钥匙开门,直面着空荡荡的家。
反倒是他的同学时常羡慕起他来,林起云家长很多时间都不在,所以考试考砸了也不用签名。那些坐着奔驰宝马回去的小朋友,可不敢拿出70分的考卷给自己的爸妈看。
现在来说说林洛语。
和学习平庸的林起云相比,她优秀得简直跟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连续三届成绩年级第一,学生会代表,白川市十佳青年。只是明明她中考的优异成绩早已被一百公里外的全省第一重点高中看上,林洛语却在提交志愿的最后一天,毅然决然地在表上填下林起云所在的“白川二中”:一所离街区不远,没有富二代、精英班级甚至任何优点的普通公立高中。
初中暑假的某一天,被哥哥问到为什么要来白川二中的时候,林洛语摘下正小声放着某个韩国男团歌曲的耳机,转过身子来,两只无辜的双眼眨巴着盯着他:“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寄宿到太远的地方,这样就能每天回来见见你啊,老哥。”
她在家里无论何时总喜欢穿她那件白色的棉织睡衣,胸口部位还印着日本网红吉祥物“熊本熊”那张傻不拉几的大黑脸,林起云每次看它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样的傻不拉几。
“问完了就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林起云还想说点什么,一张枕头就朝他脸上乎过来了,“盯着你妹妹的胸看什么啊,变态!”
让她睡在离家一百公里远的地方我肯定放不下心!林起云想,我是她哥啊,跟她住在一起,多被她枕头砸几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起云的理想中林洛语的样子可能还停留在七年之前。那时候她就是个时刻都要粘着他打转的小陀螺,穿着一身洁白的花褶连衣裙,拉着十一岁的林起云在老街的四处奔跑,奶声奶气地吵着,要哥哥掏出零花钱给他买棉花糖吃。下午暖和的阳光洒在她一头瀑布似的黑发之上,像星星点点的糖霜。
双亲离开之后,林洛语应该也成熟了不少,不会再像个小孩子一样粘着哥哥了。这不挺好的,林起云想,他们两人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普通的衣食住行,还有普通的娱乐活动——一般只限于一起看电视,一起打王者,顶多偶尔一起逛街买菜。
至少在学校里光芒照人的林洛语,回到了家就还是他的妹妹,一个在林起云看来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她晚上偶尔参加学生会的工作会议,但也不会太晚回家。兄妹两人晚上大多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电视播放着毫无营养的综艺节目,一个个都忘了还有作业的事儿。
“电视都看到十点了,哥你怎么还不去写作业?”林洛语总是第一个想起来的,她塞着满嘴的薯片含糊地说。
“你怎么也不去?”
“我那么优秀,不写作业老师也不会训我啊。你行吗?”林洛语很得意。林起云不喜欢她这样利用别人的信任,但也只能把电视和整个沙发让给大嚼着薯片的少女,一个人悻悻地上楼学习。他写不完作业可是绝对会被请到老师办公室罚站的。
“哎,哥,家里薯片库存都快没了,你明天放学再进一点过来。”
“知道了,闭嘴啦!”
又或是一起打手游:当林起云的角色被对面五个人抓住一通暴打的时候,林洛语的角色——那个负责治疗的奶妈在一旁干站着不动。
“洛语你在干什么啊!奶我啊!”
“你自己走位失误,已经没救了,不值得我耗蓝。我回城了,血泉见!”林洛语咬着棒棒糖瞟了他一眼,走进了草丛开始跳舞嘲讽。
“你狠!我要是再跟你双排一次,我跟你姓……”林起云看着角色死亡后灰掉的屏幕,头上青筋暴起。
“哥啊,问你个问题。”林洛语端着手机把身子朝林起云挪近了一点,“要是我有一天在现实中被人抓住暴打,你会来救我吗?”她微微仰起头,眼角有些嘲弄般的笑意。
林起云正在忙着从商店里面选装备:“救啊,我肯定会来救你。”
“真的?”
“我会把我身上的所有装备卖掉,换成肉装(游戏术语,即最大化防御力的装备),跑到他们面前嘲讽。”林起云说,“然后我去吃他们所有的伤害,洛语你跑就可以了。”
“我说的是现实!”
“现实也一样!只不过少了游戏装备罢了。”林起云笑了,“就算我身上什么装备也没有,我也会来救你的。”
“哥,你可别做这种蠢事。”林洛语放下了手机望着他,“不值得。”
她这呆呆的话林起云听得奇怪,听不出来是认真还是玩笑。没来得及细想,新的一轮团战开始,杂乱的念头立刻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在学校里的时候,林洛语经常会在午休时跑到林起云的教室门前喊他一起去食堂。
那时候还是上个学年。高二下课比高一晚五分钟,整个林起云班上的人才刚刚起身,就能看到一个穿着黑红相间的白川二中校服,留着一头整齐的黑亮长发刘海却略卷曲杂乱的女生从教室前门探进头来张望。
她有些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却长得精致,扎在成堆吵吵闹闹的高中男生之间,像出落清水的芙蓉。而所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都被她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教室一般都会在此时稍稍安静一些。大家都知道她就是林起云的妹妹,但是没人敢去开天才少女的玩笑,只好偶尔转移一下火力,嘲弄一下林起云这个废柴少年。
“林起云,你的学霸妹妹又来辅导你做作业啦?”
“哥,别理他们,吃饭去。”林洛语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抓牢了林起云校服衬衫的袖口,把他连推带拉地赶出教室,领着他往前走,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的走廊,像一声令下誓死冲锋的战士。几缕不合群的微卷细发总是从她一头黑亮的长发中跳脱出来,从林洛语的耳旁散落下,耷拉在白皙的脖颈之上。
林起云只能用几声无奈的笑来应答身旁的戏谑,默默地跟随着她小小的背影。还好是被拉着,要是洛语在背后推我走,还抓着我的手的话,自己那衰样就活像被公安当场抓捕的罪犯了。
他觉得他们俩就像川藏高原的草甸上的两只小土拨鼠,安逸地活在自己辛苦挖出的地洞里,冬天来了依偎在一起取暖,偶尔探出头看看外面阳光灿烂的世界。土拨鼠的世界可多安静啊,那底下听得见大地的呼吸声。
他就是这么一个很简单又很别扭地活着的少年。“穿最厚的甲,替妹妹挨最毒的打”不知是玩笑话还是真心,但是林起云已经失去了父母,便不会再想失去自己最后的亲人。即使他们并不是像土拨鼠那样,反而很多时候他只能仰望着林洛语的光芒,就像机场上的麻雀仰望头顶轰鸣着飞过的巨大客机。可是只要能看着她开开心心地长大,林起云倒也没什么怨言。
这七年也就这样过下来了。
当然现在他正坐在小马扎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跟大婶撒了谎,才连累她儿子遭了通骂。
林洛语根本就没有去图书馆。她只是被另一个男生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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