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降落的地方,是GGO世界的首都“SBC格洛肯”北端,也就是靠近总统府高塔的路旁一角。
在阴郁的黄昏色天空下,热闹的全息图霓虹灯群不断流过,上头的内容几乎都是现实世界里实际存在的企业广告。如果是在ALO里,玩家们一定会大举抱怨这种行为“破坏整个世界观”吧,但这种景象倒是与这座颓废的未来都市颇为契合。而这些霓虹灯里最为醒目的,当然就是马上要开始的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大会的广告了。我一见到那鲜红的粗大字体,全身便开始微微发抖。当然这不是来自于恐惧而是因为兴奋——至少我希望如此。
呼着气将脸转回来后,我下意识地将披肩的黑发往背后一拨,放下手臂时才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感到丧气不已。然而最后我还是勉强说服自己,这是已经习惯角色的证据。
我打算先完成大会的报名工作而朝稍远的总统府走去,此时马上有几道视线从大路两边投射过来。这令人相当不舒服,因此我忍不住想瞪回去……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其实他们也不是真的在注意我本人。只是这个角色的外表看起来跟女孩子没两样——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美少女。今天如果立场互换,想必我也会拼命盯着看。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只是看,还会有两三名玩家靠过来搭讪才对;不过男性玩家们看见我走近时,却都马上保持距离。理由大概可以想见:昨天的BoB预赛里,那副拿着光剑拼命朝对手冲过去猛砍的狂战士模样,已经众所周知了吧。
大会公开的出场者资料里只有姓名与参赛次数,并未标示出性别。而“Kirito”又是个中性的名字。所以GGO世界里的玩家,应该都认为我是个“因为残暴成性而故意不拿枪,选择挥舞光剑的猎奇系女孩”吧。
虽然很不愿意被归类成这种人,但若因此能在即将开始的BoB决赛里让其他对战者有所顾忌,那被误会也就值得了。毕竟我的目的不在于获得优胜,而是再度和那个穿着破斗篷的男人——“死枪”有所接触。
三十位决赛出场者的名单中,并没有“死枪”这个名字,但他一定参加了这次的决赛。如果他的目的是在GGO世界里展示自己的力量,那么游戏内外众所瞩目的BoB正是最棒的舞台。“死枪”登录在系统上的应该是本名——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也就是另一个角色名称才对。
首先得找出他的名字,然后在大会里再度和他对话,只要能确认他在SAO时代的角色名称,就能借此得知他现实世界里的本名。菊冈诚二郎应该可以查询已成为机密情报的旧SAO玩家账号资料才对。只要知道那人的本名,应该就能晓得他是否真的杀了……不,应该说他是否真的能杀掉“ZXED”与“薄盐鳕鱼子”了。
然而在这段过程中,我势必得面对自己的罪过。
那份恐惧依然没有消失。
不过,为了不让自己再度选择“遗忘”这条逃避的道路,这也是必要的感情。
我紧握双拳,以战斗靴的鞋底用力踩着路面,朝向前方逐渐浮现的巨大总统府高塔前进。
提到与人对战的大会……别说ALO了,就连在SAO里我也曾因此而感到兴奋不已。
想不到,如今居然会抱着恐惧的心情参赛。
当脸上露出自嘲笑容的我爬完通往高塔的宽广阶梯时,看见前方大厅入口附近有条熟悉的砂石色围巾像猫尾巴般不停摇晃着。
不用看那头水蓝色短发以及由外套下摆伸出来的修长双腿,便可以知道这人是昨天预赛决赛的对手——狙击手“诗乃”。虽然她是我在GGO里唯一认识的人,但我还是犹豫着该不该赶上去跟她打招呼。
因为昨天刚潜行到这个世界就立刻迷路的我,厚着脸皮拜托偶然遇见的诗乃替我带路,而且当时我没有马上解开她由角色外表便将我当成女性玩家的误会,伪装成“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初学者少女”,除了请她解说游戏系统与帮忙选择装备道具之外,还很过分地在休息室里目睹她那个角色只穿着内衣的模样。
不仅如此——
