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晴朗的星期天,原本坐在桌前吃着午餐的我,在看见亲爱的妹妹面带最灿烂的笑容呼唤我时,马上有股“不祥的预感”冲上眉间,由此便可以证明我——桐谷和人有多素行不良。
不过,我还是停下把小番茄往嘴里送的动作,开口说:
“……干吗突然这样叫我啊,小直?”
才问完,便看见坐在对面的妹妹——准确来说应该是表妹的桐谷直叶从身边椅子上拿起某个东西,此时我马上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没错。
“那个啊……今天早上,我在网络上看见这样的消息哦。”
随着这句话,一张A4大小的复印纸被推到我眼前。看来她是将国内最大的VRMMO游戏情报网站“MMO Tomorrow”——简称“M Tomo”的新闻栏给复印下来了。
只见头条新闻的位置上以粗大字体写着“决定《Gun Gale Online》最强者的大混战,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正式大赛的三十名参赛玩家出炉”。
下方还刊载着简短的报道与全部出场者的名单。
直叶那指甲剪得相当整齐的食指,指着一行写着“F组第一名:Kirito(初)”的文字。我侧眼看着那排字,同时无力地试着想将事情掩饰过去。
“咦,咦——竟然有名字跟我那么像的人啊——”
“什么相像,是完全一样吧。”
直叶整齐刘海下方那符合她运动少女形象的清爽脸孔露出了微笑。
现实世界里的她,可是位才高中一年级就忽然被选拔进入全国高中联赛与玉龙旗团体战(注:日本高中剑道三大赛之一)的剑道选手,像我这种只窝在家里的虚弱家伙,体力上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而且直叶还在完全技能制的VRMMO《ALfheim Online》里操纵名为“莉法”的精灵剑士,那端正刚毅的剑技时常凌驾于我这种随手乱舞的剑法之上。
虽然无论在现实或是虚拟世界里,一旦和直叶吵架我就只能马上道歉,但平常应该不需要担心这一点才对。因为在我回到现实世界来的这一年里,已经完全将我们小时候的疏远感消除,还培养出深厚的感情,连暑假暂时从美国回来的老爸看到了都会吃醋呢。
今天——2025年12月14日星期天,因为母亲按照惯例待在编辑部,所以午餐还是由我和直叶前去采购食材,合作完成加了水煮蛋的凯萨沙拉与海鲜烩饭,接着面对面坐在桌子前一团和气地开始用餐……到直叶把那张复印纸拿出来为止。
“是,是啊……完全相同呢,嗯。”
我勉强将视线由印刷着Kirito名字的纸张上移开,然后将小番茄放进嘴里,咀嚼时还以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但是,这应该是个很大众化的名字吧?我也只是省略本名而已。这GGO里面的桐人,名字说不定叫什么……雾峰藤五郎吧,嗯。”(注:日文中“桐”与“雾”发音同为KIRI。)
说出这种空虚的谎话后胸口之所以会感到一阵刺痛,一定是因为对亲爱的妹妹撒了弥天大谎吧。是的,直叶所指的Kirito百分之百是我本人在游戏里的角色。
至于为什么非得隐藏这个事实不可呢?原因在于我为了参加发生问题的射击游戏MMO 《Gun Gale Online》里名为“Bullet of Bullets”的大会,而把当成根据地的ALO里使用的角色桐人“转移”到GGO世界里去了。
所谓的转移,是所有利用“The Seed”平台的VRMMO游戏共同拥有的功能,它可以将玩家于某游戏内培养出来的角色,在“保持原本强度”的情况下转移到别款游戏里,这是几年前完全无法想象的系统。
但这种系统当然也有一定的限制存在。而最大的限制,就在于单单只能移动角色,无法将拥有的金钱与道具带到新游戏里头去。因此,转移通常不是暂时性的观光,而是永久性的迁移行为。
如果我说自己要从ALO迁移到另一个游戏里,深爱着那个精灵国度的直叶一定会大受打击。而另一方面,我也犹豫着是否要向直叶说明为什么得将“桐人”转移到GGO里这件事。因为这与VRMMO世界最为深沉的黑暗面有关。
委托我到GGO世界调查整起事件的男人叫做菊冈诚二郎。他曾隶属于政府的“SAO事件对策小组”,现在则是总务省VR世界管辖部门,通称“虚拟课”的国家公务员。
上个星期天,菊冈把我叫出去,告诉我某起奇怪的案件。
他告诉我,在GGO世界内部的城镇里,有个角色对其他角色说出“制裁”这种话并且朝对方发射子弹。如果仅仅如此,那么就单纯只是恶作剧或骚扰而已。不过,现实世界里有两名操纵游戏角色的玩家,也在遭受枪击的同一时刻心脏病发死亡了——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
我认为,这有九成的可能性只是偶然。
然而,我实在无法舍弃那剩下一成的“某种”可能性……于是接受了菊冈危险的委托,登录GGO世界里,希望能接触那名引发骚动的枪击者。
由于没时间从头开始练级,我只好将ALO的桐人转移过来,并为了吸引枪击者的注意而参加昨天——星期六所举行的BoB预赛。初次体验的枪械战斗让我感到相当头痛,所幸首先遇见的玩家巨细靡遗地向我讲解了游戏内容,让我得以成功通过预赛,并且和可能是枪击者的男人有了第一次接触。
但目前为止,还不知道那名自称“死枪”的男人,是否真的有在游戏内杀害现实世界玩家的力量。
不过,这让我得知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死枪”与我之间有着出乎意料的关系存在。
“死枪”就跟我一样,是那个死亡游戏——《Sword Art Online》的“生还者”。而且不只如此,我和他过去说不定曾经交手过,还打算终结对方的生命——
“哥哥又露出这种恐怖的表情了。”
听见这句话,我的身体忽然震动了一下。等到空虚地望着天空的双眼再度聚焦后,马上就看见直叶皱着眉头,一脸担心的表情。
她将方才推到我眼前的复印纸放在桌上,轻握着双手盯着我看。
“那个……其实我早就知道哥哥……也就是‘桐人’从ALO转移到GGO里了。”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吓得眼珠都快跳出来了。看见这种反应之后,比我小一岁的妹妹露出早已看透一切的成熟笑容。
“桐人都从好友列表里面消失了,我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呢。”
“……不,不过,我打算这周末之后就转移回去……而且名单也不用每天看吧……”
“我不用看也感觉得到。”
直叶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那对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充满谜团的光彩,而此时我居然涌起“这家伙也是女孩子呢”的想法。这种念头实在令人感到很不好意思,再加上瞒着妹妹进行转移的愧疚感,让我不由得别开视线。但直叶却还是平静地对我说:
“……我昨天夜里一注意到桐人不见了,马上就退出游戏并准备冲进哥哥的房间里去。但哥哥绝对不会没有理由便瞒着我离开ALO对吧?我想这一定有什么原因,于是便联络了亚丝娜。”
“这样啊……”
简短地附和之后,我的脖子缩得更短了。
由ALO转移至GGO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亚丝娜——结城明日奈,以及我们两人的“女儿”,也就是人工智能程序结衣。而理由在于……别说两天了,就算我只消失两秒,拥有部分系统登录权限的结衣也会马上发现。
而且结衣不喜欢我有事情瞒着亚丝娜。当然,我若说自己有苦衷她一定能理解,但一想到我的指示将给结衣的主程序带来负担,便没办法这么做了。
于是我便只告诉亚丝娜和结衣“由于接受了菊冈诚二郎的委托,所以得到GGO世界去一趟”,还说明目的是为了“调查The Seed连结体”。但我没办法向她们阐明调查的核心部分,其实是“死枪”在游戏内的枪击作案,以及现实世界里的两起死亡事件——
这事件实在是荒诞无稽。但由于太过于奇特,反而让人确实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而这也是我无法将转移的事情告诉直叶或其他朋友的最大原因。
垂下视线、口中含糊其辞的我,耳里忽然听见移动的声音。
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以及两边肩膀被手触碰的感觉。
“哥哥……”
直叶将身体靠在我的背后,然后在我耳边低语:
“亚丝娜她说‘跟往常一样,桐人在GGO里大闹一番后立刻就会回来了’。但是,我想她心里一定很不安才对,而我也和她一样。因为……因为,哥哥昨天那么晚才回来,而且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
“是吗……”
我只能这么回答。直叶的短发轻抚过我的脖子,在离我左耳非常近的距离,一道夹杂着鼻息的声音响起。
“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吧?我不希望你又跑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不会离开的……”
我这次清楚地告诉她,然后将自己的右手叠在置于左肩的小手上。
“我保证。今晚GGO大会活动结束之后,我就会回到ALO和这个家里。”
“嗯……”
直叶似乎点了点头,然后上半身就这样靠在我身上,暂时停着不动。
我被囚禁在SAO的两年里,妹妹已经非常心痛了,而现在又让她感到如此不安,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我也可以发一封“我不接受委托了”的邮件给菊冈诚二郎,然后忘记所有事情——但经过昨天的预赛之后,有两个理由让我很难做出这样的决定。
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已经与那个误以为我是女性玩家而亲切地指导各种知识,拿着恐怖巨大狙击枪的女孩子“诗乃”约好再战。
而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和“死枪”之间的宿怨。
我得再度面对那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并确认他“过去的名字”——以及他那两名被我用剑斩杀的伙伴之名。因为这原本是我回到现实世界后,应该立刻完成的责任……
我轻轻敲了敲直叶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再度说道:
“不要紧,我一定会回来的。来,我们快吃吧,东西要冷掉啰。”
“嗯……”
直叶的声音变得比较有力了。她点点头,用力抱了我的肩膀一下后才放开。
小跑步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后,妹妹脸上又有了充满精神的笑容。她舀起一大匙烩饭放进嘴里,接着又轻轻挥舞着汤匙。
“话说回来,哥哥……”
“……嗯?”