我在预赛中忽然遇见引发问题的枪击者“死枪”,得知他除了是“SAO生还者”之外还是杀人公会“微笑棺木”的成员。这让我受到很大的冲击,因此在接下来与诗乃的决赛中,我几乎已经放弃了比赛。具体来说,就是打从战斗开始我便无力地向前走,想要故意被诗乃射出的致命子弹击中而输掉比赛。
但诗乃却没有击中我。
她在我周围射完灌注了纯粹的愤怒而燃烧着蓝白色火焰的六发子弹后,便舍弃自己的优势,直接和我见面并且大喊。
她说“别开玩笑了,想死的话自己一个人去死”,又说“你要觉得这只不过是VR游戏里的一场比赛那是你的自由!但不要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我身上好吗”。
这句话深深刺入我的胸口。
其实,我在很久以前也对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刚升上初中二年级的我非常幸运——或许该说非常不幸地抽中了“Sword Art Online封闭Beta测试版”的玩家资格,每天从学校回来之后,便潜行到当时还不是死亡游戏世界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直到隔天早上为止。
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往后成为传说勇者的“桐人”,当年虽然因为在PvP活动里总是名列前茅而小有名气,但跟现在相比可以说完全不晓得怎么跟人打交道,所以在游戏里头也几乎没有任何可称为朋友的对象。然而在认识的人当中,还是有少数几个我认为将来能跟他们变成朋友的玩家,其中一名是个常在决斗大会里碰上的土气茶色头发剑士,他擅长单手剑。
这人总是以兼具了清晰逻辑与敏锐判断力的方式作战。而我内心一直期待能与他在大会里交手,但最后却在那个终于到来的舞台里——受到了莫大打击。在激战的最后一刻,原本应该能避开挥砍的他竟然故意吃下这一击而落败了。我推测他应该是为了巨额赌金才会故意放水,便在盛怒之下对他说出之前诗乃讲过的那段话。
BoB预赛的决赛舞台里,我就像被四年前的自己给痛骂了一样,于是诚心向诗乃道歉。虽然之后我们以面对面的方式再度对决,但结果对诗乃来说应该难以接受吧。不管再怎么说她也是个狙击手,自超远距离射出必中必杀的子弹才是她最大的武器。今天的大混战决赛里,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将复仇的子弹轰进我眉间才对。
因为上述的复杂理由——或许应该说完全是自己招惹出来的种种原因,让我犹豫起该不该向走在前面几米处的诗乃出声打招呼。
但是几秒钟后,我便抛开犹豫直接大步爬上阶梯,接着开口喊出她的名字。
“嗨,诗乃。今天也请多指教。”
她那像尾巴的围巾停了下来,水蓝色头发稍微向上翘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只猫。以右脚跟为中心转过身子的狙击手少女,脸上出现露骨的厌恶表情,然后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请多指教是什么意思啊。”
她蓝色瞳孔闪烁的愤怒光芒让人马上就感到后悔,但我并不是随便就叫住她的。这时候要是说错话而让她不再理我,那可就糟糕了,因此我以相当认真的表情说:
“那当然……是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尽全力来战斗的意思啰。”
“少恶心了。”
——看来我一开始就犯错了,但我还是毫不气馁地继续说:
“话说回来,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潜行了?现在距离大会还有三个小时呢。”
“还不是因为昨天被某人害得差点来不及报名。”
诗乃别过脸抱怨完后,又瞥了冷汗直流的我一眼。
“……说起来,你自己还不是现在就登录了?干吗讲得好像我闲着没事做一样。”
“那,那就让我们有效利用等待时间吧!在决赛开始之前,先去喝一杯……不对,应该说来交换情报……”
在现实世界里,我实在不敢对真人说出这种话。不,考虑到我已经有亚丝娜这个女朋友,就连在虚拟世界里也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我敢对天地神明发誓,这绝非在VR世界里的搭讪行为,而是为了完成任务与使命,以及为了诗乃本人安全所需要的步骤。
——结果诗乃似乎没察觉我内心复杂的纠葛,她在瞪了我好几秒之后,才用鼻子“哼”了一声并以最小的动作点点头。
“好吧,反正一定又是我单方面告诉你各种情报。”
“我,我没……也不是没有这种企图啦……”
我含糊带过,往开始向前走的诗乃背后追了过去。
利用总统府大厅一楼的机器从容地完成报名手续之后,诗乃便带我到设置在地下一楼的广大酒店区域。由于四周环境的光线被调整到最低限度,所以几乎看不清聚集在各张桌子前面的玩家脸孔。只有设置在天花板上的几个大型面板屏幕映出炫目的原色影像。
诗乃走到深处的包厢座位坐下,接着看看简单的金属板饮料单,按下冰咖啡字样旁边的小按钮。然后,同样金属制的桌子中央便打开一个洞,从里面出现装满黑色液体的杯子。跟得向NPC点餐然后由它们送上料理的艾恩葛朗特餐厅相比,这系统实在是相当简朴,但也确实很符合GGO这个游戏的气氛。
我也按下姜汁汽水的按钮,然后拿起浮现的杯子,一口气喝掉里面大半的液体。待虚拟的气泡感从喉咙里消失后,我才打开话匣子说:
“决赛的大混战……就是把三十个人随机安置在同一张地图里面,只要遭遇对手便开始枪战,残存到最后的家伙便获得优胜……我说的没错吧?”
结果诗乃先是透过咖啡杯瞪着我,然后才开口:
“看吧,你果然是想让我当解说员嘛。说起来,这些情报全都写在营运公司寄给参赛者的电子邮件里了吧。”
“我,我是看过啦……”
准确来说,我只大略看过一遍而已,原本打算登录游戏后再详读的,但在这之前便先遇见了诗乃这位常客,直接请她教学应该会比较快……我当然不敢这么说,只好干咳了几声将话题带过。
“那个……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理解有没有错误……”
“还真敢说呢。”
她那种极其冷淡的声音,让我的心也凉了半截。幸好诗乃将杯子放回桌上之后,便开始快速说明起决赛的规则:
“……基本上就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决赛确实是三十名参赛者在同一张地图里的遭遇战。开始位置虽然是随机决定,但每个玩家最少会距离一千米,所以不会有敌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情形发生。”
“一,一千米?也就是说地图相当宽广啰……”
我不由得插嘴之后,蓝色激光般的视线再度射了过来。
“你真的看过电子邮件了吗?这在第一段里面就有写了。决赛地图是直径十公里的圆形场地。那是个有山、森林、沙漠的复合舞台,因此不会有绝对优势的装备或是能力。”
“十,十公里?那还真是大……”
大小就跟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的第一层差不多。这也就是说,系统会将仅有的三十名参赛者在彼此间隔一千米的情况下,配置于足以让一万人同时狩猎的区域里。
“……这样真能碰得上对手吗?搞不好在大会时间到之前都见不着任何人呢……”
“这是个用枪互相攻击的游戏,因此必须用这么宽广的地图。像狙击枪的射程就有一公里,而突击步枪也有五百米左右。如果三十个人全都挤在一张狭窄的地图里,那比赛一开始所有人就会疯狂射击,马上就会有一半以上的参赛者阵亡。”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点头同意,而诗乃则继续进行详细的解说。这个讲话尖锐又冷淡的角色,也许背后其实是个相当亲切且温柔的女孩在操作——要是被她看出我这么想,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我还是乖乖地听她继续讲解:
“——但正如你所说,碰不上对手就没办法开始战斗。而且还会有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打算躲到剩最后一个人才现身的家伙出现。所以参赛者都会自动拥有一个叫‘卫星扫描接收器’的道具。”
“卫星……是指间谍卫星还是什么吗?”
“没错。系统设定每十五分钟就会有监视卫星经过上空,这时全员的接收器都会收到地图内所有玩家的位置。而且只要触碰地图上闪烁的光点,就会显示该玩家的姓名。”
“唔……总之躲在一个地方的上限是十五分钟啰?地图上出现自己的所在位置后,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奇袭。”
“正是如此。”
我露出微笑,对轻轻点头的诗乃问道:
“但这种规则不是对狙击手不利吗?你们的任务不就是像颗芋头一样躲在掩蔽处,然后不断用狙击枪瞄准敌人吗?”