“我从亚丝娜那里听说了,这次的‘工作’好像可以赚不少钱对吧~?”
“呜!”
菊冈跟我约定好的三十万日元报酬,以及准备拿这笔钱购买的最新规格PC配件一览表,随着喀啦喀啦的音效在我脑海里展开……我判断势必得削减些硬盘容量之后,“砰”一声拍了一下胸脯。
“嗯,嗯!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乖乖等我回来吧。”
“太好了!我老早就想要一把纳米碳管制的竹剑了!”
……看来主存的容量也得有所修订才行了。
为了避开车潮,我稍微提前了些,下午三点便跨上老旧摩托车出门。
车子沿着川越街道不断向东,通过池袋后由春日大道往都心前进。接着我在本乡折往南边,由文京区进入千代田区后,不到几分钟,作为目的地的综合医院便出现在眼前。
虽然昨天才来过这地方,但记忆似乎已经相当遥远。
其实理由相当简单。因为昨晚我即使躺在自己床上也完全无法入睡,只是在黑暗当中睁着眼睛,拼命回想心底深处那早已遗忘的过去——SAO时代的杀人公会“微笑棺木”毁灭的整个过程。
结果,凌晨四点时我终于放弃靠自己入睡,戴上AmuSphere潜入VR空间里,通过局域网络从自己房里的PC当中叫出“女儿”结衣,然后要她陪我闲聊直到“睡眠退出”成功为止,但最后还是因为没办法熟睡而做了个很长的梦。
幸好我几乎不记得梦的内容,但从醒过来到现在,耳朵深处一直有道声音盘旋不去。
——你是桐人吗?
这是昨天BoB预赛当中,可能是“死枪”的玩家对我的低语。
而这同时也是我用剑斩杀的两人——不对,包含担任亚丝娜护卫的那个男人在内,总共三名“微笑棺木”成员对我产生的疑问。
是你吗?你就是那个杀了我们的“桐人”吗?
无论是在BoB预赛会场或梦中,我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都无法直接回答“没错”。
今天晚上八点开始的决赛里,我应该会再度和那个像亡灵的家伙碰面才对。如果再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我这次非得承认不可。
但我却没自信能做到这一点。
“……早知道会这样……”
就不要将“桐人”由ALO里转移过来,直接用全新名字的角色潜入GGO就好了。
对事到如今还有这种丢脸想法的自己苦笑之后,我将摩托车停好,走进病房大楼里。
由于出门之前先发过短信,所以安岐护士已经在昨天那间病房里等我了。她跟昨天一样随性地扎着辫子,但今天鼻子上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只见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跷起那双修长的腿,看着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的纸张印刷文库本。但她一看见我走进来,便迅速合上书本并露出微笑。
“哟,这么早就来啦,少年。”
“抱歉,今天也要麻烦你了,安岐小姐。”
对她点点头后,我瞄了一眼时钟,发现还不到四点。虽然距离BoB决赛开始还有四个小时以上,但如果跟昨天一样搞到差点来不及报名而冷汗直流,那也未免太没有学习能力了吧?所以我还是早点登录,练习一下射击技巧比较好。
我将外套挂在衣架上,对安岐护士说:
“那个……决赛是晚上八点开始,所以那时再看我的心电图就可以了。”
结果这位白衣护士轻轻耸了耸肩。
“没关系。我刚轮完夜班,今天休假,所以无论陪你几个小时都没问题哦。”
“咦……那,那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会吗?那我想睡时就借一下你的床啰?”