“‘像颗芋头’是多余的。”
诗乃以那爆发蓝色火花的双眸瞪了我一眼,接着冷哼一声并露出自傲的微笑。
“十五分钟已经够我用一发子弹杀掉一个人再移动一公里了。”
“是……是这样吗。”
她应该不是在说大话才对。如果想靠卫星情报对诗乃发动奇袭,很可能反而被她从远距离狙击。我将这件事牢记在心后,干咳了一声并整理所获得的情报。
“呃,也就是说,比赛开始后便要不断移动、搜索并击倒对手,然后撑到剩下自己一个人为止……是这样吧?而且每隔十五分钟,手边的地图装置会显示出全员的所在位置。那时就能知道还有谁仍然存活——我的理解有什么错误吗?”
“大致没错。”
诗乃点头肯定后,将杯中的冰咖啡全部喝完,并用力将杯子放回桌上准备起身。
“那么,没事了吧?下次看见你时,我会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
“哇,等等嘛。我现在才要开始讲正题啦。”
这还真像某个公务员的台词耶。我心里这么想着,同时急忙伸手拉住诗乃的夹克衣角。
“……还有什么事?”
即使对方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还故意看了一下左腕上的军用手表,我依然毫不气馁地点了点头,于是诗乃叹了一大口气后再度坐下。她将两只手肘撑在桌上,然后把娇小的下颚抵在交错的十指上,以眉毛的动作催促我说下去。
“呃,那个……我想问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吞吞吐吐地说完,迅速挥动左手将主视窗给调了出来。
“The Seed”规格的VRMMO,主视窗设计几乎都完全相同,所以我毫不考虑地便将其变换为他人也能看见的模式,然后迅速移动标签。
我点开营运公司传给BoB决赛参赛者的电子邮件中列出三十位选手姓名的那一页。其中当然也能看见F组预赛第一名“Kirito”与第二名“Sinon”的名字。
瞄了一眼我展示的视窗后,诗乃那细长的鼻梁就像猫——不,应该说像美洲豹生气时那样皱了起来。
“……怎么,要向我炫燿昨天在预赛决赛里得胜吗?”
听见她带刺的低语声,我赶紧吸了口气,然后以非常认真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是啦,我没那个意思。”
可能是感受到我态度上的变化了吧,诗乃皱起她漂亮的眉毛说:
“……那现在又让我看参赛者名单,究竟是什么意思?”
“名单上的三十个人,有几个是你不认识的?”
“啥……”
我没理会表情极度讶异的诗乃,将手指沿着不算长的名单往下移动。
“拜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请你务必告诉我。”
“嗯……跟你讲也没关系啦……”
虽然还带着疑惑,但诗乃依然将目光转往浮在桌面上的紫色全息图视窗。她蓝色的瞳孔迅速地左右移动着。
“嗯……这已经是第三届BoB了,里头几乎都是我认识的人。第一次打进决赛的……除了某个让人火大的光剑士之外就只有三个人。”
“三个人?名字叫什么?”
“嗯……‘枪士X’与‘Pale Rider’,然后还有……这个‘Sterben’是念作‘史提夫’对吧。”
诗乃僵硬地念了几个名字,我也亲自在视窗上确认了一遍。除了“枪士X”是以日文表示之外,其他两人皆是英文单词。我闭上眼睛,嘴里重复念了这三个名字好几次。
此时诗乃以半讶异半焦躁的声音对我说: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发问,却连半点说明都没有。”
“啊啊……嗯……”
我以暧昧的回复争取时间,脑袋拼命思索。
诗乃告诉我的三个名字——
这里头应该有一个是我来到这世界的原因。他是两起奇异死亡案件的关系者,同时也是曾隶属于杀人公会“微笑棺木”的SAO生还者——通称“死枪”的角色名称。
我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死枪到目前为止将真正的角色名称隐藏得十分彻底。如果可以,他一定很想把“死枪”拿来当成角色名称才对,但这么一来会收到许多垃圾邮件,甚至在预赛时期就会惹上不少麻烦。而若让真正的角色名称太过于出名,又会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死枪”谣言相形失色。因此他得不断隐姓埋名到今天,诗乃必定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问题在于,这三个名字哪个才是真正的“死枪”呢……
当我陷入沉思时,有只白皙的手闯进我视野中。只见那只手以食指用力敲了敲桌面。
一抬起头来,马上就见到诗乃眯起双眼瞪我。
“……我真的要生气啰。你究竟在干什么?这些对话全都是为了引我生气,然后让我在决赛里产生失误的作战吗?”