她口中说着这种台词,还眨了一下眼,身为一个在现实世界里头女性经验值相当低的重度VRMMO成瘾者,我只能含糊其辞并移开视线而已。安岐护士看见我的样子,便呵呵笑了起来。由于在复健时的丢脸模样被这个人尽收眼底,所以我在她面前可以说完全抬不起头来。
我为了掩饰尴尬而一屁股坐到床上,接着马上依序扫过旁边准备好的各种屏幕器材,以及放置在枕头上的银色双重圆冠型头盔——“AmuSphere”。
菊冈特别帮我准备了全新的机器,无论是不锈钢的外表还是人工皮革的内侧,都没有任何污点。它时尚的设计与质感远远超过原始的NERvGear,与其说是电子机器,倒不如说是件颇具品位的装饰品。
如同它“绝对安全”的广告词一样,这台机器应该无法产生致命的微波才对。不,应该说它早就被严格设计成只能产生微弱的电磁波而已。
所以按照常识来判断,其实根本不用特别跑到医院在胸口贴上心电图的电极,还安排护士守在旁边照顾自身安全。无论是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法利用这台AmuSphere伤害我分毫。
但是——
GGO里的知名玩家“ZXED”与“薄盐鳕鱼子”在现实世界里确实已经死了。
而对他们的角色发射虚拟子弹的“死枪”,是过去曾在SAO世界凭着自己意志PK……也就是杀人的玩家。
如果,完全潜行技术这个东西,现在还有仍未被发现的危险要素呢?
比如说,在SAO这个异常世界杀了人的玩家,得到了某种能够在VR环境里发射的数字化“杀气”或“怨念”,而这种力量又经由AmuSphere将其转变为档案,再利用网络流入被狙击者体内对其神经系统发出某种信号……最后造成心脏停止。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死枪”在游戏内的攻击便有可能让现实世界里的玩家死亡。
同时“桐人”所挥动的虚拟之剑,也有可能真的杀掉“死枪”或是其他人。
我也曾在艾恩葛朗特里杀害过其他玩家,数量说不定比大部分红色玩家还要多。
一直以来,我都刻意地去遗忘掉丧生在我剑下的那些人。但是,昨天那段记忆的封印已经解开了。
不,应该说我根本就不可能忘记这段过去。这一年里面,我只是让自己别过脸不看这段沉重的过往,不断逃避着应该承受并且付出代价的罪过……
“少年,你是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白色休闲鞋的尖端忽然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膝盖。
我被吓得缩紧肩膀。抬头一看,才发现安岐护士透过无框眼镜以沉稳的目光看着我。
“啊……没什么……”
我微微摇头,但最后还是咬紧了嘴唇。几个小时前才为了同样的理由让直叶担忧,现在还让接受这个麻烦委托的安岐小姐替我操心,这也未免太丢脸了。
然而,护士小姐脸上浮现过去复健时曾鼓励过我的笑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挪到我身边说:
“难得有机会让美女护士做心理咨询,你就把心事全说出来吧。”
“……要是我拒绝,应该会遭天谴吧。”
“呼”一声吐出长长一口气后,我看向地面,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那个……安岐小姐,你到复健科来之前是在外科服务对吧?”
“嗯,是啊。”
“请原谅我这个不礼貌而且直接的问题……”
我稍微瞄了一下左上方,以更细微的声音问:
“……已经过世的患者,能在你的记忆当中停留多久?”
这是个挨骂或遭到白眼也不为过的问题。如果我是护士,一定会觉得“不懂医疗现场的小鬼问的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问题”吧。
不过安岐护士脸上还是保持着沉稳的微笑,回了我一句:“这个嘛……”她看了一下病房的天花板后,慢慢张开嘴说下去:
“只要我去回想,就可以想起他们的名字与容貌。就算只是在同一间手术室里共处一个小时的病人……嗯,依然记得。我明明只看过他们因为麻醉而沉睡的脸而已,这还真的很不可思议对吧。”
也就是说,安岐小姐参加的手术里面有患者过世啰……虽然我知道这并非什么可以随便触及的话题,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道:
“你不会想忘了他们吗?”
不知道这么说的我脸上作何表情,只见安岐小姐连眨了两下眼睛,但她涂着薄薄口红的嘴唇仍旧保持着微笑的形状。
“嗯,这个嘛……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回答了你的问题……”
安岐小姐先这么说完后,才用略为沙哑的声音接下去:
“人啊,只要是觉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就一定会忘记,甚至连‘我想忘记’的念头都不会有。因为你愈是想要忘记,记忆反而愈深刻,最后会记得更为清楚不是吗?这么一来,或许心底深处,也就是潜意识里其实根本不想忘记那件事吧?”
这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我轻吸了一口气。
愈是想要忘记,反而愈是无法忘记?
这句话入人心扉,在嘴里引发一股强烈的苦味,而我在内心将它变成自嘲的笑容之后,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么,我还真是个恶劣的人呢……”
避开安岐护士那带有“为什么”意味的视线后,我看向双脚中间的地板。接着又握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然后利用这股压力将胸口的话挤出来。
“……我在SAO里面……杀害了三名玩家。”
沙哑的声音撞上病房白色墙壁,变成奇妙的回音传了回来。不,其实应该只有我的脑部感受到回响而已吧。
我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为了复健而住进这家医院来时,安岐小姐是负责照顾我的护士,所以她知道我被囚禁在虚拟世界里两年的事情。但在这之前,我从未对她说过那个世界内部所发生的事情。
从事医疗工作的人,听到任何夺走生命的事故,一定都会感到很不愉快。但从嘴里冲出来的话语却再也停不住了,我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以沙哑的声音继续说:
“他们全部是红色……全部是‘杀人凶手’,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杀掉他们,而让他们无力反抗就好。但我还是把那些人杀掉了,因为自身的愤怒、憎恨……以及复仇心而斩杀他们。而我这一年来甚至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应该说我连现在提到这件事情时,也想不起那两个人的姓名与脸孔。换言之,我是连自己亲手杀害的人都能忘记的家伙。”
闭上嘴后,病房里便充满了一片沉重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衣服摩擦的声音与床垫摇晃的感觉传到我身上来。我想应该是坐在自己左边的安岐小姐站起来准备离开病房了。
但我猜错了。忽然有只手绕过背部放在我右肩上,接着用力将我拉了过去。这时我身体左侧紧贴在白色制服上,接着全身紧绷的我,便听见有道细微的声音伴随着呼吸在极近距离处响起。
“抱歉,桐谷君。我虽然自信满满地说要替你心理咨询,但我还是没办法将你背负在身上的重担消除,当然也没办法和你一起承受它。”
原本在右肩上的手开始抚摸起我的头发。
“别说《Sword Art Online》了,我根本没有玩过任何VR游戏……所以我无法感受你使用的‘杀害’这两个字究竟有多沉重。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你之所以非这么做不可,应该是为了要帮助别人对吧?”
“咦……”
她这番话出乎我的意料。
为了帮助别人。这个要素确实是存在,但是——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
“医疗上也会有必须选择抢救哪一条生命的场合出现,像为了抢救母亲而放弃胎儿、为了解救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而放弃脑死的患者。而且在大规模的事故或灾害现场,也有评估病患急救顺序的‘分诊’制度。当然……不是说有正当理由就可以杀人。失去的生命,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换不回来。但是……像你这种与死亡事件相关的人,应该也有权利想到有人因为自己而获救。你有权利凭着想起自己帮助过的那些人来让自己获得救赎哦。”
“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权利……”
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完之后,便在安岐护士的手还放着的情况下用力摇了摇头。
“但是……但是……我忘了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把那些重担与义务全都抛弃了。所以我根本不配得救……”
“要是你真的忘记,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用坚毅的声音说完后,安岐护士便将左手放在我的脸颊上,并让我面向她。无框眼镜深处那对细长的双眼里,有着坚强的光芒。当她用剪短指甲的大拇指擦拭我的眼角之后,我才发现眼里已经渗出泪水。
“你还记得很清楚。当应该想起的那一刻到来,你就会全部想起。所以呢,那时候你也得同时回想起你帮助过、守护过的人才可以哟。”
轻声说完后,安岐小姐便将自己的额头靠在我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盘旋在脑袋中的沉重想法开始冷却下来,肩膀也因此放松。于是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赤/裸的上半身贴了胶体电极的我横躺在床上,用双手举起AmuSphere。
从昨晚起,就一直有股冰冷且沉重的恐怖与自责缠绕在身边,现在这些重担终于离我远去。但只要再度遭遇《Gun Gale Online》世界里的那个男人——也就是“死枪”,它们很容易就会重新压在我身上。
将简直变得像铸铁制般沉重的VR界面套到头上之后,我将电源打开,接着马上就有准备完成的电子音响起。我移动了一下视线,对坐在屏幕装置旁边的安岐小姐说:
“那就麻烦你帮忙监控啰。还有……刚才……那个……谢谢你。”
“哪里,没什么好谢的。”
用传道般的语气说完后,护士便在我身上盖了一条薄毛毯。在那股清洁肥皂的香味中,我用力闭上眼睛。
“八点前应该不会有事吧……我大概十点左右会回来。那么我走啰,开始连线——!”
喊完后,七彩放射光便在眼前展开,接着将我整个人吞噬进去。
逐渐遭到遮断的五感之外,传来安岐小姐的声音。
“知道了,你放心进去吧,‘英雄桐人’。”
什么……
还来不及思考,我的意识已经离开现实世界,进入那个满是沙尘与硝烟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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