“不是……不是那样。我没那种意思……”
感受那宛若超高温火焰般的目光后,我紧紧咬住嘴唇。
我无法立刻决定是否该向她说明全部的事情。“GGO世界里有一名自称‘死枪’的玩家在城镇与酒店里进行枪击,而被他击中的对手从此再也没有登录”,相信这样的谣言应该已经广为流传,但还是没有什么玩家相信他们真的被杀掉了。当然眼前的诗乃应该也是如此才对。
老实说,我也不是完全相信这件事。游戏内的子弹能够杀害现实世界里的玩家——以前几天我和菊冈得到的结论来说,不管用哪种理论都无法解释这种情形。
然而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对死枪的能力一笑置之。如果那家伙原本是“微笑棺木”的主要成员,那么他无疑就是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积极剥夺众多玩家生命的杀人玩家。他或许会由那种恐怖经历当中,推导出某种超越我和菊冈想象力的理论。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
假如我在这里将所知的情报全告诉诗乃,跟她说死枪的能力可能是真的——“被击中说不定会死亡,所以请你别参加这次的决赛”——这么一来她会听我的劝告吗?不,绝对不可能。昨天因为陪我买东西而差点赶不上预赛报名时,诗乃那拼命的侧脸再度浮现于脑海中。这名少女应该也有非得参加BoB大会不可的重大理由才对……
那对蓝色瞳孔原本狠狠瞪着保持沉默的我——现在却忽然缓和了下来。
她淡红色的嘴唇几乎没怎么动便说出这句话:
“……难道说,这和昨天预赛时你脸色忽然变差有关吗?”
“咦……”
我与诗乃四目相对,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但不久之后,我还是忘记了所有理由与盘算,像受到吸引般点了点头。只有极其细微的声音从自己的嘴巴里流泻而出:
“……嗯……没错。昨天在地下的待机巨蛋里,我忽然被以前玩同一款VRMMO的家伙叫住……我想他一定会参加今天的决赛。恐怕刚才的三名玩家里有一个就是他……”
“你们是……朋友吗?”
听见诗乃的问题后我剧烈摇头,弄乱了一头长发。
“不,刚好相反……我们是敌人。我和他曾经认真地想杀掉对方。但是……我却想不起那家伙当时的名字,我一定得回想起来才行。在决赛场地里,我得再度和他接触……弄清楚他到底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事……”
一口气说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所说的话多半会让诗乃一头雾水。一般的VRMMO游戏里,就算是属于敌对公会里的玩家,广义上来说也还是玩同一款游戏的伙伴。用“敌人”来形容对方实在是太夸张了。
但是——
水蓝色头发的狙击手没有嘲笑我的发言,她只是瞪大小小的双眼。接着以系统几乎辨认不出的微弱声音呢喃:
“……想杀掉对方……敌人……”
然后她又用同样细微的声音,提出了一个足以穿透我意识深处的问题。
“……是因为玩法不合或在组队时发生纠纷而交恶,这种游戏上的争执吗?还是……”
听到这里时,我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不,是赌上彼此性命的真实杀戮。那家伙……那家伙所属的集团做出了绝对无法饶恕的事。双方不可能和解,除了以剑了断别无他法。做出这件事我毫不后悔,但是……”
虽然知道说下去只会让诗乃更加困惑,但嘴巴就是停不下来。我握紧放在桌上的双手,拼命看着对面那双蓝色眼睛深处,将声音由干渴的喉咙里挤出来。
“但是……我不断逃避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也不去思考自己这种行为的意义。直到今天,我都只是强迫自己去遗忘……然而现在已经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我这次非得堂堂正正地面对问题不可。”
这段话的倾诉对象已经变成自己了。当然,诗乃应该完全听不懂才对。当我闭上嘴时,诗乃也默默垂下视线。这时她心里“招惹到怪胎了”的想法应该会变得更加强烈吧。
“……抱歉,我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当做没听过吧,总之是我以前的宿怨……”
我故意做了个苦笑的表情后,准备将整件事情简单化。
但诗乃发出的低语却打断了我的话。
“——‘如果你的子弹真的能够杀害现实世界里的玩家,你也能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吗’……”
“……”
我迅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昨天的预赛决赛时,我顺着自己内心情感对诗乃提出的质疑。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种话。但在听见诗乃问“要怎么样才能像你这么强呢”的瞬间,我便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这么反问。
虚拟世界里的攻击杀害了现实世界里的玩家。从没有人相信“死枪”的传闻这点来看,就能知道这在常理上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在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另一个世界里,这条规则已经实现了。
此时我只能保持沉默,而诗乃则以锐利目光紧盯着我的双眼——并张开了小嘴说:
“桐人你……难道是在‘那个游戏’中……”
这个几乎无声的问题,马上就溶解在酒店干燥的空气里消失了。动摇的蓝色眼珠往下看去,最后又静静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应该提出这种问题。”
“……不,没关系。”
听见这意外的道歉,我也只能这么回答。我们便在紧张的沉默中静静看着彼此。
我不打算主动告诉诗乃自己是前《Sword Art Online》玩家,也就是“SAO生还者”。但若不说出来,她将永远无法理解我刚才的说明。
这样诗乃应该就能理解我用“敌人”这个字眼的用意,也能够了解“杀害对方”所代表的具体意义了。
我只是静静等待少女眼里浮现出忌讳与厌恶的感情。
但是——
诗乃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起身离座。她反而探出身体,紧盯着我看。她蓝宝石般的瞳孔深处,似乎流露出某种……可能是求助的光芒。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下个瞬间,诗乃已经紧闭起双眼。接着紧咬自己的嘴唇。
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我们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便消失了。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后,狙击手少女浮现极为隐晦的微笑,对着我低声说:
“……该到待机巨蛋里去了,不然就没时间检查装备与热身啰。”
“呃……嗯。说的也是。”
我点点头,随着诗乃起身。看了一下左手腕上简单的数字手表,发现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接近晚上七点。距离决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来到巨大酒店角落的简陋电梯前时,诗乃按了向下的按钮。铁网门边发出声响边往旁边移动,接着钢铁制的箱子现身。进到里面之后,这回换我按了最下方的按键。
充满虚拟落下感与机械声的狭小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
“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难处了。”
身后的诗乃似乎往我靠了一步,接着便有个物体压在我背部中央。那不是枪口——而是指尖。她以稍微用力的声音继续说道:
“不过,和我的约定又是另外一回事。昨天决赛时的屈辱我一定会加倍奉还,所以你绝对不能被我以外的人击倒。”
“……我知道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
潜行到GGO的最大目的,便是与“死枪”接触以及解开杀人之谜。但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单单只是菊冈诚二郎的委托,也与我自己有关。冷静地想,我应该全力避开与诗乃这个恐怖的狙击手战斗,以达成目的为优先才对。
不过,我在这世界里遇见了诗乃,在这里与她交谈、战斗而建立起一段新的关系。我实在没办法无视或贬低彼此的互动。因为就算是在另一个虚拟世界,就算挂在腰上的是没有实体剑刃的光剑,“桐人”也还是一名剑士。
“……我一定会存活到与你对战为止。”
如此说完后,背后的手指便离开了我的身体,接着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
“谢谢。”
在我询问她为什么道谢之前,电梯已经随着剧烈震动停下。开门后,钢铁与硝烟——也就是战争的气味,立刻从微暗的电梯前方涌了过来,包围住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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